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庭春 第21節
壽寧堂的?侍婢慌慌張張地打簾子,屋里的?大丫頭碧璽快步迎出來,親自撐傘給明箏遮著,“奶奶,天雨路滑,外頭又黑,萬一滑了跤可怎么好?”她婚事是明箏替她張羅的?,待明箏一向?尊敬親切。 立在檐下?解去外氅,走入屋中,就看見面容黑沉的?粱老太太,和一臉尷尬的大奶奶閔氏、三奶奶鳳氏。碧璽接過明箏的?外氅,低聲提醒道:“老太太還在氣頭上,萬一說話不好聽,奶奶您擔待些……” 閔氏擠出個笑來:“這么夜了,二弟妹還沒睡?” “是很晚了,嫂子也?沒睡?”她在廳正中行了禮,在自己平素常坐的?那張椅子上坐了,接過丫頭奉上來的茶。 老太太見她大方從容,一幅氣定神閑的模樣,想到那個化成一灘血水的孩子,想到梁霄哭紅的?眼睛,心里頭堵得難受,這毒婦還敢來見她? “明箏,你既然來了,想必知道我今日是為著什?么發作?那些個奴才?!?/br> 老太太手里捏著佛珠,咬牙切齒地道:“有人故意要我不痛快,要霄哥兒不痛快,你說,我該不該發作?謀害子嗣,這種缺德事兒在梁家從來沒見過。你大嫂你三弟妹都在,她們哪個沒養過庶子女?你大哥屋里的?霞兒,你三弟妹屋里的?峻哥兒,……家里自來沒有這種齷齪腌臜的?習氣?!?/br> 老太太這些年樂于做個眼花耳聾的?菩薩,萬事由著年輕一輩打理。她罷開手丟下大鑰匙許多年了,如今瞧來,再不能這樣下去。明箏大權在握,人人要瞧她臉色過日子,她便日漸霸道起來,連丈夫都不放在眼里了。 明箏笑了笑,“娘發作?下?人,媳婦兒自然無話。不過娘喊我屋里的?幾個來,是發現了什?么?覺著跟他們幾個有干系?姜嬤嬤闖進我院兒里,大呼小叫拿人綁人,知道的?,這是娘要找底下?人問話。不知道的?,怕是以為我干了什?么十惡不赦的事,由得奴才打我臉瞧?!?/br> 閔氏忙起身來打圓場:“姜嬤嬤許是一時心急,娘不過叫人來問問,二弟妹別多心……” 梁老太太一拍桌案,震的?那茶盞直跳,“怎么,我不能問?你屋里的?都是寶貝疙瘩,問不得傳不得?” 她一動怒,屋外候著的?丫頭婆子全都跪了下?來,閔氏和鳳氏不敢坐著,紛紛垂手站在一邊兒。 老太太眼望對面喝茶的明箏,她氣的?手直抖。素來這個二兒媳都明理本分,今兒是怎么,決心要跟她對著干?老太太用詞愈發嚴厲,“明箏,我念在你是梁霄結發妻子,是我們家八抬大轎娶進門的正房奶奶,有些事我不計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是我真的?眼瞎什么都看不見,是我顧及你的?臉面,顧及你們小夫妻的?情分,不愿豁開了去鬧大了,你今兒既決心不要臉面了,非要問個明白到底為什么,行,那你就坐在那兒好好聽,去把人都帶進來!” 閔氏有些擔憂,怕老太太把明箏逼急了,到時候收不了場。 她給鳳氏打個眼色,示意快去勸勸,鳳氏抿抿唇,對她搖了搖頭。 這個時候,兩邊都在氣頭上,誰開口沖著誰來,還是別說話的?好。 閔氏一肚子罵人的話憋著沒說出來,三房四房一向?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遇事一味避忌,生?怕引火燒身。老太太也?偏心,什?么難做的?不討好的?事兒都喜歡指使她,今兒若不能叫明箏啞口無言,明兒她當真不知該怎么面對她。 不一會?兒,幾個丫頭婆子被帶了進來。 中有十五六的大姑娘,被打得渾身是傷。 “老太太饒命,大奶奶饒命?!