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節
司馬遽的臉上漾起一絲極度可怕的笑容。 青媚手中短劍銀光一閃,已經冷著臉向我們攻來。 齊放拉著我猛然向前躍去,躲過青媚,然后往前飛奔,身后三人緊緊跟隨。 不一會兒,我的小腹開始有墜疼感,精疲力盡,不覺來到了一汪無邊無際的紫川前。這時,浩渺的紫川開始上漲,我們只得慢慢退回,可后面三人卻轉眼即止。 司馬遽陰陰地笑道:“現在回頭還來得及,你依然是大塬王朝至高無上的皇后,暗中還是那富可敵國的君氏族長,一切都不會有變化,我們馬上還會有兩個可愛的孩子?!?/br> 我忍不住又趴在地上吐了起來。 司馬遽嘆了一聲,“你看,我們的孩子也不想你離開?!?/br> 就在這時,紫川上傳來一位老者悠長的歌聲: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似這般真情是假意,似那廂假意卻真心,休言花落紫川,卻道孤命殤還,似花還似非花去,破窗殘月緣盡時。 轉眼,一位瘦骨嶙峋的老者撐著一葉小舟來到岸邊。他的下身衣衫盡破,上身卻穿著一件華貴的白狐襖,腰間粗粗地用一根麻繩系緊了。他臉上的面具傷痕更多,露出近一半的干枯面皮來,那黃褐色的雙眼對我們看了看,穩住小舟,雙手交疊放在船篙上,似乎在努力弄清情況。 我跌跌撞撞地過去跪在老者面前,“求妖叔救我們出去,你曾經載過我,我是花木槿,您身上的這件白狐襖就是我送的?!?/br> 司馬遽卻冷冷一笑,“妖叔是暗宮中人,你以為會聽你調度嗎?” 不想那司馬妖卻慢慢地俯低身看著我大拇指的扳指,黃褐的瞳孔開始收縮,“我認得這枚扳指,是睿霧?!?/br> 司馬遽卻命令司馬妖快把我們拿下,不想誰也沒有看清司馬妖的動作,我和小放已經被他拉到小舟上。 “我暗宮中人活著是為了守護先祖陵墓,鎮壓妖邪,”妖叔淡淡笑道,“是以皆以孝衣面具示人,這是我們的命運,也是我們的榮耀。而你是宮主,應身先垂范,可是如今的你一身艷裝,身上一股子原氏的腐朽味道,何談暗宮之人?” 司馬妖奮力撐出一篙,遠離岸邊,司馬遽卻取了旁邊一葉小船,亦快速劃過去,韓太傅和青媚亦在舟上。他狠狠擊向司馬妖,那扁舟漸漸不穩。青媚亦向我們攻來,眼看到我們面前了,忽然反身向司馬遽猛擊一掌,使得我們再次逃離。青媚借著司馬遽的掌力往紫川中跌去,齊放痛聲呼著青媚,奮力撲去,掠回青媚至司馬妖的小舟,不想被司馬遽的火槍擊中肩膀,鮮血噴涌,金龍聞到血腥的氣息,紛紛浮出水面。 “小船最多不過三人,如今載了四人,恐怕要沉?!彼抉R妖冷靜說道,手中加快了撐篙速度。 齊放傷到了大動脈,面色越來越差,青媚急點齊放止血的xue,“齊仲書,你要撐住?!?/br> 齊放緊緊地抓住青媚的手,“青媚,原諒我,要先走一步了?!?/br> “莫要胡說?!鼻嗝暮鹊?,美麗的眼中卻淚如泉涌,“我不準你死?!?/br> 齊放卻對青媚溫柔一笑,“我本天煞孤星,如今嬌妻美妾的,有何悲傷?!?/br> 青媚聞言破涕為笑,滿目深情地看著齊放,然后捧住齊放的臉龐狠狠吻住,“可是我想讓你活著?!?/br> 這時,暗人再發三支利箭過來,青媚猛提輕功,以短刀劈下,卻漏了一支,那箭直戳她的喉間,立時鮮血噴濺,她的頭發像烏黑的花朵盛開著,絕美的容顏對著齊放,綻出一抹最美麗的微笑,直直地墜入紫川。 