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漂亮!”一幫子人集體大吼一聲,疊羅漢似得撲到張家棟身上,拽胳膊的拽胳膊,摁腳的摁腳,把張家棟弄得動彈不得。 有人從他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信和照片,遞給了連長,連長說:“這信咱就別看了,人家小兩口的情話,咱們看了不合適,你們副連長臉皮薄,別待會跟咱急了。不過這相片嘛,倒是可以瞧瞧?!?/br> 連長說著把信放到了一邊,拿起照片仔細看看,對動彈不得的張家棟說:“你小子難怪藏得這么嚴實,媳婦長得賽天仙啊。來,大家都來瞧瞧你們嫂子長得什么樣?!?/br> 連長隨手把照片遞給身邊的士兵,大家一哄而上,搶著看了起來,張家棟也終于獲得了自由,他活動活動手腳,對圍在一起看照片的那一圈人說:“都仔細點,別給我弄臟了?!?/br> “不會的,不會的?!贝蠹移咦彀松嗟幕卮?。 一時間陰暗潮濕的貓耳洞充滿歡笑,沒幾天,附近的兄弟連隊都知道,偵察連的副連長有個賽天仙的漂亮老婆。 ☆、25暗潮 張有堂因為兒子能重新聽見聲音而高興著,他不知道,就在他帶著潤生去省城治病的那一個月,小小的張家灣發生了足以翻天覆地的變化。 以安徽為代表的部分地區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并且糧食大豐收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傳遍了整個中國的廣大農村,張家灣的人聽到消息也開始躍躍欲試。一開始是個別人悄悄談論,到后來全村都對此事議論紛紛,有一些膽大的年輕人甚至已經私下開始商量該怎么承包分組了。 張有堂不在家,副書記張有福是個老好人,壓不住陣腳,更何況作為一個普通的農民他也是很支持分組單干的。在他的默許下,聯產承包的事情在張家灣如火如荼的展開了,等到張有堂回來,事情已經無法挽回。 張有堂又開始坐在炕上“吧嗒吧嗒”的抽旱煙,這是他每次有煩惱或者想問題時必做的事情。 潤生掀了簾子進窯,坐在炕沿上和他爹說話:“爹,你別愁了,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咱也攔不住,咱還是跟著大家伙一起走,把地給分了吧?!?/br> “屁話,大家伙都在一起干了這么多年,怎么能說分就分,把田都分給個人了,那還是社會主義社會嗎!”張有堂用煙鍋子狠狠敲著炕桌。 “爹,這社會主義不社會主義的不是咱們該cao心的,咱們平頭小老百姓的,把自己的小日子過好,那就是對國家對社會的大貢獻了?!睗櫳噲D說服父親。 “你先別國家社會大道理的給我說,你就說說咱們家里,這要分開以后咱家的日子怎么過。這么多年我不用下地勞動,在大隊部做做工作,那就是全勞工分,你在隊里開開拖拉機,農忙的時候下下地,也掙的是全勞工分,咱全家也就桂香是正經下地勞動的。這要是一分開,潤葉就不說了,她是吃國庫糧的,咱家我和你媽兩個老的干不動了,貓蛋、狗蛋兩個小的指望不上,全家六口人就靠你和桂香兩個人,怎么辦。桂香娘家也就只有兩個女人,農忙的時候你這做女婿的不能不幫丈母娘吧?!睆堄刑冒庵割^給潤生分析情況。 潤生知道他爹說的有道理,同時他也明白社會大潮是無法逆轉的,勸不動他爹,他也沒辦法。 第二天在店里,潤生都有點魂不守舍,不小心還打破了一只碗。田蘭看姐夫神色不對,就趁著客人少的時候,拉著jiejie姐夫坐下聊天。 “姐,姐夫,你們肯定也都聽說了,現在大家都在吵吵著分責任組的事,你們家有什么想法?”這兩天為了責任制的事,整個張家灣都人心浮動的。 “這還真的要往出分???”jiejie雖然也知道這事,可她沒放在心上,以為只是個別人鬧鬧而已。 