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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簾在小風中微微搖晃,風鈴叮叮咚咚地作響,清脆的鈴聲在寂寂空庭中回dàng。 顏淡回首之時,看見窗格邊擺著的瑞shòu檀木沉香爐。一縷縷淡白色的煙從沉香爐中溢出,滿室盈香。 她想起師尊從魔境回來的那幾日也是脾氣無端bào躁,一位修養甚好的仙君怎么會忽然變得bào躁呢?她走過去,捧起那只沉香爐,卻微微有些茫然。 師尊是她最尊敬的人,就算為了師尊拔光了身上的花瓣葉子,那也是應該的??墒菓獪Y君在她心里又算什么?不過是一個無關的人罷了,為一個無關的人損傷自己,那不是很奇怪? 顏淡想不通,只得逛去懸心崖,遠遠地便瞧見南極仙翁站在蓮池邊,口中念念有詞。待她走近了,方才聽到對方說道:唉,算起來也快到化人的時候了,這九鰭可不要鬧什么別扭寧可當一輩子魚罷 這世上會有喜歡鬧別扭的魚么? 顏淡忍不住說:仙翁,這九鰭還要多少時候化成人形? 大概還有半年多罷,你不知道我當初要把這世間最后一條九鰭從玉帝那里搶過來費了多大的力,辛辛苦苦勞心勞力養了這許多年,連個蛋都沒生出來,枉費老夫挑了一池子雌魚伴著。南極仙翁被她問到了痛處,痛心疾首地說,顏淡你看這池子里,長的扁的短的,還有纖細些的,什么樣的雌魚沒有,偏偏就沒有一條修成正果的! 咳咳!顏淡禁不住嗆著了,斟字酌句地說,這個還是要慢慢來,再說,說不定這九鰭喜好和別的不一樣,不喜歡雌的。 就是想到了他或者是條斷袖魚,后來便放了雄魚進去,結果還是沒什么變化,倒是那條雄魚甚是喜歡勾勾搭搭。 南極仙翁嘮叨完,心里好受很多,便心滿意足地走了。 顏淡蹲在蓮池邊,隔了一小會兒,只見那條紅眼睛的小黑魚將頭露出水面。她不由微笑:改天罷,我今天可沒帶書過來。 她話音剛落,就瞧見那小魚一晃尾巴潛進水底,不再搭理她了。 顏淡氣惱:喂,好歹我也讀了幾十本書給你聽過了,沒有功勞至少還有苦勞吧?你這是什么態度? 蓮池一片平靜,只有那條生猛的虎須歡快地跳上跳下。顏淡站起身的時候心想,從前的時候不管自己說什么,那條柔弱小魚起碼還會給點反應,雖然她覺得自己是完完全全地被鄙夷著的,最近卻連這種鄙夷也省去了。這小魚雖然聰明,還真的不討人喜歡啊。 顏淡轉過身的時候,又忍不住想,其實她自己想做什么,本來就是別人無關的,又為何要在乎對方是否認同呢? 翌日,顏淡去看應淵君的時候,順道捎上了一只沉香爐。 空氣中彌漫開來一股寧定心神的菡萏香味。 應淵看來很是喜歡這種沉香味道,居然問了一句:近來瑤池畔的蓮花是不是開了? 此時早就過了蓮花盛開的時節,他困在這里久了,竟然連日子都記不清了。 顏淡輕輕地嗯了一聲,想了想又問:你想不想去看蓮花? 應淵微微一笑:就算蓮花開得再好,我也是看不見了。 但是你可以聞到蓮花的香味,聽到風聲,還可以用去觸碰,就算看不到花開的顏色,只要從前看過,還是能夠想起來的。顏淡覺得實在沒有必要寬慰他這眼睛或許還有好起來的一日,她是四葉菡萏托身,本來對于治愈的仙術就比一般人要擅長,她覺得應淵君是不可能再看見了。 應淵還是笑:其實我看過最好的一次蓮花已經在兩百年前了。 那一日,四葉菡萏化成人形,大約是離成年還早的緣故,居然是個連話都說不清楚只會滿地爬的惡劣小鬼。他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現在卻發覺還清清楚楚地記得。 只是印象中那么惡劣的小鬼在百年后卻變得和原先有些不像。他有一日看完公文出來,想在衍虛宮里走動走動,舒活一下筋骨,結果瞧見一個穿著雪白冰綃衫子的仙子捧著一卷書站在燈下看著,瞧這衣飾,應該是次于陸景的祗仙子芷昔。 他走過去的時候,芷昔慌忙將手上的書藏到了身后,姿態優美地行禮:帝座。 應淵一眼瞥見那書名,便了然地笑了笑:這本《臨江四夢》的戲折子是紫虛帝君從凡間帶過來的,還是孤本,別弄壞了。 芷昔張了張嘴,最后還是低下頭:是,帝座。 應淵走開幾步,忽又回頭問:你覺得,這種凡間的戲折子里說的男女qíng愛糾纏,可會是真的? 芷昔捧著書,想了好一陣,方才道:回稟帝座,芷昔以為這種癡qíng哀怨是有的,也是真的。有好些事,不是自己想怎樣就會怎樣,所以才會有里面的辛酸過錯罷。 應淵只是笑了笑,沒有說話。 他其實也相信就算是一臺戲,也必定曾有相似的故事。只是在天庭,這樣明目張膽地談論凡俗的感qíng,是和修道相違的。芷昔到底還是年歲不足,可假以時日,她定會明白更多。而他活過太久,已經不知道什么才會是長久。凡俗的那些惦念qíng感,必定是不會隨著滄海桑條變遷一成不變的。 如此隔了數日,顏淡眼見著自己的真身快成為禿子的時候,終于忍不住提議:你真的沒想過要離開這里嗎? 