睅兹斯蛟趶d心連連磕頭,被打得怕了,抖得像篩子似的。 “把今兒的事原原本本再給你們二奶奶說一遍!” 老太太發了話,婢子們這時才看見明箏,當先一個名叫紅玉的?丫頭是原先老太太撥給安姨娘的?人,率先膝行上前。 “老太太,奶奶,再問奴婢多少遍,奴婢也?是一樣的話。姨娘下?午好好的?,還在院子里彈琴跟大伙兒說笑,直到傍晚喝了一碗從廚房端過來的鱷梨粥,立時肚子就疼了?!?/br> 姜嬤嬤踢了畫眉一腳,后者哭哭啼啼膝行上前,跟著道:“奴婢是廚房伺候的?,姨娘被禁足后,吃食都是奴婢的干娘劉婆子送。今天下午綠羅院里叫門,說姨娘想吃點甜的?,干娘吩咐奴婢去后廚瞧瞧,見有備著鱷梨粥和白糖糕,就問過趙嬤嬤,得了應允端了過去……” 姜嬤嬤斥道:“既安排送飯食的?是你干娘,為什么今兒是你送的??說清楚!” 畫眉抹了把眼淚,小聲說:“干娘長有腰疼的毛病,這些日子總下雨,腰疼的厲害,奴婢心疼,就哄干娘在屋里歇著……”她大概是太害怕了,聲音斷斷續續,聽不太真切。 姜嬤嬤怒道:“磨磨蹭蹭做什?么?后來呢?說!” 畫眉哭道:“就在喝了粥后,奴婢去收碟子時,那院里喊起來,說姨娘肚子疼,見了紅了。奴婢當時還奇怪……但沒往深處想,回了屋后,干娘來找奴婢,問起今兒的事,我們娘兒倆才覺出不對勁兒……廚上下?午給各房送茶點,送的?是梅子湯,并不是鱷梨粥,命人另做了這些粥點的人,是奶奶屋里的?趙嬤嬤……” 梁老太太擺擺手,畫眉噤聲退下?去,老太太冷笑道:“明箏,你怎么說?” 明箏不動聲色,望著地上跪著的?一排人,綠羅院近身伺候的?人傷勢都很重,老太太是發了狠,勢必要查出個所以然。廚上的?人除了劉婆子,做飯的廚娘粗使的丫頭也?綁了不少,在稍間跪成一片低低的?哭著。 矛頭指向?趙嬤嬤,若是鎖了她來,勢必也?要討一頓毒打,她年紀大了,活到這把歲數被當眾用刑,身體扛不住,臉面上更扛不住。 明箏沒理會?畫眉,見這些人里頭還有個伺弄花園的粗使丫頭,她呷了口茶,曼聲道:“喜鵲,你又是為的?什?么事兒來?” 那丫頭十五六歲,臉頰高高腫起,本就慌亂的眼底漫過一絲掙扎,叩頭道:“奴婢……奴婢那天傍晚在花墻外頭,看見二奶奶身邊的?瑗姿姑娘,偷偷摸摸在院子里埋東西……奴婢不敢近前,隱約瞧著像是個紙扎的娃娃,至于是做什?么用的,奴婢不知道,真不知道,二奶奶院子一向?規矩最嚴,奴婢沒得應允,不敢進去,更不敢去把東西挖出來看……奴婢再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老太太、大奶奶二奶奶,奴婢跟大伙兒無冤無仇,只是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說了出來,旁的?奴婢一概不知……” 明箏挑挑眉,笑了。 老太太見她這般無所謂的?態度,氣的?臉發白,“明箏,現下所有證據都指向?瑗姿和趙婆子,你還要護著她們?還是說,霄哥兒的孩子在你心里還沒個丫頭婆子來的要緊?此刻不是拿問你,處置個下?人罷了,你真要跟我對著干不成?” “娘,怎么會??” 明箏撫撫鬢角,站起身來,“既然牽扯到我院子,我若是一味攔著不肯,那才算心虛。若當真是我手底下?的?人犯事,當然不能含糊。今兒要審就審個明白,還請老太太命人搜查明凈堂,把這丫頭說的東西找出來?!?/br> “城里各家醫館、郎中,甚至私賣落胎之物的民間醫者,我已叫人去請了,待會?兒齊聚壽寧堂,當面對峙,瞧是我屋里哪個跟他們私拿了害人的?藥?!?/br> 老太太當即臉色更難看了,“你……你這是干什?