姐夫嘆了口氣,“這事我也知道,我也和我爹談過了,沒談好?!?/br> “姐夫,我知道支書不會同意,原因我也能猜個大概。你經??磮蠹?,不用我說你也應該明白,這是社會大趨勢,咱們改變不了,只能適應?!碧锾m停頓了一下“娘已經把村里分組的情況都打聽的差不多了,村東頭的錢萬有家,他們那組是壯勞力最多的,組里的人也都還老實本分,我和娘商量著我們就跟他們一組,你看你們家要不要也和我們一塊?!?/br> 姐夫想了想,“我倒是愿意,可人家能愿意跟咱們一組嗎?” “我都想好了,咱兩家的情況,要是一開口就說想進人家的組里那肯定是不行。咱可以跟組里的人談,平時勞動咱們兩家都不參與,隨大伙干,咱兩家一個月各交組里10塊錢,一年按十個月交,當然農忙的時候我們也會去搭把手幫個忙,到了分糧食的時候我們和他們一樣分?!碧锾m把自己的計劃給jiejie姐夫說了。 “你估摸著人家能同意?”潤生覺得弟妹的主意可行。 “應該能同意,我算過,以他們組里的勞力種那么點田是富余的,加上咱兩家的他們也種得了。這分開了就不會像集體大鍋飯那樣,大家肯定都經心著,到秋收的時候糧食肯定是不愁吃的,可農村人一年到頭的也沒個來錢處,咱要是加進去,組里各家年終的時候還能分上點錢。他們肯定愿意?!碧锾m對自己的主意非常有信心。 “咱要是這樣干的話,一年得交100塊呢,咱還不如自己種田呢?!眏iejie有些不樂意。 “你這就不懂了,咱要是種田就顧不上店子,這種一年田才打多少糧食,咱開一年店能掙多少錢?!卑刺锾m的本心是寧可花錢買糧吃的,可婆婆不同意,老人家都覺著土地才是根本。田蘭拗不過,才想出了這個辦法。 姐夫靜靜地想了會,覺得田蘭說得有道理,而且從這一段時間的開店經歷來看,經商是要比種田賺錢的。姐夫能聽見聲音之后就一直在想,他要好好地干出一番事業,讓家里人都過上好日子,都為他驕傲。 “蘭子,你的主意我同意,我這就回去跟我爹商量,明天我就去跟萬有叔他們說去?!苯惴虼蚨酥饕?。 “你先別忙,晚上再回去跟有堂叔說,他八成會同意。我聽根生說,今天公社把各個村的一把手都叫去開會了,就是為了各村開春分田的事,說是上面有精神,讓隨社員的意愿來,干部們不許隨意干涉?!碧锾m把聽來的消息告訴姐夫。 張有堂在公社開了一下午的會,憋著一肚子的不高興回到家,家里人看他臉色不好,都遠遠的躲著,不敢觸他的霉頭。 潤葉娘帶著孫子、孫女在兒媳婦屋里待著,張有堂一個人坐在炕上,一鍋一鍋的抽著煙,天黑了,燈也不點。 也不知到了幾點,潤生點了燈,給他爹端來一碗面,“這是用店里大骨湯下的面,人是鐵飯是鋼,你多少吃點吧?!?/br> “潤生啊,集體要散啦!”張有堂沙啞著嗓子說。 今天下午開會就是傳達縣里關于生產責任制落實情況的建議,縣里說對各公社各大隊生產責任制的事情,干部們不要過多干預,要積極引導,具體是否實行要看廣大社員群眾的意思。 這不就是變相的允許搞責任制,走資本主義路線嘛,當時大家就吵開了鍋,可他張有堂不能說,縣里的通知上清清楚楚的簽著他弟弟張有軍的名字。他不禁埋怨弟弟,你這都要往地區升官了,這最后一把火你燒它干嘛! “爹,這人心思變,咱也擋不住,你還是先照顧好自己的身子吧,你放心,咱家有我呢,日子垮不了?!睗櫳淹脒f到他爹跟前“娘和孩子們今天睡在我們那孔窯里,我和爹睡,咱爺倆好好拉拉話?!?/br> 張有堂看著耳朵上掛著助聽器的兒子。 ☆、26分田 張有堂不愿意實行責任制,不僅是為了自家的小算盤打算,更多的是一種感情上的無法接受。他是地主雇農出身,標準的貧下中農勞苦大眾。解放初期土地革命,他第一次分到屬于自家的地,后來搞合作化,他年輕力壯、勞動積極、腦子活泛,很快就成了組長、隊長,一直干到現在,成了張家灣的村支書。 他把自己的最年富力強的時光都奉獻給了他所熱愛的這個集體,突然間集體沒了,他就像是一個找不到家的孩子,孤獨無措。 