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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緊閉了三日的涪陵寺后廂房終于打開了門。候在外面的施諍言和靈兆轉憂為喜,眼巴巴地望著房門等著里面的人出來。 凈善道長率先而出,他神qíng疲累,慈和的面容上現出了清晰可見的老邁之色,眼底更是隱有渾濁之意。施諍言一愣,想著救下太子果非易事,以凈善道長宗師的內力修為亦耗損到這個地步,難怪一旁的靈兆苦著臉在院子里寸步不離地守了三天。 凈善才出門口,靈兆已經一個健步沖上前扶起了凈善的胳膊,一臉擔憂地望著他,師父,您 凈善朝施諍言看了一眼,拍了拍靈兆的手,為師無事,回去休養一段時間便好了。 靈兆扁著嘴,本就是半大的孩子,差點哭了出來。 多謝道長。施諍言朝凈善重重行下一禮,期期艾艾朝門口望了望才問:道長,我家殿下呢?他的眼睛 施諍言話音未落,腳步聲已從房中傳來,他抬首望去,微微一怔。 韓燁仍是進去時的一身淺藍常服,可那一雙眼熠熠生輝,內蘊深藏,早已不復三日前的空dòng無神。他看著施諍言,眼底露出清晰可見的笑意和劫后重生的朝氣。 殿下!施諍言驚呼,眼睛一酸,丈高的三軍元帥差點淚灑這座小小的別苑。 道長,多謝您的數次相救之恩,大恩大德,韓燁銘記于心。韓燁朝施諍言安撫地點了點頭,轉身朝凈善深深一鞠,神qíng誠懇鄭重。 殿下無需如此,和殿下相jiāo一場亦是有緣,老道也只是盡人事聽天命,還好不負帝家主所望,能讓殿下重見光明。凈善抬起韓燁的手,慈和的神qíng一如既往,只是帶了一抹微不可見的懇切,老道并無所求,只望殿下日后能記得懷城兩年相jiāo之誼,便也算圓滿了。 韓燁一怔,見凈善神qíng虛弱,生出一股不安,道長,您的身體 無事無事。凈善擺手,笑道:殿下不必擔心,老道只是年紀大了,越發喜歡回憶以前了。殿下,替您療傷耗損內力太多,老道有些疲乏,便不陪殿下,先回去休息了。 道長,您多保重身體,靈兆,帶你師父回廂房休息。韓燁頷首,朝靈兆吩咐。靈兆在懷城照顧他兩年,兩人亦仆亦友,自是有一份qíng分在。 靈兆點點頭,朝韓燁看了一眼,扶著凈善出了院子。 待凈善遠去,施諍言才湊到韓燁身邊,在他面前晃了晃手指頭,殿下,臣這是幾跟手指頭? 韓燁瞥了他一眼,沒有回答。 殿下,這是幾這是幾???您回答回答,讓臣心底也好有個底兒!施諍言圍在韓燁身旁一步不讓,大有他不回答決不罷休的架勢。 諍言。韓燁嘆了口氣,明白摯友的心qíng,我回來了。 他回來了,完完整整平安健全的回來了,而不是那個囫囫圇圇只剩半條命的韓燁。 施諍言一怔,眼眶泛紅,收回手jiāo叉握了握,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他說著仍是忍不住錘了韓燁的肩膀兩下,你這個說話不算話的,當年在潼關分別的時候你不是說等我凱旋歸來了一醉方休,我在東騫打了勝仗回來,你卻施諍言聲音哽咽,四年來所有的擔憂憤慨甚至連失去安寧的悲涼終于在完好的韓燁面前宣泄出來。 韓燁眼底亦有濕意,拍了拍老友的肩膀,算是安慰。 好在施諍言心xing堅毅,雖一時失態,也極快恢復了冷靜。他想起一事,朝韓燁道:殿下,帝家主吩咐了,讓您出來后去見她。 