金龍翻騰著,只一瞬間青媚就化為一灘血水,沉入紫川,齊放撕心裂肺地痛呼著青媚的名字,奮力撲入水中營救。我叫著齊放的名字,眼看著他也跟著青媚沉入水中。 血腥味引來大批金龍,司馬遽的船只便被堵在紫川中,司馬遽想施輕功躍到我們船上,奈何司馬妖的舟小速度快,他躍到一半,被金龍攻擊,便退了回來。他蜻蜓點水地立在舟頭,恨聲道:“花木槿,你跑不掉的,我就算把整個天下翻過來,也不會放過你?!?/br> 我也立在舟頭,平靜地看著他,心中已經痛得麻木了。到最后,他還是死死盯著我,天人之顏卻慢慢呈現出悲戚之色,好像一個孩子看著心愛的寵物慢慢死掉時,那種悲傷而恐懼的神色。 我在心中流血地感嘆,他明明同非白長的如此相似,可是骨子里同非白是這么的不一樣??墒撬烊说哪橗媴s漸漸淌滿熱淚,我聽不到他在說什么,看口型依稀在說:“你愛過我嗎?” 司馬妖始終那樣平靜,仿佛見慣了生離死別,又抑或是他的確在紫川上行船太久,久到所有的感情都被紫川消磨得一干二凈。 也不知過了多久,追兵的身影漸漸遠去,一切恢復平靜,依稀記得當年司馬妖就是從這條紫川把我帶進來的,那時司馬妖還說過,他只載活人進來,死人出去。 確然,此時此刻的我,活著同死了也沒有什么區別了。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 還似舊時游上苑, 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 懷中冰冷的白玉瓶提醒著我還活著,然而,心已成灰,萬念化塵。 我俯下身,紫川幽深的河面上正映著一個心碎的女。我猛然想起,前世的我也是這樣心碎而去的。 紫陵宮中埋藏著原家最骯臟粘稠的秘密,如膿瘡污泥般惡臭,觸目驚心,可是卻意外地開出一朵小花來,變成了整個陰謀中唯一美好的東西。那就是原家世世代代都還未泯滅的人性,可惜他們一直視作猛獸,我還能活著走出去,就是因為原非白對我的憐愛。 可惜,我的朋友,我的親人,我的愛人,我的敵人,甚至是我的仇人,全都離我遠去了…… 人一世掙扎,到頭來終是孤獨而去。 我緩緩地掬起一汪紫川水,和著淚水慢慢飲下。 司馬妖蒼涼的聲音又起: 花非花,霧非霧, 夜半來,天明去, 似這般真情是假意,似那廂假意卻真心, 休言花落紫川,卻道孤命殤還, 似花還似非花去,破窗殘月緣盡時。 第二十章 花月度離人 當我再醒來的時候,早已被齊放安排好的暗人救起,然后被送到大理邊界,迎接我的是早已等候多時的夕顏和沿歌他們。 暗人只說是在一葉孤舟上看到的我,再沒有見到別人。司馬妖也再沒有出現在暗宮,因為曾有一年多的時間,有大量黑梅內衛遍布江湖,同時尋訪我和他。后來他的下落也成為了原氏和司馬氏的另一個謎案。 很遺憾,我喝下的紫川之水沒起多少作用,只因我胸前的紫殤。 我又回到了君家寨,蒙召、孟寅他們都來看過我,來的時候都喜氣洋洋,走的時候都淚濕沾襟,因為我像一個沒有生氣的木偶,整日沉默地看著金海李紅,花開花落,不發一言。 來來往往的探望親友中我沒有見到段月容,這樣也好,反正他來,也是為了嘲笑我。 六月里,我同段月容當年的革命舊址,那一溜木槿籬笆開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燦爛美麗。 每天清晨,我都會在籬笆邊上走走,遠眺一會兒那連綿起伏的群山。碧巒積翠,山花爛漫,腳下柔嫩鮮麗的木槿花瓣綿延著鋪滿了黝黑的土地,下面正安靜地埋著一只白玉瓶。 