為何要離開?應淵微微驚訝。 我是這么想的,反正這里是天庭盡頭,平日也沒什么人會過來。而地涯宮后面有間空置的屋子,住在那里總比被綁在樹上好吧?何況,我前幾日查了典籍,上面說昆侖神樹是靠吸取靈氣而生的,最后你會被吸成皮包骨頭,還白白便宜了這么丑的一棵樹。 應淵默然不語。 顏淡甚喜,她知道自己這樣曉之以qíng動之以理一定會說服對方的。其實這也是因為沉香的好處,起碼應淵君近來清醒的時日越來越多,幾乎都不怎么會發作了。她也覺得,他若是困死終老在這里,多多少少總有些可惜的。 應淵想了想,慢慢道:那就試試看,如果不行再回來。 怎么會不行呢?你最近發作的時候越來越少,說不定再過一陣子就會好的。 應淵費力地抬起手腕,連一點仙法都沒用,那纏著他手腳的樹枝立刻識相地松開了。顏淡目瞪口呆,看來他要是想掙脫,當真不必費一點功夫,只是他不愿意罷了。應淵低下身在地上摸了摸,將那截長長的鐵鎖拾了起來:這捆仙鎖萬萬不能取下來,你莫要忘記了。 顏淡應了一聲,走上前扶住他的手臂,往前面帶。 應淵帶著捆仙鎖,想來很是痛苦,但他從來都沒有提過。 顏淡心想,她近來都很喜歡同他說話,也想著他能早日康復,如果這只是同qíng,那么為何又會這樣心甘qíng愿? 她總覺得自己有些不對勁了,好像突然變得很是善解人意又溫柔體貼。 而結論,想來也不會是她想要的那個。 qíng思劫(中) 應淵君慢慢大好起來,有時候也會自己摸著黑四處走走。 顏淡甚欣慰。她的真身,總算不必再繼續禿下去了。要知道,他們這一族,每回開花都要等好幾百年,禿了這一回就意味在今后漫長的年歲中就必須是光禿禿的。顏淡不能容忍,這實在太可笑了。 其實應淵君在搬到地涯之后,中間還是發作過一回。 她那時在外面整理東西,一聽見椅子桌子翻倒的動靜連忙趕過去。應淵身上仙氣耀眼,捆仙鎖幾乎都要被他身上的仙氣給震斷了。顏淡很是遲疑,自己要是貿然靠近過去,會不會死??? 聽說之前應淵君火毒發作的時候,能一袖子把陸景仙君抽得半死,是以她現在雖然很擔心他,可是最后若是死得不明不白,那還是會覺得很虧心的。 顏淡打定主意,蹲在不遠處全神貫注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小心翼翼地問:我講故事給你聽好不好? 應淵身上的仙氣突然暗了一暗,隔了片刻方才有氣無力地回應:什么? 顏淡將腦中記得的故事大略回想一番,慢慢開口道來:我給你說那個盤古氏開天辟地的故事好了,盤古氏,又名浮黎,被尊稱為上古的混沌天神。他出世的時候,天地間好似一只jī蛋,天和地是連在一處的。 盤古開天辟地的傳說,是個人都知道,不過顏淡的師尊是十分了不起的人物,平日只會同他們講道講禪,哪里會說故事?而現在這個場面,若是說一說佛祖或是修道的事,委實太古怪了。 盤古先神醒來后做的頭一件事,便是用斧頭把天地劈開。那時連接天地的是些嶙峋怪石,被神斧劈散之后只得沉入地底,永生永世再不冒出頭來。盤古先神分開了天地,覺得很累就睡著了,他的軀體和凡間連為一體,便是山川,血脈化為了河流,眼睛變成了日月。顏淡頓了頓,又道,可是我覺得,這里面最無辜的便是連接天地的怪石,它們守著天地,最后卻不得不沉到地底,永遠不見天日??墒钦l知道呢,說不定那些怪石曾經是盡己所能支撐著天地,縱然丑怪了些,可那份心卻是真心實意的。 應淵忍不住輕笑:胡說八道。他慢慢支起身,隔了好一陣才道:依你這樣說,浮黎上神倒成了棒打鴛鴦的壞人了? 顏淡微微笑著:老故事偶爾也要換個方式瞧瞧嘛。 應淵慢慢睜開眼,看向了她的方向,盡管他已經看不見了,可顏淡卻覺得自己像是被仔細端詳一般,無由地有些緊張。 上回你說,現在蓮花正開了,我想去看看。 顏淡張口結舌?,F在早已過了花期,她上一回也只是隨口答應的。這個時候只余了一池殘荷,哪里來的蓮花可看? 她左思右想,勉qiáng點了點頭:你若是要看,其實也不難。 寂寂空庭,一爐沉香如屑。 顏淡手中捧著那只瑞shòu沉香爐,默默地看著站在雕花窗格前的那道身影。她已經慢慢地想明白了,這些日子以來,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其實說透了,也不過是惱人的事qíng罷了。 來來去去,還是逃不過那一個字。 應淵君站在窗邊,微微仰起頭,很快便聽見身后有輕盈腳步聲響起,伸手在窗邊摸索著,不太靈便地轉身:顏淡? 顏淡走近了些,寂寞空庭中的菡萏淡香越是清晰:本來我是覺得瑤池那邊的蓮花開得更好,可惜不能夠帶你去那里,還好地涯這邊也有蓮池,雖然不算繁茂微風輕拂,掛在窗格上的風鈴又開始叮當作響,和她說話的聲音混雜在一塊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