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庭春 第7節
老太太瞥他一眼,他長大了,像座挺拔的山巒,再也不是需她呵護,需她幫忙鋪路打算的那個少年。當年狠心把他推向軍營,這決定到底是錯了。若那時便知道會分別這樣久,她說什么也不會讓他離開自己身邊。 可終究,過去的皆已過去了。 陸筠也曾感嘆命運弄人。 當年若沒有隨祖父和二叔去西疆,會不會他和她的結局就不一樣。 ** 梁家次日就迎來不少前來賀喜之人。 西窗大炕前,林太太眼睛盯在正在門前與侍婢吩咐活計的明箏身上,抿嘴笑道:“咱們隔三差五的一處說話兒,怎么連我也一并瞞著?” 梁老太太不知她何意,順著她目光瞧去,見明箏正親自捧茶,含笑朝自己方向走來。 林太太見明箏要彎身奉茶,忙不迭站起身把她拉住,“使不得使不得,大侄媳婦兒,你現在可是金貴身子,這些事兒交給丫頭們,你別忙,快找個軟和地兒好好坐著歇會兒?!?/br> 明箏并不勉強,含笑道了謝,正巧下人又來回話,她道聲“失陪”便又走了出去。 梁老太太蹙眉問道:“林太太,你適才那話的意思?” 林太太拋給她個“還不肯說實話”的表情,“不滿三個月,不能對外傳揚,孩子小氣著呢,我明白。您放心,我今兒是一時高興,特來道聲喜,回頭出了這院兒,保準不跟外人提?!?/br> 梁老太太越發糊涂,“您是說箏丫頭?” 林太太尚未答話,外頭便有侍婢來傳,“老太太,韓家太太到了,說要來向老太太跟二奶奶賀喜?!?/br> 梁老太太吃了一驚,她攥住林太太袖子道:“這是怎么?你們打哪兒聽說的消息?” 就聽窗下一個含笑的聲音道:“恭喜老嫂子。昨兒就聽說,衛指揮使司梁大人家眷有喜,人在藥館診出身孕,下人往衙門報喜去了。這會兒,約莫半個京城都得了消息,大伙兒都替您跟世子兩口子高興呢?!?/br> 梁老太太又是驚又是怔,一時哪敢相信,她急慌慌把人迎進來,細細問了幾句,又叫人去偷偷去找明箏來,要先問清是怎么回事。 大伙兒你一言我一語的道賀,令梁老太太仿佛置身云端,軟綿綿輕飄飄高興,可心里到底有些發虛,自打梁霄回來后,她為了讓小兩口快點兒懷個孩子,請大夫隔上五天十天就來給明箏診脈。若真是有了,如何前些日子還診不出來?若沒有,這些人聽說的“好消息”,到底是怎么傳出來的? 她不敢落準,因此說的都是“承您吉言,但愿如此”這樣的活話。 過會兒嬤嬤進來打個眼色,梁老太太借口去處理一件事兒,短暫離開了稍間兒,跨進茶房一見明箏,她臉色就沉下臉,“你有孕了?我怎么不知道?” 明箏詫異地望著她,“娘,此話怎講?前些日子郎中請脈,脈案您是過目過的,我……我還沒……” 梁老太太一顆心猛往下沉,來的這些夫人都是關系親近身份相襯的人家,覺不會貿然編出這樣的笑話來惡心她。衛指揮使衙門傳遍了,有人去找梁霄報喜,多半確有實情,可……到底是找錯了人報錯了喜,還是…… 梁老太太想到一種可能,原本想質問明箏的那些話突然一句都說不出口。 明箏見她臉色難看至極,忙小心將她攙扶住,低問道:“娘,到底出什么事了?” 梁老太太腦海里便如一團亂麻,聽著明箏溫柔的聲音想到過去這些年她任勞任怨為這個家cao持,想到她如何友愛姑叔妯娌如何孝敬自己,雖說兒女福薄八年無子,多是與梁霄聚少離多之故,也不能把錯全歸結在她身上。 若真是自己想的那般,……如今外頭那些傳言如何遏制,又怎么去告訴全天下這一切都是誤會? 梁老太太抬眼望向明箏,“孩子,沒事兒。大伙兒打趣幾句罷了,你去,替我把上年林太太送的那匹一斗珠皮料找出來,你親自去。找見了給我送過來?!?/br> 明箏將信將疑,“娘,您臉色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昨兒沒睡好嗎?” 梁老太太擺手道:“我沒事兒,你快去吧?!?