爺倆躺在炕上,聊了一夜,也不知說了什么,第二天一早,張有堂就通知村里的干部們,讓大家分頭去通知各家各戶的主事人,晚上到大隊部開會,商討分田的事。 日頭還沒完全落下去,大隊部就擠滿了人,大家一群一伙的聚著說話,都有點不相信張有堂會這么痛快的同意。 吃過飯,潤生陪著他爹到了大隊部,張有堂笑著給大伙打招呼:“這么早啊,都吃過沒?!?/br> “吃過了,吃過了?!鼻f稼漢們七嘴八舌的回道。 “吃過就好,”張有堂把褲帶上別著的那一串象征著張家灣最高權力的鑰匙拿下來,遞給潤生“潤生,你去把門開下來,大家伙都進屋吧,進屋商量?!?/br> 人群讓開一條道,潤生開了門,張有堂威風凜凜的從眾人面前走過,率先進了屋子。 點上燈,等大家都站定了,張有堂咳嗽了一聲,開口說:“今個是為了分責任組的事把大家招來的,我知道大家私下里已經四五戶一組的分好了,那咱們就不用再談人的事了。今天主要是說說這地、農具、牲口都該怎么分?!?/br> 張有堂停頓了一下,“在說正事之前我想先問一下,有沒有哪個組愿意把我這老累贅給收了?!?/br> 一個年輕后生高聲說:“看書記說哪的話,我們怎么能把您忘了呢,你想進哪個組就進哪個組,大家沒有二話,是吧?!?/br> “是,是?!币粋€個大老爺們點頭如蒜,只要村支書同意分組,說啥大家都答應。 “那好,萬有,我想和我親家家一起加入你們那個組,你看行不?”張有堂對錢萬有說。 錢萬有哪敢說不,忙不迭的同意了。 張有堂又說:“萬有呢,要了我們兩家是吃虧了,我再賣一次我這張老臉,村里的那頭大黃牛就不參與分配,直接給萬有這組,大家看行不行?!?/br> 有人喊同意,也有心里不樂意,悶著不說話,張有堂到底是積威深厚,群村最好的一頭牲口就這么歸了錢萬有他們組。 “好,那我的那點私事說完了,咱們開始分吧?!睆堄刑米尨箨爼嬆贸隽颂锂€簿子,大家合計著分開了。 田地、牲畜和農具等,一律打成上、中、下三等,按各組戶數、勞力和人口分配開來,實行以組核算,抓鬮決定。 吵吵了大半宿,在張有堂的主持下,張家灣的分組活動基本完成,天亮后大家拿繩量地就行。 大家伙三三兩兩的走了,張有堂把錢萬有組里的幾個人留了下來,“萬有啊,要了我們兩家你們吃虧了?!?/br> “書記這是說哪的話,要不是您,那頭大黃牛哪能歸我們啊,您到我們組里來,那是瞧得起我們?!卞X萬有實事求是的說,他們組里雖然壯勞力多,可都是雜姓人家,真要分起來,張姓人家是不會同意讓他們占這好事的。 “咱也就不要客氣來客氣去了,有些話咱們還是開門見山的說。潤生啊,把你的想法跟諸位叔伯大哥們說說?!睆堄刑冒盐枧_讓給了兒子。 潤生把田蘭提出來的那個只出錢不干活的想法給大家說了,幾個老少爺們一合計,覺得也能接受,這事就這么定了下來。 人都走光了,張有堂鎖了門,把鑰匙重新掛到褲腰帶上,潤生提著煤油燈,父子倆相跟著回家。 “潤生啊,你知道爹今天為什么一開始就要先把牛要到咱們組里來嗎?”張有堂一邊走一邊問兒子。 “當著那么多人的面,你先問萬有叔愿不愿收咱,有點強人所難的意思。后頭再把大黃牛要過來,這是打個巴掌再給顆棗,讓他別不舒服。以后一塊分糧食啥的,也別為難咱?!睗櫳J真的答道。 “你能看出這一點也已經不錯了,其實還有一點,我這是震懾村里的其他人呢,我要告訴他們跟著我張有堂走有好日子過,別以為我老了就不把我當回事?!睆堄刑脟@了口氣“你還年輕,以后跟著爹身邊好好學學,不晚?!?/br> 父子倆一路你教我學的回了家。 因為責任制的事,全躍進公社大大的鬧騰了一陣,不少村莊還因為田地分配不均的事打起了群架,這么一比較,張家灣就顯得安靜而有效率的多,張有堂為此還得了公社領導的夸獎。 當然這一切都和一心忙掙錢的田蘭沒有關系,她繼續開著自己的小店,婆婆也繼續釀著醋賣,田地的事自有人去cao心。 