我想原非白應該沒有什么意見,原本我還曾經想過把那瓶埋在長根家的豬圈里。 偶爾,我會拖著過于沉重的身子,偷偷摘槿花,想一會兒下鍋油煎了,做花煎給小玉吃??墒切∮窨倳l現,從屋里走出來,一邊責怪我不愛惜身體,一邊幫我麻利地摘著,然后替我去把花煎做了。 也許司馬遽真的是為了讓我留下肚子里的骨rou,又或許是為了證明他同非白一樣傾心待我,便令法舟把小玉送回,又把我平日里愛用的愛玩的東西打包運過來。法舟送上一封厚厚的信件,可惜我沒有看,連拆也沒有拆就全燒了。 我只讓法舟帶口信給他,如果他肯善待錦繡和于飛燕,我便會留下孩子,并且保證不虐待他們。 當然我不會告訴他,就算他不求我,我也不會打掉這個孩子。因為鄭峭說過,我的身子太弱,情緒也很不穩定,引產無異于自殺。 以后他又差法舟送過幾次密信,我依然當著法舟的面,拆也沒拆就燒了。他知道他送去的賬本,我還是會看,又在賬本中夾了書信,我便原封不動地退回去。漸漸地他便作罷了,不久便對外聲稱我得急癥病亡。 七月初七,我的肚子已過分的大,鄭峭也說懷的是雙生子。我這回連摘槿花的力氣也沒有了,君家寨又忙著鬧社火,下山看燈會,沿歌和豆子一早就來呼小玉了,我便讓小玉過去陪他們,這樣的日子里,我只想悶頭大睡。 月上中天,我正打算睡下,卻聽到耳邊有笛音。我走出去,卻見那棵大李子樹下,有一個高大而瀟灑的身影背對著我,吹的正是那首熟悉的《長相守》。 我抱著肚子扭頭就走,我最不想見的人就是他。因為見到他我就會想起,原非白到死都想著要送我到他身邊去,然后想起那些可怕而難堪的記憶。 我走到實在走不動了,才發現來到當年偷偷洗澡的一灣淺灘處,再回頭看已經沒人了。 我便悵然地坐在一棵大樹下,昏然而睡。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耳邊又有隱隱的笛聲傳來。我醒了過來,身上不知何時多了一件錦緞披衫。 我循著低聲望去,一人正坐在木槿樹下,微風細細地吹著那真武玉笛,《長相守》的美妙旋律和著木槿樹的花香在四周蔓延著。 眼前彎月皎潔無瑕,唯有云衫舞過,如蟾宮仙子絕塵而笑,即便當時的月光也在眼前的紫瞳佳人面前失去了顏色。我的腦海中立刻滿是那白衣天人,他坐在那里,一邊彈著這首《長相守》,一邊對我溫然而笑。 一曲終了,一雙紫瞳向我看來,柔聲道:“你來啦?!?/br> 莫名地,我不爭氣的淚又流了出來,可是他卻哈哈大笑起來。我哭得越發兇了起來,他卻笑得越高興,好像在同我故意唱反調。 我拾起腳邊的石頭狠狠向他砸去,“讓你笑,讓你笑?!?/br> 他邊跳邊躲,繼續囂張地大笑,“既敢回來,如何不敢接受我的嘲笑?你也太慫了?!?ps:書版原字為“上‘尸’下‘從’”,手打不出來,用“慫”代替) 我的身子太重,剛抓了塊大石頭,便打著趔趄一屁股坐倒在地。我一個勁地大喘氣,涕淚滿面,狼狽不堪。 他終是收住狂笑,來到我跟前,摁住我手中的大石。 “真傻,都活了幾輩子了,”他靜靜凝視著我,用湘繡海棠花紋樣的廣袖輕輕拂去我臉上的鼻涕眼淚,嗤笑道,“還是那么傻,真沒出息,傻得毛都沒有一根?!?/br> “不用你管?!蔽依淅涞?,“你管不著?!?/br> 我轉過身,背對著他使勁平復著抽泣。 他在我背后低低地嘆了一聲:“其實他也是一個可憐人?!?