晚庭春 第30節
遠遠一聲呵斥,叫兀自笑著的梁霄變了臉色。 甬道另一頭,承寧伯梁少輕和明思源并?肩立在那,已不知來了多久。 梁霄心里一驚,自己適才說那些氣?話惡話,豈非都給岳父聽了去? 梁少輕快步走過?來,低聲斥道:“霄兒,胡說什么?還不給你岳父大人致歉?” 明軫松開了梁霄,垂頭喪氣?立在原地,知道父親定會教?訓,他也破罐子破摔,決心認罰。 明思海卻?久久未曾說話。 梁少輕心中忐忑,含笑道:“思海兄勿怪,年輕人話趕話爭執起來,失了分寸,他心里定不是這?么想的。梁霄,還不給你岳父賠罪?” 梁霄作勢要?行禮,明思海擺了擺手,“罷了?!?/br> 梁少輕見他不欲追究,長?長?舒了口氣?,“還不謝你岳父海涵?” “岳父,我……” “梁世子,”明思海負著手,沉沉開口,“這?些日子,暫先不必來了?!?/br> 梁少輕笑容一頓,聽他緩慢說道:“你在軍營所犯之事,我會向?吏部的人求證,若你有一字蒙騙,不盡不實,這?件事,我都不會再管?!?/br> 說罷,朝梁少輕點點頭,“伯爺恕罪,明某便不遠送了?!?/br> 梁少輕滿心狐疑不定,聽他這?意思,像是不打算為?梁霄爭取了? 他老糊涂了不成?小夫妻吵個嘴,芝麻綠豆大小的事,至于把兩家幾十年情分拋之不顧?姻親姻親,早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梁霄出?了事,他明家能獨善其身 ? 思慮間,明思海已經踱出?步子走了開去。小廝含笑守在一邊兒,做了個“請”的姿勢,“梁伯爺,梁世子,這?邊請……” ** “天殺的不識好歹的東西!”馬車里,傳出?陣陣斥罵,伴著抽抽噎噎的哭聲。 梁老太太手里捏著沾了藥的帕子,正?為?兒子小心擦拭著傷處,“明軫這?小王八蛋,敢下這?么樣的死手打我兒,回頭定要?他明家上下好瞧!” “行了!”她已經哭罵了一路,梁少輕早就聽煩了。 梁少輕此時?看見梁霄垂眉喪眼的模樣就氣?不打一處來,“在家里說好了,凡事大局為?重,明箏在宮里跟各家內院有關系,她為?你求求情走走路子不好?明思海再不濟,也是吏部尚書簡詢的老師,他但凡愿意替你說句話,都比咱們無?頭蒼蠅似的跑斷腿強,不爭氣?的東西!” 梁老太太抹了把眼睛,惱道:“您是伯爺,往上數三輩,老祖宗是陪□□打天下的功臣,百年勛貴傳承至今,怎能滅自己威風漲他人氣?焰?論關系人緣,您比他明思海短了什么不成?再不濟咱們家也是出?過?娘娘的人,皇陵里還躺著您親妹子呢,那可是皇上的枕邊人,您去求一求,難道比不得?一個后宅婦人說得?上話?我就偏不信,咱們家離不得?明箏!” “混賬!”梁少輕咆哮道,“就是你這?么驕縱,袒護,才養出?了這?么個逆子!你聽聽他適才說的都是什么話,人在明家地頭上,把人往死里頭作踐,你當明思海沒脾氣??早年跟皇上斗氣?,這?廝稱病十二年不上朝,你瞧瞧皇上罷了他職銜沒有?說過?他一句重話不曾?要?不說你頭發長?見識短,分不清輕重緩急,眼前都要?火燒眉毛了,還在意那么一星半點的臉面?我叫你跟著來,是叫你護著這?廢物的?你們娘兒們,哭一哭,勸一勸,好話多說說,至于是這?個局面?” 他氣?得?腦袋疼,抬手捂住額頭,“等著吧,等吏部的結果出?來了,丟官削爵,屆時?你們娘兒倆就快活了?!?/br> “爹,真有這?么嚴重嗎?”梁霄到底還是在意自己的前途的,在這?事上,他比老太太緊張。否則也不會愿意幾次三番地下跪去求明箏回心轉意,比起尊嚴,自是前程更要?緊。 “廢物!”梁少輕想到他做的糊涂事就暴跳如雷,隨手抓了個軟墊朝他擲過?去,“連個女人都辦不下來,你算什么男人?我問你,你打算怎么處置莊子上那賤貨?” “我……如雪她……”梁霄支支吾吾,送安如雪去莊子上暫住只是緩兵之計,原想等把明箏接了回來,再慢慢磨她的性子,等時?