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庭春 第9節
醒來后,頭上裹著布條,血止住了。濃密的長發亂蓬蓬鋪在石上。 她記得自己聲音沙啞的哀求,記得自己沒出息的哭喊。 平生所有最羞恥的事,皆在那晚。 她不能對人言,甚至連自己都想瞞騙。 她是知書達理的名門貴女,沒有污點,沒有缺憾。 她仔細將裙擺理好,嚴嚴密密遮住腳面。 火折子暗去。又墮入了黑暗里。 他……今日見著的那人,就是嘉遠侯陸筠。 威名赫赫,戰功彪炳,活在街頭小館說書人講述的傳奇里,幾番近在數許外,卻一直不曾得見真顏。 豈料到今朝相遇,她卻是如此慌不擇路的逃了。 院子里傳來窸窣的人聲。負責掃灑治食的仆役已經起床走動。 明箏丟開火折子,她出來散心,那些事不去想了。 ** 第二日晌午那雨才住。當地幾個鄉紳奶奶來邀明箏和她娘家嫂子林氏一塊兒去瞧昨日被泥石砸傷的孩子。 破敗不堪的土坯房子,是鄉民一貧如洗的家。受暴雨侵襲,好些人家的房梁屋脊都有不同程度的受損。連走了幾戶,明箏越發心酸,和眾人籌集銀資,捐發給當地貧苦的婦孺。 男人們都自發在雁南山下幫官兵排清路障。天色陰沉沉的,陸筠穿著便服,負手行走在壩上。他身后跟著幾個官員,幫忙點算著民宅與河堤、田壟的損毀情況。 遠遠地,聽見幾聲孩子的歡叫。陸筠循聲轉過頭,遙遙望見民宅前那棵老槐樹下,被孩童們簇擁著的婦人。 她戴著面紗,手捧裝有點心的玳瑁匣子。 隔得太遠,聽不見她的聲音,只聞孩子的歡呼穿過云霄,遠遠傳來。 官員們還在商議公事,沒人發覺,冷毅寡言的嘉遠候唇間,幾不可察地抿了一絲笑。 這點悄然不為人知的愉悅,讓他覺得人生還不算太苦。 他所求不多,唯此而已。 ** 傍晚的白樺莊,胡家大院里擺開三十多桌筵席。 院前空地上搭了戲臺子,臺前一水長案,供著瓜果糖點,莊里的孩子們熱熱鬧鬧圍在外頭,聽戲吃糖,歡喜得像過年。 明轍入席的時候,吃驚地發現那個向來不太平易近人的嘉遠候赫然在座。 幾個官員作陪,胡老爺陪坐在末位,村民代表不時前來敬酒,陸筠話不多,瞧似不好親近,但鄉親們敬酒,都很給面子的飲了。 隔墻便是內園,明箏林氏等人被推到上位,女眷們另有席面,請了江南來的女先兒唱評彈。 酒過三巡,陸筠退席。胡老爺親自送他到東院休息。 閉目靠在帳中,隱約聽得幾聲笑語,琵琶聲隱約傳來,昏昏暗暗的光線忽明忽滅,從窗紙上朦朦透過。陸筠覺得自己不僅醉了,還十足犯傻。 從沒試過留宿百姓家,更不曾出席過今日這般席面。 他把自己長久以來的原則全部打破了,為的什么? ……那齷齪不能對人言的心思。那可怕直在瘋長的妄念。 黑暗中,有人推門而入。 足尖點地,走得小心翼翼。 陸筠幾乎剎那酒醒,翻手摸到枕下的劍柄。 “陸大爺,奴家乃是適才唱曲兒的巧兒,特來侍奉……” 輕而媚的嗓子,嬌滴滴脆生生,柔膩得仿佛掐得出水。 一道寒光閃過,來人步子生生停在帳前。 黑暗中男人聲音低而寒,像淬了冰刀霜劍。 “出去?!?/br> 他簡短下令。巧兒目光盯著自己頸前那柄長劍,差一點……差一點她就被這煞星扎穿了脖子。 