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庭春 第2節
明箏牽起唇角,不由笑了。 ——也是。 他隨軍去“歷練”,是特特拖請相熟的官員一路照應著的,哪里需要真的去摔打銼磨。 望著明箏的笑顏,梁霄有一瞬失神。 他記憶中的明箏,年輕明艷,可總喜歡板著臉,不是催他讀書,便是勸他長進。初成親那會兒,他貪戀床笫,想抱著她多睡上那么會兒,她偏不肯,天不亮就收拾整齊,早早侯在外間,催他一塊兒去上院問安。 他喜歡她顏色妍麗,又恨她古板不解風情…… 屋里眾人見梁霄怔怔望著妻子,不由都笑了。明箏面頰微微染了抹酡紅,退后半步行了全禮?!岸敯埠??!?/br> 梁霄點點頭,想伸手去握住她的指尖,心知不妥,強自按住沖動,指頭搭在蝠紋玉帶扣上,捏得指節泛白。舌尖打個轉,帶些依戀意味地喊她名字。 “阿箏,你瘦了?!?/br> 當著外人,不好太過親昵。單是一個稱呼,就叫她臉色越發暈紅。 梁霄知她最要臉面,再不敢多說半句。 好在屋中來客不斷,轉瞬就將夫妻倆之間那點不自然蓋過去了。 梁芷縈等均回門來,重排筵席,舉家為梁霄慶功接風。 明箏是最不得閑的一個,她要待客,要吩咐人,要拿主意,要看顧大大小小的事。梁霄被粱霽喊去外院,自有外院的無數賓客等在那里。從戰場上滾一圈回來,好比佛頭鍍了金身,功勞簿上添幾筆,落有他的名姓,朝廷從此便得念著他這份勞苦。 直到亥末時分,夫妻倆才有機會獨處。 梁霄飲了許多酒。明箏在外間和管庫房的婆子交代事情時,他就半倚在帳邊,透過內室半卷的珠簾打量著她。 烏發如墨,膚色勝雪。 他望著她懷抱賬冊從外走進來。 她停在數步外,眉目在燈色下越顯柔媚。 他從清早見到她那刻心底便竄起的火苗一瞬燎原。他啞著嗓音喚她,“阿箏,阿箏?!睖貪櫲缬竦墓颖持?,聲音里盡是令人臉紅心跳的頹靡味道。 手里的卷冊散落一地,明箏被他鉗住手腕朝床鋪倒去。 “阿箏,太想你了……” 綿綿情話不絕于耳。明箏不自在地朝內躲避。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覺得如此煎熬漫長。就在昨天,她還以為他們會擁抱著說上一夜的相思。以為自己會激動落淚。以為久別重逢,該是令人沉溺無法自拔的狂熱歡喜。 卻不是。 她始終冷靜。始終清醒。 她沒提昨晚那個令他進退失據的安娘子。 他也沒提三年多前那個她無從解釋的誤會。 簾外春雨纏綿。 水滴打在頭頂的蓬檐上,發出空落落的聲響,令陸筠覺得格外煩亂。 終于聽見馬蹄聲,他緊蹙的眉頭才稍稍舒開幾許。 侍人撐傘從馬車上跳下來,小跑至他面前,“侯爺?!?/br> 他點點頭,提步跨上車。 身后女聲遲疑,喚他:“陸哥哥?” 陸筠沒言聲,甚至不曾停頓。 車簾垂下來,他線條冷硬的的面容被遮住。雨點聲中,他稍嫌低回的嗓音隔簾傳過來。 “郭遜,你送她回去?!?/br> 撐傘的侍人忙低聲應答,攔住妄圖靠近馬車的少女,“鄭小姐,侯爺飲多了酒,身體不適,望您海涵?!?/br> 口中言語客氣,可無論少女怎么闖也避不開他的阻攔。 車中,陸筠緊蹙的眉頭松了。他覺得疲倦。 疲于應付,這一場場精心謀劃的遇見。 雨還在下,嫩綠的柳條被洗刷得越發明翠,水兒胡同外一樹絲櫻早早綻開,只是花朵嬌柔,耐不住雨打風吹,粉白花瓣零落滿地。 潔嫩的花一夜之間染盡污泥,安如雪對窗望著那飄零的花雨,只覺冷寂凄清。 那個原本夜夜屬于她的男人,此刻懷中攬著誰,在做著怎樣的夢呢? 她拋了一切奔赴入京,得到的便只是敷衍的一句。 他說:“再等等?!?/br> 要等到何時,還要她如何委屈? 第3章 水聲潺潺,窗外雨打芭蕉,像在地板上灑了把豆子,一粒一粒彈起又墜落。 明箏覺著自己也在跟著那雨點的節奏不住下墜著,她耐著男人陌生的氣息,努力在腦海中搜尋著過去兩人恩愛時的記憶。 她咬唇不吭聲,那回憶斷斷續續,許是隔著太久遠的距離,竟一時串聯不起。 梁霄垂眼見她偏著頭,額角清淺一層香汗,長發柔軟地散在枕上,雪白臉龐瑩潤,烏黑墨發的發光。梁霄幾乎要醉在這燈下、仿佛回到初成親時那般歡喜。 他一時忘情,伏低下來想覆住她精巧的唇。 她眉頭蹙起,下意識掀開眼簾望來。 