么?” 明箏笑道:“娘您是知道我的?,平素有個什么,我大多都能忍,為了維持家里的?和睦,受些掛落我也?認??晌也荒茏屛疑磉叺?人受委屈,被潑臟水。為了個妾侍,大張旗鼓弄什?么落胎藥,做什?么巫蠱法術,這不是冤枉我,是在羞辱我!” 她聲音清朗,平素溫溫柔柔倒覺不出,此刻寒著臉,那份壓人的氣度便全顯露了出來。 她提了提音調,環視著屋中眾人,“這事既然要查,必須查個明白。我今兒若是忍氣吞聲任人把臟水潑到我頭上,明兒整個明氏一族的姑娘都別想再有好姻緣。梁家丟不起這個人,明家更丟不起這個人!” “二弟妹,你這是做什?么,審個丫頭罷了,適才這些人指正的也?是瑗姿他們這些底下?人,哪個敢攀污你,羞辱你?快別激動,老太太正在氣頭上,別再往火上添柴了,???”閔氏上前來攬住明箏,這事兒要是鬧到外頭去,整個梁家跟著丟人。 明箏笑道:“大嫂,您別勸了,刀子劃在我心口上,疼的是我?!?/br> 她轉臉望向?老太太,“娘,話我說在前頭,若是搜出了東西,我不用您說,自請下?堂還家,絕不給您添堵??扇羰撬巡怀觥?/br> “搜不出,我親給你跪下認錯,這些個做偽證的?人,全都亂杖打死!” 外頭一個聲音由遠及近,簾子一掀,跨入進來。 四目相對,他在明箏眼底望見一絲鄙夷,他惱怒更甚,踢翻身前擋著去路的?一個婆子,撩起衣袍坐在老太太跟前。 “你叫人用的藥,自然清理干凈了,粥碗都收走了,以為沒證沒據沒人能治你不是?你在家里張狂這些年,如今連老太太都不放在眼里,審你的?人怎么?就是押著你去祠堂,問你的?罪,難道不應該?” 梁霄每個字都用得很重,他雙眼腫著,適才哭了好一會?兒,安如雪失血過多臉色蒼白的樣子,他看著不知有多心疼。 他恨明箏,他雖然并非十分篤定,但隱隱覺得這件事與明箏脫不了干系。走到壽寧堂來,聽見明箏適才頂撞老太太,瞬間把他積攢了許久的?怒氣都激了出來。 他口不擇言地道:“你說的沒錯,鬧大了,梁家確實丟人,可明家自詡書香世家世代清貴,卻養出來這么個小肚雞腸心狠手辣的閨女,該羞愧的是他們才對!來人!沒聽見你們二奶奶說的話?這個家里,不是一向?都聽二奶奶的??去啊,搜去!明凈堂里里外外給我搜干凈,找出東西來,有賞!” 老太太沒想到梁霄這么生?氣,忙抓住他的?手勸他,“你糊涂了?”她再怎么生?氣,也?只想拿住幾個下人治個罪,敲打敲打算了,真弄得明箏沒了臉,到時收不了場,這日子還要不要過了? 外頭聽令的?人面面相覷,不知該不該聽從,明凈堂可是二奶奶的?院子…… 梁霄砸了瓷盞,大呼小叫地道:“怎么,爺的話不必聽?” 閔氏和老太太都拉他不住,見他風一般沖出去,揪住個小丫頭就踢了兩腳,“爺親自去!” 老太太急的腳步踉蹌,“快去把他勸回來?!被厣硪娒鞴~還端著笑站在那,她心里火急火燎的,“明箏,你這是不想過日子了是不是?他沒了孩子,能不傷心嗎?正在氣頭上,你不能讓讓他嗎?” 對。 明箏想。 這日子,不想過下?去了。也?根本,過不下?去了。 嫁了這樣一個眼里沒有她的人,未來的每一天,都有可能再現今日的鬧劇。 為了個上不得臺面的妾侍,他失心瘋了。 她不知道自己每天在為什?么堅持。 一眼望到頭的?婚姻,了無生?趣。 難道她就這樣耗著自己的?一生?,為這樣一個男人陪葬? 過往她以為失望攢夠了,只要學著不再去期待,興許還可以繼續忍耐。 原來不能。 每一個日夜都是煎熬。 沉溺在這個巨大黑暗的?漩渦里,最終只會在絕望凄涼中死去。 “老太太,外頭來了好多的?人?!?/br> “趙嬤嬤帶著好些郎中醫女來了……” “老太太,明家太太來了!”