她僵得不能動彈,渾身不由自主打著顫。 “饒……饒命……” 聲音不再悅耳,充滿恐懼驚惶,怕得嗓音收緊,幾乎發不出聲來。 陸筠抬手揉了揉眉心,他索性收劍起身,邁開步子,很快消失在門外。 屋后穿廊間,明箏和林氏挽臂朝外走。迎面走來兩個歌女,穿著輕紗粉衣,一個低低笑道:“巧兒可真有福氣,適才席間我都瞧見了,那陸大爺可不是一般男子,又生得俊,又高大威嚴,要是我能伺候他,這輩子可真值了?!?/br> 另一個笑道:“你別做夢了,咱們這些庸脂俗粉拿什么跟巧兒jiejie比?” 待要再說,乍然發覺明箏等人,連忙收住話音躬身讓出道來。 第14章 明箏適才在席間被鄉紳奶奶們攛掇著飲了好幾杯,臉色酡紅,連耳朵尖都是熱的。怕席間出糗,忙早早退出來。此時一見風,便有些輕飄飄的頭疼。 她頭疼是舊疾了,常年用清腦醒神的香藥按揉額頭,能稍稍緩解她的難受。她自己也說不清,這頭疼的毛病跟腦后那個隱秘的傷疤是否有什么關聯。 從胡家走出來,本該侯在巷子里的馬車不見蹤影,那送客出來的胡家少奶奶抿嘴笑道:“對不住得很,前頭擠了太多鄉親們,把巷口堵了,車子一時進不來,勞煩奶奶們隨我走幾步?!泵鞴~知道此刻前門空地上擠滿的盡是忙著瞧戲的老弱婦孺,一年到頭享受不到幾天清閑日子的他們正興高采烈對臺上的戲文行頭品頭論足,邊嗑瓜子邊嘗著點心。而白天幫忙清路出過力的男人們都被邀請在院里吃酒。里里外外的喧囂像股熱浪,鬧哄哄充斥在香甜的空氣中。 明箏和林氏均戴上了紗帽,夜里這般吹著風踏著人聲走在外頭,對兩人來說都算是極為稀少又新鮮的體驗。 鄉下人淳樸熱情,不講求那些虛禮,為著生存,女人一樣要出來種莊稼收麥谷做苦力。貧窮但直爽,沒人拐著彎的去說話,要人費心費力去猜話音,心里想的和嘴里說的全是一個樣。 這份簡單純粹,于明箏來說是太過奢侈的東西。她早就學會察言觀色,學會審時度勢,學會撿著人想聽的話去說。 幾人沐浴著清涼的風,慢悠悠走在巷子紅彤彤的燈影里。有人看見她們,不知誰起了個頭,高喊:“菩薩奶奶!” 更多人的目光被吸引過來,白日里見過明箏一行的婦人們搶先擠上來,“奶奶,要回去了嗎?一塊兒瞧瞧戲?我叫小子占個最好的地兒給您?!?/br> “奶奶,去那邊兒坐,我帶了小馬扎,還抓了一大把蓮子糖,您吃?”攤開的手掌,黑黝黝粗糙糙,一點也不像女人的手。掌心托著幾粒糖果,抓得黏糊糊的,不知已攥了多久。 明箏正要說話,胡少奶奶蹙眉嚷起來,“去去去,都起遠點兒,仔細擠著了貴人,叫你們吃不了兜著?!?/br> 她講話態度蠻橫極了,那些村婦明顯有所顧忌,敢怒不敢言。明箏和林氏含笑謝過大家,在瑗華等人的護送下從巷子里擠出來,在東邊大路上坐上了馬車。 林氏撩簾瞧了瞧外頭還在跟車相送的村婦和孩子們,回身對明箏努努嘴道:“這胡家人可夠霸道的,鄉里頭沒有不買他們帳的。我瞧那些官兵也待他們家客氣得很,這下更連嘉遠侯也給籠絡了,怕是胡家祖墳上冒青煙,眼瞧就要更進一步了?!?/br> 明箏閉目靠在車壁上,懶懶地道:“胡家奶奶跟娘房里的趙嬤嬤有親,不看僧面看佛面,畢竟是伺候了娘一輩子的體面嬤嬤。只要他家不做觸犯國法的事,怎么發財出頭,那是他們本事??