機成熟,再把安如雪接回,此時?父親一問,他倒不敢說真話了。 “沒用的東西!一個西夷人手里頭搶的爛貨,也值得?你寶貝成這?樣?簡直丟我承寧伯府的臉!” 梁老太太默了一會兒,聽到這?里便坐不住了,“你還怪兒子?不是你打的好樣子,你兒子會跟著學?庶長?子天天杵在眼皮子底下,叫我給人笑話了一輩子,你倒沒事人兒一般,繼續風流快活你的,難道你藏在家廟那個不是爛貨?上個月初五說是外頭喝酒,打量我不知?那賤人徐娘半老也沒歇了勾搭男人的心,你們干了什么丑事,我都不稀罕說!” 她幾句話堵得?承寧伯滿臉通紅,私密事被當著小輩面前撕開,里子面子全不好看,他怒喝道:“給我閉嘴!我梁少輕還沒死呢,輪得?到婦人擠兌?” 一路爭吵不休,梁家的車漸漸駛遠。陸筠騎在馬上,回望身后那只頗有年代的匾額。 ——“明府”。 郭遜笑道:“小兩口吵架,全家出?動?來勸了,看來沒勸和,不歡而散,打量這?梁少夫人,是個頗有脾氣?的人啊?!?/br> 當然不是。陸筠在心底默默反駁。 她是再溫柔不過?,再有涵養不過?的人了。 能氣?得?她如此,可見梁家錯處頗多。 如今吏部搜羅的罪證也差不多了,明日御前傳喚,多半圣上要?找他問話。 他雖不是梁霄直屬上峰,對對方的一些事也是所耳聞的。 這?回只怕對梁家是個不小的打擊。 她會不會入宮來,向?太后替梁霄求情呢? ——不管她怎么做,也輪不到他來關懷了。 “派個人跟著,蘇薩哈的行蹤未明之前,梁霄見過?誰,去過?哪,本侯都要?知道?!?/br> 郭遜肅容應下,想到一事,問道:“那負責看守梁夫人的那些眼線?要?不要?撤換了,單跟著梁霄就夠了吧?內宅婦人,難道會與朝廷欽犯有什么往來不成?” 陸筠沒說話,足尖輕夾馬腹,緩慢離開了明家府前大街。過?了許久,郭遜聽他低聲吩咐,—— “不用,留人守著?!?/br> 郭遜點頭,“行,那這?夫妻倆,都派人盯緊點兒,有什么不妥,屬下會及時?稟告?!?/br> 陸筠頷首,沒有再開口。 天氣?越發悶熱?;氐诫絿?,浸了冷水浴,出?來瞧了會兒書,正?要?熄燈時?候,見書下卷了半幅畫軸。信手掀開來看,陸筠眉頭蹙了蹙。 畫上是個少女,顧盼神飛,苗條貌美。旁書一行小字,寫著姑娘生辰名諱。 是前幾日陸三夫人從?江南寄過?來的畫卷。畫上姑娘是當地有名的美人兒,出?身望族,父兄皆在地方任職,雖尊貴不及國公府,憑著姑娘出?眾的才情樣貌,倒也足以襯得?他。 三夫人言之切切,望他仔細思量。 其實他也曾想過?,在眾多貴女中擇個能合得?來的,只要?日子能湊合著過?,能讓外祖母放心便是好的。 家里頭二嬸四嬸,族里頭那些長?輩,無?不在為?他婚事cao心,沒人明白為?何,人已經從?西疆回來了,還不娶妻是想怎么呢? 除卻?外祖母,他對任何人都沒有言說過?自己深藏的那份感情,由著流言滿城,猜測不斷,寧被誤會成龍陽之輩,也不曾解釋過?半句。 如今決心放下心里的人,大抵,成一門婚事是最?好的選擇。 一來不必再牽扯眾人精力,要?他們為?自己苦心cao持。二來,也不再給自己后悔的機會,借此徹底斷了妄念。 陸筠捏著畫軸的手收緊,逼迫自己多瞧了一會兒畫上的人。 京中脈絡復雜,理不清的人情關系,他喜靜不喜聒噪,也不愿在各家之間來回周旋,娶個遠道而來的姑娘,也正?適合。 丟開畫卷,他吹滅燈,在黑暗中摸索至枕邊。 觸手一片針腳細密的繡花,一朵一朵,他便是看不見,也能勾勒出?整幅畫面。 絲滑的內里,是質地輕軟的絲綢,她穿著這?雙鞋走著,腳步輕緩,一步一步踏在他心間。 陸筠捏緊繡鞋,蹙眉弓腰伏在床邊。 相思一旦開始,就再也不受控制。 他肩膀輕顫,額頭青筋跳起,汗珠自發際滲出?。 