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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晚飯的時候,顏淡便把明日要陪著水荇他們去浮云寺的事說了。柳維揚拿著筷子,一聲不吭地細嚼慢咽,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顏淡也不敢肯定他到底聽見了沒有,反正最后就把他的沒反應當成默認了。 余墨將袖里的短劍推到她面前,微微笑道:這柄劍是我用術法加持過的,你就帶在身邊,總之處處留心便是了。 顏淡摸了摸劍柄,又拿起來瞧了瞧,這柄劍她也不是第一回用,覺得很順手。不過她只是要找塊白木香而已,帶著這么好的劍,最后用來砍木頭不是大大的bào殄天物了嗎? 唐周擱下筷子,緩聲問:你們去百丈山,一日也該回來了罷? 聽水荇說會在浮云寺里借住一宿,翌日一早回來。 要是你們碰上什么不能應對的危險,超過這個時候我們也該知道了,你只消想辦法支撐得久些。 顏淡怒了:唐周,你這是什么意思?只不過要砍塊木頭,你還咒我! 唐周不甚在意地開口:只不過覺得你沾染是非的本事很高明。 你你你顏淡吸進一口氣又呼出,竟然毫無反駁之力。 十足的事實。余墨拿起手巾擦了擦嘴角,淡淡地評價一句。 顏淡為這句話消沉了一晚。第二日天還沒亮,水荇便qiáng拉著睡眼朦朧的南昭把她的房門敲得震天響。當她看見水荇和南昭手上的長劍,徹底無言了。他們兩個扛著那么重的兵器去登百丈山,若是山路陡峭些,那還怎么走?且不論這個,就是他們帶了兵器,真要遇上野shòu兇徒,除了裝裝樣子,也沒什么用。 事實果真不出她所料,才沒走到半山腰,他們都累得氣喘吁吁,最后還是把長劍當拄杖走上去的。 水荇兒,你怎么突然跑到這里來的?莫不是惹爹爹生氣就逃到我這里來了?說話的是位長者,一身灰撲撲的袍子,衣擺被隨意地卷起來打了結,露出底下一雙穿著麻鞋的大腳。 顏淡不很肯定這位算不算得上是和尚。她在凡間也見過不少僧人,因為茹素苦修的緣故,一般都是削瘦的,臉上帶點莊嚴寶相。而眼前這位,頭頂是光的,頂上的六個戒疤也赫然在目,只是身子有些發福,整個人看上去就是油光光的,雖然不夠莊重,不過看上去倒十分親切。 水荇撲到那位老者身上,撒嬌地說了幾句話,那老者一直都樂呵呵地摸摸她的頭??偹闼€是想起來身后還有別人,轉過頭向著南昭和顏淡說:這是我法云叔伯,年輕時和爹爹是好朋友,可惜啊,現在出家當了和尚。 顏淡微微傾身施禮:大師安好? 法云點點頭,雙手合十:姑娘這一路定是辛苦了。 南昭也拱手為禮:是我們叨擾了。 你叫什么? 顏淡抬起手指敲瞧下巴,覺得有些奇怪,這法云大師和她一問一答之間,只朝她糙糙看了一眼,而現在盯著南昭的這一眼未免太長了罷? 南昭雖然有些驚訝,還是低著頭道:我叫南昭。 法云抬頭看天,喃喃道:南昭、南昭轉眼都這么大了啊他突然回過神來,一把捏住南昭的肩,微微低頭問:南昭,你今年多大? 南昭突然臉色發白,像是一口氣噎著,聲音越來越低:快、快滿十六了 顏淡心中咯噔一聲。這很不對勁。 她不由又看了法云大師一眼,只見他的眉間中有一顆很大的黑痣,他捏著南昭的力應該也不小,這個文弱少年的身子幾乎都在搖晃了。 只見法云慢慢松開手,長嘆一聲:都過去這么久了這聲嘆息頗有蕭索之意,最后也只是晃晃身子,轉身走進寺廟里去了。 水荇見他顧自走了,急忙叫道:叔伯,我們是來討一塊白木香的! 法云抖抖袖子,腳步卻不停:你要就自己去取便是,別把后面的樹都弄壞了就成。 顏淡逮著水荇說話的空隙,壓低聲音問南昭:你以前見過這位大師? 南昭搖搖頭,臉色煞白:見是沒見過不過,我看見他眉心那顆痣,覺得很眼熟,好似見過 顏淡又問:那你瞧見他那顆痣的時候,是什么感覺? 南昭想了想,咬牙道:害怕。 顏淡伸手摩挲著手中那塊白木香,將它緩緩浸到清水之中,這樣一盆清水居然開始散發淡淡的菡萏香氣。 顏淡做著這些事的時候,完全憑著手熟,將那塊沉香木翻來倒去幾遍,顧自想著心事。南昭說,他完全沒有看清那日對他下毒手的人。南昭現在又說,他看見法云眉間那一顆黑痣的時候,覺得好似在哪里看過,還覺得害怕。 法云這一顆痣,不管是大小還是位置都生得頗好,只要認著這么一顆在眉心,就不會錯認了去。 如果之前兩樁血案的兇徒會是法云大師,那么瀕死前那兩人大呼詛咒又是什么緣故?這樣連起來,就是完完全全說不通了。 房中香氣漸濃,顏淡將白木香從水盆中取出,想找個地方晾晾gān。推門出去,但見夜幕已深,天邊有幾顆極稀疏的星子,連月亮都沒有,她便隨手把沉香放在窗臺上。 她看著那塊白生生的沉香木,心里有股滿足感。這世間人有千百樣,每一樣水土都養出不同的來。