/br> 推明箏走出茶房,老太太立即命人去請大奶奶閔氏來吩咐:“你叫人走一趟衛指揮使衙門,打聽打聽昨天是誰給霄兒報了喜,問清楚昨天下午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再派個小子,先把霄兒找回來,叫他在我屋后謝春軒等著,我有話問他?!?/br> 閔氏見她肅容斂眉,知道關系重大。 前頭庫房柜前,瑗華望著正仔細對單冊的明箏道:“二奶奶,那塊一斗珠料子,不是去歲臘月,老太太賞給大姑奶奶了么?哪兒還能找著?” 明箏抿唇笑了下,仔仔細細瞧著冊子,沒有開口答話。 一縷春光從外探進來,透過高大的黃花梨木架子照來,映在明箏烏亮的鬢邊。 她抬手遮住那片光線。 小時候她在父親的書樓里偷書瞧時,也曾見過這么明媚的春光。 經年過去,那書樓早已蒙塵落敗,不會再有一個七歲的稚齡姑娘,在午后登梯爬到那書閣高處,就著那揮灑的陽光,也說出當年她那樣的傻話來吧? “……若我將來嫁人,他必是這世上最好最好的郎君?!?/br> “他儒雅俊秀,才華橫溢,還要孔武有力,有勇有謀?!?/br> “他會是我的天,不叫我著風見雨,不叫我傷心落淚,他會護著我,擋在我身前,我們會牽著手好好過完一輩子?!?/br> ……不知怎的,明箏突然有些眼眶發酸。 真幼稚啊,她想。 七歲的明家三小姐不會懂得二十四歲的承寧伯世子夫人明氏的煩惱和為難。 三小姐奢想過的那個人,一輩子……一輩子都不會出現。 第11章 閔氏傍晚回來時,臉色便不大好看,正巧遇上從上院走出來的明箏,她更顯有幾分慌亂,勉強打了個招呼,越過明箏急忙忙走進里間。 梁老太太獨自坐在炕上,支頤正在出神。閔氏揮退屋中侍婢,只留一個梁老太太最信任的心腹嬤嬤。 “娘,二弟沒在衙門,這會子……人在水兒胡同?!?/br> 梁老太太蹙緊眉頭又松開。 她聽懂了。 “是個什么人?”經由一天消化,她已經可以心平氣和的問出這句。 閔氏答得猶豫,“夫君綁了兩個當時隨行伺候的護衛,一個不肯招,另一個招了,說是從西夷人的大官手里搶回來的人,父親原是西河縣小吏,伯父也在軍中,職銜不高?!?/br> 老太太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隨軍帶著女人,行事再隱蔽,人多眼雜總有露出馬腳的時候。梁霄又年輕,未必知道輕重,也許軍中早傳開了。 風平浪靜時倒好,一旦將來有個什么,這樁事難免要給人翻出來,想添什么罪名不行? 老太太扣著茶盞的手都在抖,她咬著牙問道:“那孩子……幾個月了?是在西邊時候就有的?” 閔氏嘆了聲,道:“三個多月,快四個月了。二弟起初不知情,回來路上才知道,許是怕明箏跟他鬧,一直藏在外頭沒帶回來?!?/br> 老太太想起一事,“回京頭一晚,霄兒沒有回家來,是在她那兒?” 閔氏為難地點了點頭,“是……” 梁老太太一翻袖,將掌心握著的茶盞摜了出去。 瓷片碎了一地,閔氏心里直發慌,上前半跪在老太太膝下,“娘,您別生氣,二弟還年輕,血氣方剛的男兒漢,一路西去身邊沒個伺候的,遇著個可心人兒,一時意動收用了,算不得什么大錯。頭一晚沒回伯府叫您失望,他想來也不是故意的,畢竟那女人肚子里懷的是他頭一個子女……是二房頭一個孩子,緊張些也是難免的?!?/br> 她見老太太面色有所松動,連忙又道:“再有,我瞧二弟不是那樣不知輕重的人,軍中紀律嚴明,若二弟當真犯的錯狠了,便是再多人替他說話,那嘉遠侯豈會眼里容沙?二弟在營中,必然是安排妥當沒給抓著錯處,您先別擔心。咱們家多年未曾添喜,終于盼來了,娘,二弟有后了,您安安心心等著再過六七個月,就能抱上金孫,您難道不高興嗎?” 梁老太太冷哼一聲,實則已然心軟。 她板著臉道:“就算朝廷不追求,將來那孩子落地,如何跟明家交代?庶長子生在前頭,將來就算有了嫡子,也是一輩子抬不起頭?!?/br> 這話說得閔氏臉上便有些掛不住了。 當年老侯爺也是沒把持住,容庶長子粱霽生在了梁霄前頭。