隨著經營環境的不斷變化,田蘭頻繁的調整著“好吃來”的菜單,現在這已經不僅是一家賣早點、面條的小吃店了,他們也賣起來炒菜。 責任制之后,大家都一心撲在土地上,村里也沒什么“工作”可以給張有堂干的,他干脆天天在家接送孫子、孫女,當然大隊部的鑰匙還在他身上。 潤葉娘騰出了手,就來店里幫忙?,F在姐夫招呼客人,潤葉娘洗碗抹桌,田蘭支應灶上,jiejie給她打下手,小店的生意越來越紅火,隱隱有了和公社食堂分庭抗禮的架勢。 日子在一盤盤炒菜中慢慢滑過,突然有一天郵局給田蘭送來一封電報,電報上寫著:戰場歸來,近期回家。連個落款都沒有。不過大家都知道,那是張家棟發回來的。 jiejie看到電報,當場就嚇到了,“柱子去打仗了,他怎么沒跟家里講!” 家人都埋怨張家棟,上戰場也不跟家里說一聲,不過很快就又高興起來,他們思念的親人就要回來了。 ☆、27戰后 這是1979年3月中旬,戰爭結束,張家棟和他的戰友們,從越南撤軍。他們把頂了上膛的子彈從沖鋒槍上退了下來,把己經拉了出來的手榴彈弦重新放了回去,可蓋子沒法再找得到,因為早就丟了。 友誼關內,老百姓帶著鮮花,列隊歡迎“新時代最可愛的人”??墒且驗樗麄円呀浱K了,和山上的土匪差不多。何況連打開了蓋的手榴彈都沒法蓋回去,太危險了。部隊領導臨時決定不讓他們通過友誼關的大城門去接受那鮮花的歡迎,別讓“新時代最可愛的人”把老百姓給炸了。 一路回到駐地,領了一套新軍裝,大家都趕快跳進山邊的小溪里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從開戰到現在他們就一直沒洗過澡。大家的身上都是黑色的,頭發、臉、四肢,連腳趾縫都是黑的,所有人都泡在水里刷啊刷,張家棟刷了老半天,終于把積攢許久的污垢洗凈。 洗刷干凈,穿上軍裝,所有人又都方向一致的往郵局跑,爭先恐后的給家里發電報報平安。張家棟是被人流裹進郵局又被人流裹出來的,在郵局外站定,長出一口氣。他才想起,壞了,剛才一時激動發了電報,告訴家里他戰場歸來,可事前家里人根本就不知道他去打仗了,這一收到電報還不把家里人嚇到??! 張家棟就這么懊悔著回了部隊,按照上級的要求寫起了戰后總結。他想著部隊撤退回來的路上,團長就說了,休整之后就給大家假期,分批回家探親,等他回去探親的時候,家里人瞧著他毫發無損,應該就不會擔心了。 張家棟整理好戰后總結,交給團長。在團長的辦公室正好碰上新分來的指導員,團長給他們相互介紹:“家棟啊,這是小廖,廖長安,你們連新來的指導員。小廖,這是張家棟,偵察連的連長。大家互相認識一下,以后也好配合工作?!?/br> 張家棟和廖長安握了握手,團長示意他們坐下來,警衛員給兩人倒了茶。團長說:“這一次我們雖然重創了敵人,但本身的傷亡也很大,就拿偵察連為例,連長和指導員都犧牲了,班排長也犧牲了5名,普通士兵那就更多了。師里已經把名單報上去了,準備給顧成海和周光輝請一等功,偵察連集體二等功?!?/br> 張家棟沉默著,再大的功勛也換不回他的連長和指導員。廖長安也不說話,他是剛來的,犧牲了的人他并不認識,在這樣悲痛的氣氛下,他說什么都不合適,唯有沉默。 團長說了些勉勵兩人精誠合作的話,又詢問了連里最近的情況,就放兩人走了。 張家棟帶著廖長安回連隊,一路上也不說話,到了偵察連他找來通訊員,“這是新來的指導員,你帶他去安頓一下?!?/br> 又對廖長安說:“今天不早了,你先休息吧,明天連里給你開歡迎會?!闭f完就自顧自的走了。 躺在床上,張家棟想了一夜連長和指導員,窗外陣陣蟲鳴,可他的耳中卻滿是槍炮轟鳴。他一夜沒睡,一早起來就跑去辦公室找團長。 最近事多,團長沒有回家,都是在辦公室睡的,他到的時候團長剛起了正準備打水洗臉??吹剿麃砹?,驚訝的問:“這一大早的,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