/br> 我琢磨了半天才明白他說的是誰,心中陡生怒火,慢慢扭過頭來,“我遵照約定,回來了,現在就隨便你怎么嘲笑我、虐待我,但是……” 我盯著他的紫眼睛,一字一頓道:“我誠懇地請求你不要再跟我提那個人渣,好嗎?” 他卻仰天哈哈一笑,向我遞來一條絹帕。我接過來重重擤了擤鼻子,然后攥在手里,背過身去看著七夕的燦爛星空。 紡織娘和蛐蛐輕輕地唱著歌,眼前一樹紫薇開得正旺。纖美的紫花簇掛著夜露在星光下隨風飄搖,閃著清亮的光,好像無數美麗的眼睛,對我們不停地好奇地眨巴著。青草味夾裹著野梔子的芬芳,悄悄地滲進我的心脾。 “情而生愛,愛而生欲,欲而生癡,癡而生貪,貪而生嗔,嗔而生怨,怨則生恨,恨而生惡。你知道嗎?這世界的原罪其實是無法消滅的?!北澈蟮乃鋈婚_口對我說道,“我也是琢磨了幾百年才琢磨出這道理來?!?/br> 他遞來水壺,我慢慢喝了一口水,斜眼覷他,暗想也不知他今晚要同我講什么歪理。 “還記得在仙境潭我給你講過的那個傳說嗎,那對天人眷侶的故事……” 我微一點頭,依稀記得那天他很激動,我一直猜那其實是他前世的故事。 “可巧了,那個披著天使外表的惡魔正是原氏的先祖大元神。那個號稱不朽的神王,口口聲聲說著什么存天道,滅罪欲,垂憐萬物,普度眾生……可是,他為了所謂的霸業,轉眼間,幾乎殺光了我所有的族人,連他的心上人也不放過??伤€嫌不夠,貪心地想變成一個完美的神祇。于是他進入了自己的一個迷夢,想借這個夢繼續修煉,抹去他最后的弱點——他的心上人……” 他細細看了我一眼,輕輕點了一下我的鼻尖,“這間接地改變了所有人的命運轉輪,這才搞出這許多事來,卻不想他自己倒在這花西夢中第一世里便先迷失了,變成了紫陵宮下的一個怪物?!?/br> “我都說了我不想提了?!蔽矣每弈[的眼睛一個勁瞪他,“再說他原家神仙老祖宗的心上人跟您老又有什么關系了?” 他冷哼一聲,道:“他的心上人,正是我的結發妻子?!?/br> 原來如此,說來真是慚愧,我以前一直以為是紫浮把我掠到這個血腥的世界,其實不過是因緣際會,我讓他背了這么多年的黑鍋…… 那廂里,他忽然伸出手,輕彈了一下我耳上常戴的水晶墜子,成功地看到我嚇了一跳,便微笑起來,“我的妻子,以前很喜歡發亮的東西,于是我上窮碧落下黃泉,好不容易找到她,把她拉出了那個迷夢,特地將她托生到一個光明的世界,滿心希望能讓她進入正常的命運軌道,快快樂樂地開始新的生活。不料卻忽略了那個惡魔近乎瘋狂的偏執,他好像越來越沉醉于自己的夢境,甚至于要永久地把我的妻子困在他的迷夢中。于是他還是想盡辦法把她從那個發亮的世界給拉了回來,也就是你這個大傻妞?!?/br> 我聽得心驚rou跳,手一抖,水袋便掉在地上,泉水迅速地滲在地上。我卻不敢去撿,也不敢去看他,只故意粗聲喝道:“你胡說八道!” “這位偉大的神王,當著我的面,親手殺了你。我眼睜睜地看著你,還有你肚子里我們的孩兒,在我懷中死去。他甚至不讓我為你聚起最后那一點魂魄,我眼睜睜地看著你墜了下去,魂魄化為碎片……”他的聲音低了下去,變得僵冷,“他逼我成魔,又生生世世詛咒我和你有緣無分。那時的我除了恨以外,也只有恨,于是我便糾集七十二路妖王、四十九天魔王,攪他個天翻地覆?!?/br> 他的語調如惡鬼般凄厲,紫瞳閃爍著無比凌厲的仇恨,如同當年屠城時的狠戾,我不由自主地心生恐懼,爬離他遠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