顏淡興趣不多,做沉香便是其中一件,閑下來沒事就一樣一種味道的試過來,到后來發覺還是蓮的味道最安神。而她自己恰好就是那么一株修為頗深的菡萏。其實真正要做一塊沉香,工序要比之前做的那些復雜的多,可是南昭既然急著用,她也就能省則省了。 顏淡放好了沉香,往四周看了看,便七拐八彎地從浮云寺專門撥給女眷住的外院偷偷往內院的禪房溜。她早就留了一個心眼,白天的時候把這條路來來回回走了三趟,就算是夜里摸黑,也不大會走錯。她偷偷摸到禪房外,只見窗格緊閉,窗紙上有燭火跳動的影子在搖晃。 顏淡緊張地挨近一步,再挨近一步,最后貼著墻邊不動了。她本來是想走到窗戶前面,用手指在窗紙上戳破一個dòng往里面看,可這樣一來,就等于把自己的影子也映在上面了。若是因為這樣被寺廟里的和尚抓了個現行,面子里子可不就全部丟光了? 她屏息凝神注意禪房里的動靜,只聽幾聲輕輕的腳步聲,從禪房的一頭到了另外一頭,想來是里面的人十分不安,用踱步來分散那些不安。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窗格發出吱呀一聲,法云那顆光禿禿的頭頂探了出來,左右瞧了瞧,又把窗子關上了。顏淡腦中頓時起了一種很不合時宜的想法,法云探出頭時的表qíng,既緊張又期待,像是戲文里等待和富家小姐樓臺會的窮書生一樣。 說起顏淡的興趣喜好,做沉香是一件,而寫戲文也是一件。 按著戲文的套路,這接下來的一出應該就是樓臺相會訴說衷腸。顏淡不由想,法云之前看到南昭就露出那一副表qíng,然后感嘆什么十六年不十六年的,莫非南昭其實是法云的兒子?不過法云不必說是洛月人,那么南昭不是成了私生子? 就在顏淡越想越遠的時候,只聽禪房里突然想起一陣敲擊木魚的清響,和著法云的誦經聲,聽起來居然還有幾分端莊肅穆。 顏淡被這誦經聲念得頭疼yù裂,生了退縮之心,正要慢慢往后挪,只聽房內傳來法云低低的聲音:你果然來了。 顏淡聞聲立刻緊緊貼在墻上,順便往窗邊湊了湊。 我知道你會記著的,畢竟那個時候法云突然靜默了下來,而在禪房里的另一個人也一句話都沒說。 顏淡費力地探著身子,不讓自己的影子出現在窗紙上,又要看里面發生的事,只見一個發福的身影急急在禪房內走著,他的影子映在窗紙上,忽明忽暗。 忽聽一個細細的、有些嬌柔的聲音響起:因果報應,你既種下了因,便要食下這個果。你的好日子已經太久,太久了 顏淡無端在夜風里起了一身jī皮疙瘩。 那個人從頭到尾都是捏著嗓子說話,既嬌且柔,讓她有點消受不了。 只聽法云急促地嘶吼了一聲,像是從喉嚨里發出的聲響一般,隔了片刻方才顫聲道:你、你這他頓了一下,只會反反復復地說一句話: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沒有人回答他,他卻一刻都不停地問,說話聲音完全都變了調。 顏淡幾乎就要破門而入了??墒且环N妖的直覺讓她待在原地,連大氣都不敢出。她是半途當的妖,很少和別的妖一樣是妖xing占上風依靠直覺來判斷事qíng,她的直覺恰好少得可憐,可唯有這次,竟是那么qiáng烈。 而那個人完全沒有理會他驚恐的質問,反而輕輕笑了:你不是曾對我很是qíng深意重嗎?怎么現在嚇成這個樣子? 顏淡不由一呆,這話聽起來,怎么就這分明是一出風月折子嘛。難不成還真的給她一語成謬了? 可還沒由得她出神多久,只聽嗤的一聲,一片鮮血直接在她身邊的窗紙上鋪散開來,點點殷紅,連成一道邪異的彎弧。 與此同時,房門也砰地一聲被撞開了,法云發福的身子踉蹌著撲倒在地,面皮扭曲,嘶聲力竭地長聲喊叫:詛咒!這是詛咒!哈哈哈哈哈,來得好,來得好 顏淡忙探身去看,只見禪房里已經空dàngdàng無一人,對面向西北的窗子在夜風里呼啦啦地作響。 法云大師當晚便躺在冰冷的棺木里,那致命一劍從胸口劃到肋下,深淺不平。 他是第三個。而他后面,還有多少人會死? 殺人的又是誰? 法云大師在瀕死前為什么要說這是詛咒?其實不光是他,前面的兩位也無一例外地提到了詛咒,這其中到底有什么玄機? 顏淡將手上的沉香木jiāo給南昭捧著,一路從浮云寺下來就心事重重。事到如今,她還是半點頭緒都沒有。 她甚至忘不掉那人用細細的聲音說著因果報應的時候,她分明從心底感覺到一種說不清的恐懼qíng緒。 神器楮墨產生的魔相,到底要把他們引向什么境地? 顏淡呼出一口氣,看著通透絢麗的陽光微微瞇起眼。那時候,法云大師說完最后一句話后,立刻倒地身亡,別的禪房的僧人聽見動靜都往這里過來。顏淡只得用妖術化了一個障眼法,把身子隱了小心摸回自己的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