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庭春 第15節
太后也噙了一抹笑,轉頭跟明箏解釋,“強把這皮猴兒留在京里頭,剛點了上直衛指揮使,頭一天,照舊例帶著人巡宮城,待會兒叫他親送你出去,只當他是個金吾,好好兒使喚,權當替我出出氣?!?/br> 明箏心道那怎使得,尚未言聲,就見一角牙色底四爪飛魚紋妝花袍躍入視線。 第23章 陸筠絕沒想到,會在這里又遇著她。 立在那淺金色的半透細紗畫屏之后,只見半邊身影,不需打量面容,甚至不需細瞧,單從一個輪廓就能分辨出,自己夢中人的模樣。 耳畔是太后含笑的話音,他竟一個字都沒有細聽。心底轟鳴喧鬧,剎那情愫胡亂翻涌。 當著人前,只怕眼角眉梢那絲絲縷縷的念想藏之不住,生怕給人瞧出端倪,他聲名狼藉倒也無妨,如何能害了她。 好在尚能自持,他慣來擅長克制。眉眼微垂不叫自己朝她方向去瞧,大抵心里那些起伏才平息一瞬,就發覺眾人此刻正都含笑注視著自己。 明箏有一瞬錯愕,她與太后,抑或承寧伯府與嘉遠侯,都遠遠稱不上熟絡。 太后打趣外孫自是無可厚非,可她,并沒與太后親昵到“自己人”的地步。 敬嬤嬤似乎瞧出明箏的遲疑,飛快接過話頭,親切地笑道:“奴婢依稀記得,侯爺跟梁家是有親緣的呢?!?/br> 一句話拉近距離,好像一切突然變得順理成章。太后扶著敬嬤嬤的手,緩緩站起身來,抬手撫了撫鬢角,似乎有些疲累。太后道乏,明箏只得隨之起身,屈膝恭送鳳駕。 華蓋如云,隨著鳳駕遠去的身影一并消失在橋上。 一瞬間,明箏發覺亭中橋上,只余下她和陸筠。引路護持的宮人遠遠綴在她身后五步開外。 陸筠定定站在那,微垂首,手掌扣在腰間佩刀上面。從她的角度,無法看清他臉上是何表情,大抵也是無可奈何,又有些哭笑不得吧,她這般想著。 明箏向他頷首,作出“請”的手勢請他先行。 他抿唇望了她一瞬。她分明看見,他望過來的同時,眉頭鎖得更深。 他板著臉的樣子,其實有點駭人,瞧來便知不易親近。 她也素聞坊間一些關于他的傳言。 比如殘暴嗜殺,比如孤僻冷酷,又比如……他厭惡女人。 過往她總覺那些傳言不可盡信,至少關于他樣貌的說詞,便與實際相去甚遠??裳矍八绱耸枥滟瓢?,倒叫她又有幾分懷疑。 ** 原本晴好的天空沉悶得令人倍覺壓抑。不知何時,頭頂遮了一重烏沉沉的云頭。 迎面走來一頂肩輿,金漆華蓋,帷幔紛彩。明箏不知是哪位貴人,卻不得不停下步子蹲身相讓。 等貴人儀仗遠去,她方直膝起身。踏出不足十步,一場急雨這便落了下來。 一開始還是細弱的雨絲,宮人撐起傘,護送一丈遠,幾乎是頃刻之間,豆大的雨點又急又怒地瓢潑而下。 “梁少夫人,不若暫先在前頭門檐下避避?”宮人為她遮著傘,自己濕了半邊,明箏見狀怎好強求,只得點了點頭。 雨簾如霧,遠看那人只如一道不清明的影。 她走了幾許,他便隨了幾許。 認真要奉懿旨,做好送她出宮的護衛。 此刻他遠立在對面的雨中,簇新的飛魚紋錦服盡皆濕透。她恍然憶起上回相見,依稀也是這般大雨滂沱。 仿佛每每遇上他,都不是什么好日子。 她倚墻望著那雨,片刻,嘆息一聲,轉回頭與宮人說了句話。 見那宮人撐傘朝陸筠走去。 “侯爺,梁少夫人說,雨勢太急,請您一道在檐下暫避?!?/br> 陸筠抬起眼,隔著雨霧望向對面的倩影。他指頭微微發顫,緊緊捏住刀鞘,手背上的青筋都跳了起來。 “侯爺?” 見他并無反應,宮人不由揚聲,提高了音調。 他點點頭,一步兩步,緩慢地走向她。 遠看他面沉如水,似有所思。明箏從沒見過他笑,那時是,現在亦是。 他面色蒼白,連嘴唇也失了血色。是淋了雨冷了嗎?水珠順著發冠流淌下來,濃眉眼睫都是水點。 不期然對上視線。陸筠呼吸屏住,在她水亮的眼底,更發覺幾點更耀目的璀璨。 這般對視,于陸筠是怎樣的煎熬。 驚喜一次次相遇,渴盼著靠近。 他等今天這樣一個機會,與她面對面說句話,已經盼了多少個春秋? 他把自己最好的年華都留在那個烽火彌漫的塞外。西疆清冷的月下,他是如何思憶如狂。 他甚至是想過的,在戰場上殺了梁霄,神不知鬼不覺…… 回到京城,兵圍承寧伯府,強奪了她…… 再荒謬的念頭,他都曾生起過。 