扇羰潜车乩锎蛑骷业钠焯杹y來……” 她抬手揉了揉額角,蹙眉續道:“那便不能容讓。嫂子回去提醒一聲,叫哥哥暗地里查一查的好。也不必知會娘那邊兒,免得弄錯了什么傷了老人兒的體面?!?/br> 另一邊兒,有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正快步朝著黑黢黢的小道走去。他行色匆匆,面容緊繃,衣襟上露出一截與他打扮格格不入的茜紅色絹布,眼看就要消失在轉角的巷子前。 就在這時,他猛然退了幾步。瞪大雙眼目視前方,仿佛看見什么可怕的東西。 鑼鼓點緊緊密密,看臺下人擠著人,沒人注意這黑暗的巷口。少年不敢喊叫,腿一軟跪在了地上。郭遜立在巷口的暗影里,收起手里的刀,低喝:“拿出來!” 少年哆哆嗦嗦從衣襟里掏出那個茜紅色絹布小包袱,郭遜接過后,拿在手上顛了顛,順手掀起一角瞧了眼,面色就變得古怪起來。 但他腳步沒停,不理會那還跪在地上的少年,轉過身幾步踱入更幽暗的陰影里。 “侯爺,是女人的東西……” 許久,靠墻立著的男人才慢慢說了聲:“嗯?!?/br> “侯爺……”郭遜遲疑,“這個、好像不是多貴重的東西,也許主人家都未必發覺它被人順走了?!焙顮斆劫\拿贓,他原還以為出了什么大事,結果……就這玩意兒?他拿著都嫌燙手。 對面伸來一只手,骨節均勻的指頭張開,掌心朝上,意思是?郭遜不自在地咳了聲,“侯爺,您要親自驗贓?”他是不是該提醒提醒…… 東西落入掌心,分量不算重。郭遜暗自想象著侯爺打開此物時臉上該會是什么表情,卻見陸筠將絹布好好裹緊,把東西貼身放進懷里,“不必送官,不許聲張,打五板,給他吃個教訓?!?/br> 陸筠簡單下令,然后轉身蹬上馬,很快消失在巷中。 郭遜張嘴愕然,許久沒有反應過來。侯爺這是怎么?不知為何,他突然覺得,這東西的主人必然不簡單。 陸筠一路縱馬狂奔,跑出約十里遠近,才把速度慢慢降下來。 他心跳的很快,胸口貼身藏著的東西令他緊張難言,又莫名帶了幾分難以名狀的欣喜。 他屏住呼吸,借著清亮的月色,小心翼翼將東西取出來。 茜紅色輕絹,質地很好,一重重打開,然后霎時,臉上紅了一片。 嘉遠侯面紅耳赤地望著掌心上托著的物件。 ——是對做工精巧的繡鞋。 軟底錦質,繡著小巧的并蒂蓮。 他托著東西的手輕輕顫栗。說不出清道不明的情緒,絲絲縷縷像蔓藤一般纏繞著他的心臟,連呼吸都變得十分艱難。 她有一對非常精巧纖細的足…… 他沒辦法再想下去。 對她是種褻瀆。 他也瞧不起這樣的自己。 ** 深夜的虢國公府,靜謐得沒有一絲人聲。 南邊的窗戶沒有閉緊,風吹竹葉的沙沙輕響,細微得幾乎聽不清,卻足以令陸筠心煩意亂又輾轉難眠。 十年。 他把一個人放在心里十年。 他很少自苦,甚至多數時候都不允許自己去想。 注定無望的緣分,再去奢求什么都是自尋煩惱。 他一頭扎進軍營,苦守西疆,和將士們同食同寢,一心撲在戰事上頭,就這樣熬過了這十年。 就在他以為自己完全可以放下的時候,他又遇見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