他是個男人,他阻止不了這?種?磨人的渴望。 她是他愛慕的女人,一旦夜幕降臨,她的影子就會縈繞在他周邊。 戒不掉這?令人窒息的思念。 戒不掉這?沉痛無?望的感情。 不敢褻瀆又百般貪戀,他心內掙扎揪扯,理智和情感相互較量,何敢令人知道自己這?齷齪的一面。 那些好姑娘跟了他,不過?白白蹉跎年華。他這?輩子都沒辦法再愛上另一個。 ** 麗景軒中,明氏一家人沉默地坐立在稍間。明箏被人請來,步入屋中,平靜地跪下去。 “不孝女明箏,令父母親費心,給家族蒙羞……因一己之私,污了明氏百年清名……” 她說了許多抱歉的話,明太太紅著眼睛垂頭聽著,座上的明思海一言不發。 氣?氛沉默得?有些詭異,等明箏說完了自己的全部想法,又默了好一會,才聽得?明思海淡淡道:“起來吧?!?/br> 明箏站起身,適才跪得?久了,膝蓋微微酸疼。 明思海道:“你可想清楚了?非和離不可?” 明箏點頭。 “在這?個關頭,梁霄要?倒霉了,你提出?還家,世人會怎么議論,你可知道?” 她又點頭?!斑€家后,你就是沒著落的棄婦,雖是你主動?要?求放妻,可世人只會認為?,是你不安于室,不賢不孝,你將面對什么,都想過?了?” …… “什么結果都能承受?你姊妹們給人指指點點,婚事也許耽擱,你兄弟們被人恥笑,你娘出?去會客,被問及你,興許抬不起頭……這?些,都受得?了么?” 明箏心內沉重得?像被狠狠錘了一記。無?疑,這?是一次自私的選擇。不論她如何妥善處理這?樁婚事,都注定要?牽連到整個明家,這?也是她起初沒有下定決心的緣故。 “我問你,這?些你是不是都已經想過?了?”明思海的聲音聽來極為?冷酷殘忍,提高音調,那些字句像刀子一樣狠狠凌遲著明箏的感情。 她閉上雙眼,熱淚滾滾而落,“對不起,父親,對不起……但我,真的無?法回頭,沒辦法了……” “那好?!泵魉己3谅暤?,“明轍出?面,與梁家索要?文?書,作罷姻緣,婦歸明氏?!?/br> 他端起茶盞,望向?眾人,“你們當中,可有誰不同意?誰若有怨,今日一并?說清,往后明箏還家,禁言閉口,誰若私自妄議,多生是非,家法處置??捎??” 他一字一句,朗聲震地,座中無?一人言聲,屋子里靜的只聞淺淺的呼吸。 半晌無?人答話,他轉過?頭,面對明太太,“詩詠,你是這?個家的主母,明箏是你所出?,她的姻緣如此作罷,你可同意?” 明太太抿抿唇,瞧瞧明箏,又瞧瞧丈夫,她心里針扎一般疼痛,女兒走上了這?條最?艱難的路,往后要?面對些什么,她都不敢去想。但是,即便前路茫茫,女兒也堅定要?與梁霄分離,可見那梁家,真真不堪托付。比起擔憂,她更多的是心疼。往后明箏有她護著,再不會受那些苦楚了,大不了就留她在娘家一輩子,明氏難道養不起一個姑奶奶了? 她抹了把眼淚,點頭道:“三丫頭愿意,我便無?話?!?/br> 明思海點點頭,目光移向?明箏,“為?父最?后問你一句,當真不悔?不可轉圜?” 明箏沉默著,燭光照映在她側臉,她還那樣年輕,還那樣貌美,原該被人捧在手心好生呵護,怎想到,卻?走到了這?個地步。眾人無?言地等候她說出?答案。沒人催促,沒人相勸,她自己的命運,就握在她自己手里。 半晌,她輕緩而堅定地點了點頭。 明思海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清明泠然,“好,知道了?!?/br> 他緩緩站起身,吩咐,“阿轍,三日內,不見放妻書,便告知官府,兩家公堂落座,割席絕義?!?/br> 明箏怔住了。 下一瞬,淚水滂沱。 她那個嚴肅古板的父親,那個固執中庸的父親,他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