十年,他是如何分裂又糾結的自我折磨著。 可此刻她就在眼前,他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他怕一個不慎,露了端倪,于她無疑便是滅頂之災。 他幾乎是狼狽的,飛快錯開了視線。 明箏亦不強求,她只憂心若是連累他染上風寒,怕是太后見責。 他到底沒走到檐下,錯開身靠在她身外的墻上。 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耳畔似乎能聽到她清淺的呼吸。 漫長的沉默中明箏先開了口。 “侯爺這回留京,能長伴慈寧宮,太后娘娘定然歡喜?!?/br> 像話家常,不過為了打破令人尷尬的沉默。畢竟不說話,顯得更加怪異。 他抿抿唇,艱難找回聲線,低聲回她: “……嗯”。 乍然開了頭,后面的話就容易出口。明箏覺得松快多了,禮貌與他寒暄:“前些日子家里的老太太還說,想邀請侯爺上門吃酒,外子怕侯爺事忙,未敢貿然送帖子過府……” “無妨?!彼p吐二字,這次答得很快。 明箏倒是一時愕住,這話的意思……她有點不敢猜。 陸筠轉過臉來,隔著雨霧望著她側顏,一字一句道:“送貼子,我……本侯定會到?!?/br> ** 慈寧宮西暖閣,太后托腮坐在窗前,抬眼望著外頭的雨。 敬嬤嬤在墻角收了傘,換過鞋子才悄然走進來。 “怎樣了?那木頭還是不理人嗎?” 太后聲音帶了些許揶揄,她不是不知自己的行為不妥,仗著皇家身份欺壓臣下家眷??伤龝r日無多,能為活著的人做的,僅此而已。 敬嬤嬤搖了搖頭,“說著話兒了,有一搭沒一搭的,身邊跟著宮人,多半也不會是什么逾矩之言。侯爺隔得老遠,淋的渾身透濕,礙于身份,不便近前……” 太后蹙蹙眉,又長嘆了一聲,“孽緣?!?/br> 敬嬤嬤湊前道:“娘娘怎么看?侯爺難道當真對那明氏……?” “你還不知道他?”太后望著雨霧,有如夢囈般,“若不是他十分情愿,如何會跟著去?哪怕淋著雨,也舍不得甩臉子掉頭走,換個人,早就翻了臉,公主他都未見瞧在眼里頭,遑論這還是旁人的家眷?” 敬嬤嬤心道那可不就是孽緣?那么多青春正好的閨秀供侯爺挑選,怎偏偏就把心拴在了這么個婦人身上。太后最放心不下侯爺的婚事,這么一來,所有希望落了空,難不成終將抱憾…… ** 雨絲淋漓,這會子雨勢小了許多。 城樓上,陸筠俯望著廣場上漸行漸遠的馬車。 那抹似有若無的香氣仿佛還縈繞在周身。 郭遜上前來,順著他目光看過去,“承寧伯府?” 頓了頓,笑道:“侯爺有沒有聽說,最近坊間的傳言?” 陸筠沒言聲,郭遜自顧自說了下去,“聽說梁霄在西北從夷人手里搶了個絕色佳人,在軍營就不避人的寵著。若這傳言為真,怕是很快彈劾梁霄的折子就要堆成了山。過往他爹粱少輕的風評就不怎么好,圣上還為此申斥過。如今子承父業,都栽在女人上頭,可見血緣這玩意兒,當真神奇得不得了。咱們衛所都開了盤口,賭姓梁的這衛指揮僉事能做多久。侯爺若是有興趣,大可下個注,屬下……” 陸筠轉過頭望他,半晌沒說話。 郭遜瞧他的面染寒霜,似乎極是憤怒,話頭不自覺地頓下。 “梁霄……”陸筠垂眼念出這個名字。 默了片刻,輕聲吩咐,“去請來,衛指揮使司衙門校場,本侯要演武,請粱僉事大人陪侍?!?/br> 第24章 梁霄窩了一肚子火。 才從玉汀戲樓出來,正預備去喝頓酒,就被個氣喘吁吁跑來的小旗給請回衙門去。 倒不是為著公務,說是嘉遠侯心血來潮,要踐行那天邀好的演武。 他昨晚跟安氏下半夜才歇,上午叫人頂半天值,下午喝了茶瞧了戲正想晚上借醉睡個好覺,嘉遠侯簡直閑得慌,好死不死又來壞他的事。 奈何身份職位擺在這兒,那位是皇親,當今圣上是他親舅舅,誰敢給他臉子瞧。上前蹲身含笑打個千兒,“侯爺今兒好興致,卑職那三腳貓功夫怕是不夠侯爺瞧的,后頭倒有幾個千戶手腳功夫好,捉對比試上給侯爺解解悶?” 他揮手就要喚人來,卻見陸筠抬了抬指頭。 “不用?!?/br> 他瞧陸筠那張冷臉就止不住牙根泛酸,原先在西疆幾番遇上,這廝就是這般模樣,愛理不理正眼不瞧,生怕架子端的不足叫人輕瞧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