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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將窗子敞開,不顧深秋冷風鼓滿堂。 站在窗邊,腳下傷口未清,陷在rou中的碎石砂礫再度刺破血痂,她不知疼痛,只守在窗邊,望著重重屋檐。遠處炊煙裊裊,街巷漸漸熱鬧,她能在重檐縫隙間看到來往穿梭的行人,卻不知她等候的人,是否走過這條街巷。 木門被人推開,再輕輕合上。 “聽說你在等我?!?/br> 她木然回頭,怔怔看著站在不遠處的人。 當人活生生出現在面前時,她才將心吞回腹中。 祝眠嘆息一聲:“陸千錢拿了錢還不算完,竟要喋喋不休許久?!?/br> 她努力攢出笑意,卻再每一口氣吊著令她站穩。腳底是鉆心的痛楚,身上又全無力氣,她腿軟了,將倒下時忙扒著窗欞,不至倒在地上。 祝眠將她抱回床上,一眼瞧見她腳底的傷,不由道:“看來你們的鞋子做工不好,竟讓路上的砂石傷了腳?!?/br> 一如上次,祝眠將她的腳置于大腿上,撕扯下一簾軟紗。這次卻無從下手了。 “看這樣子,不是今日的傷。怎么不給自己上藥?你的銅鏡呢?看來是不太好用?!?/br> 確實不是今日,兩日前的傷,自回來后便未管過。好像有人要替她療傷,她無暇應聲。她細細看著祝眠的面龐,仍無暇顧及腳底的傷。 “小趙,端盆熱水來?!弊C呤质祜叵蛑T口呼喊一句。不出片刻,小趙端著熱水盆進房中,小心翼翼地將水盆放在一旁,方便祝眠取用。 祝眠蘸水清洗傷口。小趙在旁默默擦著眼淚,眼眶紅著,也不知哭了多久。 屋內靜悄悄地,讓她靜心看著對方。他的手指纖長,手掌中有些繭子,握刀的手,該是如此。衣衫是換過的,不是走時的衣衫。襟懷微微隆起,不知是帶著什么要緊物件。袖口有些許水漬,大概是剛剛濺上的。下裙染了污血,還有幾粒碎石,是剛剛從她腳底清出的。鞋子是普通的布鞋,沾著濕潤的泥土,泥土間夾著幾根枯草,想必剛從河邊走過。 傷藥抹過傷口,小趙遞來紗布繃帶,她由著他將自己的腳纏成厚重的繭。 “剛巧,我新買了兩雙鞋子,一雙嶄新沒有穿過?!弊C咦詰阎谐槌鲆浑p黑布鞋,“原本需要找個裁縫替你改一改尺寸。但現在應該不用了?!彼麑⑿釉诖喝莸哪_上比劃著,動作輕柔地將那只白白胖胖的繭塞進黑布鞋中,竟還有些勉強。 “從我進屋開始,你沒說過一句話?!弊C叻畔滤┥闲拥哪_,“難道血閻羅將你的舌頭割了?!闭f完,他還煞有其事地湊上前來,正正瞧見春容雪白脖頸上淤青的指痕。 人已近在咫尺。 溫熱的呼吸貼在她的肌膚上輕輕搔過。 自聽聞死訊以來,她日夜將人掛在心上,只盼他能活著,只盼見他活著。 如今,他活生生地,近在咫尺。 是一陣軟玉香風,衣袖飄搖。 春容起身撲入祝眠懷中,雙臂緊緊環在他的脖頸。她的臉頰貼著他的鬢發,淚水再抑不住,如珠如串,直將他的發絲打濕。 小趙懵在當場,片刻后默默退出房去。 祝眠亦有些迷惑,甚至在她起身之處,他的手已握住了刀。是什么讓他沒有拔刀?他自己也說不清楚。那一瞬間的遲疑,已讓美人入懷中。 他聽到壓抑的哭聲。 哭,他見過很多。 將死之人,總要哭泣。老人淚濁,稚童淚清,男人淚默,女人淚帶脂粉香。那些眼淚,從未能近他的身。 但頭一回,有人在他懷里哭。 用淚水淋濕了他。 他幼年時哭過兩次,一次因為疼痛,一次因為委屈。疼痛時哭泣,師父抽打,更痛些,于是自那以后,再痛的傷口他都不會落淚。委屈時哭泣,只在半夜,蒙著被褥,濕了枕頭,卻無人問津,次日夜行,哪怕有黑巾蒙面,也蒙不住他紅腫的眼睛,被對手恥笑,于是自那以后,再委屈他都不會落淚。 她腳心有傷,石子卡得那樣深,定是疼得厲害。 或許是因疼痛落淚。 他說:“若是痛得狠了,找郎中買瓶麻沸散,便不會再痛?!?/br> 春容松開環住他脖頸的手,繼而捧著他的臉頰,淚水漣漣,注視著他的眼睛,說出重逢后的第一句話:“我有八百兩,買一條命?!卑税賰?,是祝眠殺一個女人的價碼。 “是聽到了那些閑話?”原來是因委屈落淚,祝眠心想。 “八百兩,買我自己的命?!?/br> 她一字一句,擲地有聲,不容置疑。 祝眠凝眉回望,她在哭泣,但語調中卻不夾雜絲毫顫音。她說的斬釘截鐵,世上最清醒的人都說不出如此清晰的話語。 有人買摯友的命,有人買妻子的命,有人買兒女的命,有人買父母的命。但平生首次,他遇見一個人,要買自己的命。多年的習慣讓他做交易時閉口不談其中因由,但此時此刻,他很想知道原因。 “或許你并非擁有著勇氣。你是天生的瘋子,是個亡命之徒?!?/br> “你不迷戀酒色財氣,卻不會不殺人?!贝喝萱倘恍ζ?,“你一定會記得,有個女人,為了讓你記住她,花錢買自己的命?!?/br> 祝眠隱隱有些喜悅。 卻不知喜從何來。 春容看到他微微揚起的嘴角,倘若不是近在咫尺,一定沒有人能覺察,他有了些微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