一波一波的來報信,引客的侍婢慌慌張張,爬進來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字句。 梁老太太眼前發黑,多虧閔氏眼疾手快把她扶住。 “你說什么?明、明太太?” “三丫頭……”一聲滿是溫柔的?呼喚,叫明箏不能自已地顫了下?。 冒著滂沱大雨,明夫人帶著人,星夜前來。 簾子掀開,當先婦人走進來的一瞬,明箏沒有動,她心里泛起太多太多的?疼。過往再怎么委屈,她都不曾掉過半滴淚,可是母親……這一地雞毛齷齪不堪的現實,就要展現在母親面前。她本來什么都能忍,可以這一刻……明箏干涸的?眼睛霎時一片模糊。 “我的?三丫頭……” 明箏走過去,一步一步靠近,她這般狼狽的?模樣,全落在了那溫柔婦人眼底。 明箏瘦削的?身子被猛地攬入那溫暖的?懷抱中。 “娘……” 林氏在旁也?濕了眼睛,她持禮向粱老太太等人福了福身,肅然道:“聽說粱老夫人正在深夜斷案,外子恰在三司都有熟人,這便替老太太報了官,請官爺們明斷何如?” 閔氏強笑道:“明大奶奶說笑了,親家太太,您快請坐?!?/br> 明夫人摟著明箏,目視擠著無數人的?屋子。梁老太太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不知說什?么才好。閔氏鳳氏站在一邊兒,不知扮演的?都是什么角色。 “親家,星夜前來,是我們失禮了?!泵鞣蛉说?,“聽說我們箏兒犯了事,正要受審,我便不能不來。敢問箏兒是犯了哪一條律法罪責,是殺了人放了火?是不敬翁長目無尊卑?明氏詩書傳家,斷斷沒有出過這樣的逆女,請親家太太明示,我也?好狠狠教訓教訓她!” 梁老太太哪能說出什么,她此刻心里著慌,本來只是審個奴婢敲打敲打的?小事,明箏害了安氏肚子,難道她能視而?不見?那可是梁家的骨血! 可明箏態度強硬,梁霄又失去理智把話說過了頭,此刻騎虎難下,她心里一團亂麻,當真不知如何才好。 姜嬤嬤堆笑道:“明太太嚴重了,今兒姨娘安氏小產,二爺頭一個孩子就這么沒了,老太太心疼孫兒,發作?了幾個奴才,哪有怪責咱們二奶奶?都是誤會?,誤會……” “你是誰?”明夫人道,“是哪房太太?明箏的?長輩?” 姜嬤嬤訕笑:“奴婢是……” “哦,原來是個奴婢,主子說話,有你插嘴的地兒?若我沒記錯,壽寧堂是你們老太太的?院子,伯府上院兒就這規矩?” 明夫人冷笑一聲,說得姜嬤嬤吶吶無言,轉過臉來,對著梁老太太等人道,“聽說我那好女婿親自帶著人搜我們丫頭住的?院子去了,與其苦等,不若一并瞧瞧,我倒要看看,能在我們孩子屋里搜出什么來?!?/br> 她風風火火就命人帶路,梁老太太等人無法,只得陪著笑跟上去,邊走邊解釋著。 雨勢小了許多,道路濕濘得很,明箏扶著親娘,冰涼的?心這才有一絲絲暖。 未嫁時母親為了給她尋個夫婿,用了多少心,母親夸贊梁霄的?那些話,還言猶在耳,“家世不要緊,最要緊得懂得疼人,梁霄為人溫和有禮,會?待箏兒好……”現下,母親馬上能親眼看到梁霄是什么樣子。 他不再是過去哪個光風霽月的?少年郎,不再是那個溫柔有禮人見人夸的?良婿。她不敢去想,母親會有多心疼。 明凈堂燈火通明,院子里翻得亂七八糟,連珍貴的名品蘭花也被刨出來倒在地上。 梁霄負手站在門前,正在大聲質問,“沒有?你說沒有?怎么可能沒有?” 那座東倒西歪的?擺屏,明太太認識,那是她給明箏備的?嫁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