兩個孩子一前一后落地,聽過去的老人兒說,當年粱老太太可沒少哭鬧,直逼得老侯爺把粱霽生母送去了家廟帶發修行,這事才算是揭過去了。 如今梁老太太待她這個庶媳倒算不錯,愿意交代些私密事給她去辦,算是十分信用她??纱混V,梁老太太一向不假辭色,連個笑臉都懶得給予。 閔氏擠出個笑,把話題接過去,“明箏年紀漸長,一直沒孩子,心里必然也失落,若生的是個哥兒,自然另當別論,可若是個姐兒,抱過去養在明箏名下,一來堵住那悠悠眾口,二來對明箏來說也是個寄托,豈不兩全其美?當然,最好是個哥兒,老太太若是不放心,怕二弟房頭不安寧,您大可抱過來親自教導,明箏再不樂意,難道來您這兒給您瞧臉色?明家再是不滿,畢竟明箏有缺在先,萬一再有個三年五載還不生,二弟都多大了?明箏多大了?難道要讓二弟一直膝下空懸?讓咱們梁家沒止境的等下去?哪有這樣的道理?” 她留神打量老太太臉色,見后者越發容色平和,知道她心里那點因被兒子瞞騙而來的怒氣早消了,“娘,您放心好了,我瞧明箏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如今咱們什么都知道了,等二弟回來,您可別再訓他了,他這么大個人,知道錯的了。咱們還是加緊想想,眼下怎么安置外頭那個?……” ** 梁霄一早在水兒胡同口見著抱臂靠墻而立,臉色鐵青的粱霽時,就知道什么都瞞不住了。 粱芷縈也得了消息趕回來,一家幾口聚在上院,至于商議了什么,明箏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照常理事,她從娘家帶過來的一處田莊前幾年不景氣,拔了莊稼重新找人種了些棗樹梨樹,如今樹苗已經長高,初見些成效。 她有心想去瞧瞧,因忙著家里一攤事,一直沒機會,如今梨花都快開敗了,她便動念想去走走。 田莊稍嫌遠,距永定門還有三十多里,來回需時大半日,多半要在那留宿一晚。她一介女流,總不好單獨去??伤植幌塍@動梁霄,她出城本就是想躲一躲他。 明箏提筆給娘家兄嫂寫了一封書信,命瑗華派人送出去。接下來幾天梁家應當就要有動作了,她平靜地等待著,瞧他們會如何向她開口。 是委婉求她接納那女人和孩子,還是擺起婆母夫君的架子與她說教婦人本分。 明箏自問不是個濫好心的人。 她不會因為那女人可憐,就非要搶著主動去接納,不會因為梁霄有難處,就為他去找借口開脫。更不會把錯處全部攬在自己身上,用賢婦的枷鎖把自己框住,逼迫自己去接納一個根本不曾尊重過她的人。 納妾,總要先她點頭吧? 便是個通房,也得由她安排,開臉擺酒,安排侍奉日期。 越過她去,先懷上孩子,再來逼迫她答應?何曾把她這個正室夫人放在眼里? 她不去哭鬧,不去聲張,對梁霄失望是一方面,更多的是因為,她犯不著。 她何用屈身俯就一個不識禮數的人? 何用為一個上不得臺面的東西啼哭? 她更用不著,為爭風吃醋去作出任何難看的樣子。那女人不值得她如此,甚至梁霄,她都不確定,他是不是值得她如此。 太久的分別,真的會讓感情淡去。淡到,她甚至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愛過梁霄這個人。 上院的談話很晚才結束。 梁霄回到明凈堂時,明箏已經睡下了。 他其實掙扎過很多次,問自己要不要把真相告訴明箏。 告訴她,安如雪有孕是意外,他本來沒準備讓她懷上孩子。告訴她,他不是因為想瞞騙她才一直不曾開口,是他害怕,害怕看見她難過的樣子,害怕她跟他的距離變得更遠。 可她會信嗎? ** 兩日后,明箏“陪”娘家兄嫂去了一趟別莊。梁老太太正想得求這么一個機會,明箏剛走,她便派人前往水兒胡同,傳見了安如雪。 與此同時,陸筠受命前往位于安定門大街東側的天壇,監督修繕無梁殿【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