她冷靜的沒摻雜半分愉悅的眸光,像一束冰錐,猛地扎穿他的心臟。 梁霄失神的一瞬,明箏掙扎坐起身,一把將他推開。 他錯愕地望著她飛速離去的背影,皺巴巴凌亂的裙角一閃,整個兒消失在座屏之后。 他聽見她腹肺深處嗆出的咳聲。她一努力壓抑著。 梁霄適才那點慍怒和挫敗一瞬就彌散了。 他披衣起身,來到桌前斟了杯溫茶,然后繞到座屏之后,俯下身來,一手遞過茶盞,一手輕撫她的脊背。 “是著涼了?叫大夫瞧了?吃藥了不曾?” 他語調溫柔,看過來的目光透著幾分寵溺。 搖曳曖昧的燈色在他身后被遮去大半,座屏內稍嫌昏暗的光線倒令她更覺安心。 明箏抱著茶,搖搖頭,算是答他的問話。凝思片刻,又轉過臉來,小聲說句“謝謝”。 她總是端莊穩妥,失態的時候不多。此刻她臉蛋也咳得紅了,除此外還多一重赧然。梁霄忍不住一笑,抬手在她發頂揉了揉。 平素他不常在內院,早年喜歡在外呼朋喚友,這些年又在千里之外的西陲。 他想,是他冷落她了。 如今回來,他會好好待她。 這般想著,他連深濃的眸色也柔和起來。 展臂擁住她腰,半扶半抱把她拖回床帳。 明箏閉上眼,被他小心地納入懷中。 他身上很暖,衣上透出淺淡的熏香。 明箏指頭揪著裙擺,僵了許久許久。她幾乎要忘了,自己上一回被他這樣抱著是什么時候。 她總是一個人。獨自扛著責任,獨自背著包袱。其實很多時候,她也會覺得疲累??伤獜?,從來不想被人瞧見自己脆弱的樣子。哪怕面對著的是她的丈夫,是要與她共度一生的人。 可日子總要過下去。他會長進,會學會如何撐起伯府這片天。會的……吧? 她終于軟化了一點,抬起手腕,把細嫩的指頭輕搭在他肩上。 她在心底默默嘆了一聲。 一連數日,夫妻倆都忙得沒什么機會說話。朝廷給了大假,準梁霄休沐十日才去赴任新職。 這些日子家里要治宴款待上門來探望的人,又要備禮給他用來打點任上的關系,要開祠堂燒香祭祖,種種繁繁,那么多大事小情需要明箏拿主意定奪。 直忙到二月十六,明箏陪老太太上山還愿這日,才算在百忙中偷個閑。 梁霄隨軍出征,家里頭沒一日不掛心,尤其是老太太,隔三差五就要來寺里祈愿。這回梁霄平安回來,老太太說好要給清元寺捐一萬兩香油錢。 車馬載著梁家女眷,浩浩蕩蕩一隊人徐徐朝山上去。當先一匹踏雪尋梅寶馬,上頭坐著挺拔俊秀的承寧伯世子梁霄。 他樣貌生得極好,一路引得不少側目。車里,梁家大奶奶閔氏笑著打趣明箏,“二弟妹算是熬出頭了,二弟這回掙了軍功,回京點了衛指揮僉士,前途光明不說,最要緊是留任京城,夫妻得以廝守?!蹦抗庠诿鞴~腹部打個轉,笑道,“怕是不久,就能聽見二弟妹的好消息了,到時候,老太太還不定高興成什么樣子?!?/br> 明箏這些日子聽了不少這樣的奉承話,長輩們提起她和梁霄,就少不得催著她趕緊為梁家開枝散葉。 成親八年沒有子嗣,明箏的壓力不可謂不大。 掌家理事再怎么精明能干,身邊沒有子女,在外人瞧來,總是一大憾事。 明箏不痛不癢跟大奶奶說笑了幾句,眼看就要到寺前,前頭車馬卻停了下來。 小春子小跑過來,低聲跟明箏解釋:“大奶奶,二奶奶,前頭遇著了陸侯爺,二爺正見禮敘話呢,請奶奶們稍待?!?/br> 梁大奶奶道:“陸侯爺?可是嘉遠侯?” 小春子點頭,“正是?!?/br> 大奶奶笑道:“也真是巧了。虢國公府三夫人跟咱們老太太是表親,按輩分,陸侯爺得喊聲表姨母,這么多年沒見著,怎想到今天在這兒碰面了,少不得要見番禮敘敘舊?!?/br> 嘉遠侯領兵遠戍西疆,常年不在京中,明箏嫁進梁家八年,也曾聽說過梁家有這么一門親,那陸三夫人隨丈夫在江南任上,逢年過節也就是相互送幾車土產表表心意維持著關系,平素來往倒是不密。 前頭陸筠下了馬,為著敬重長輩,垂手答了老太太幾句問話。 “轉眼這都在西邊快十年了吧?家里頭一向可好?二夫人三夫人她們都好吧?” 陸筠言簡意賅,“都好,勞您掛記?!?/br> 梁老太太舉目望著眼前這高大俊朗的男人,心里泛出許多種惆悵情緒來。 她余光瞥見自家兒子梁霄,自打見著侯爺后他下了馬,就一直立在原地沒有近前。梁老太太給他打個眼色,梁霄硬著頭皮走了過來,躬身喚聲“侯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