韓燁頷首,知道和帝盛天終有一談。他朝院外走,突然腳步一頓,淡淡開口問:諍言,今天是哪一日了? 凈善為他療傷時他幾乎是昏迷之態,并不知曉過了多久,只知應該過了些時日。 施諍言挑眉,回的意有所指,從殿下上山至今,正好三日,現在已是辰時。 國婚巳時開始,沒有多少時間了。 韓燁聽在耳里,卻未有任何應答,抬步出了院子。 第八十八章 凈善和韓燁在涪陵寺實打實的遭了幾天罪,帝盛天倒是半點沒受gān擾,仍舊舒舒坦坦地過自己的小日子,悠閑舒服得不得了。 韓燁來尋她的時候,她正在自個兒的小院子里抱著棋譜十年如一日的鉆研,一旁的石桌上茶香渺渺,放著幾幅合著的畫卷,溫熱的陽光散在她身上,竟格外靜謐安詳。 韓燁一時有些怔然,亦帶著淡淡的羨慕。帝盛天出身顯貴世族,一生命運波瀾起伏,建過最壯麗的山河,也下過最幽冥的地獄,可這么多年過去她卻依舊能保持本心淡然于世,確是世間奇人。無怪乎當年太祖對她一世鐘qíng,只可惜 可惜什么?不知是為太祖和帝盛天可惜,還是為數十年后的他和帝梓元可惜。韓燁壓下心底那微不可見的愁緒,上前幾步朝帝盛天見禮喚道:老師。 帝盛天抬了抬眼,見韓燁已是大好,到底松了口氣。 她朝對面的石椅指了指,坐吧,茶是剛煮的,自己倒。 韓燁坐下,乖覺地自己倒茶,他看了帝盛天一眼,緩緩開口:老師,今日時辰不早了,可否打擾老師一日,留我在涪陵山敘舊,明日諍言會安排好離京的一應事宜。 韓燁入涪陵山前以為只是帝盛天相邀敘舊,有些事便還沒有安排妥當,不過一日時間也足夠了。 這天剛剛兒亮,早著呢,哪里來的什么時辰不早,今日國婚,帝都想必喜樂滿城,紅綢蔽天,他怕是不愿看見,想在涪陵山躲過這一日吧。 帝盛天瞇著眼,對韓燁的一點兒心思明白得緊。 老師?見帝盛天不語,韓燁喚她,帝梓元卻朝他擺擺手,又道:還是先喝口茶吧。 這是帝盛天第二次讓他喝桌上的溫茶,韓燁端起杯盞抿了一口,神qíng一愣。 入口微苦,卻清涼透心,是那人一貫泡茶的手法。他猛地轉頭朝院中看去,卻見小院內安安靜靜,并無那人半點痕跡。 也是,今日她大婚,又怎么會出現在這涪陵山頂?可這茶卻分明只有她才能泡得出。 老師。韓燁聲音澀然,朝帝盛天看去。 帝盛天知他所想,卻并未回答,只是顧自給自己續上溫茶。 那年我遇上子安的時候,你父親都還只是個孩子,一晃幾十年就這么過去了。帝盛天朝韓燁看了看,笑:你也眼一眨就長大了。我知道,這些年你一直有話想問我,現在給你個機會,問吧,或許這個問題你是世間唯一一個問我的人。 這世上凡知當年那段風云的人,幾乎都想問大靖開國太祖和帝家主帝盛天一個問題,但他們兩個一個早已崩逝,一個縹緲世間,世人對兩人的故事傳頌猜測居多,卻始終沒有人有機會對他們問出口。 而作為韓家人,韓燁心底更是一直藏著這個疑問。 韓燁沉默許久,終是開口。 老師,您當年將帝家一半江山相讓,是為了天下百姓?還是因為心系皇爺爺? 百年世家,千載風云,成皇為帝的機會拱手相讓,帝盛天當年到底是何般心思? 若無qíng誼,何來十四載相扶相持。愿百姓安泰天下少戰是真,相讓半壁江山卻是假。 韓燁一怔。 那一年我在蒼城遇見子安,知其心在天下,后相jiāo莫逆,便決心助他。帝盛天目光坦然,一如當年隨xing世間,那半壁江山原本就是我為他打下來的,我既從未想過擁有,又何來相讓一說。 此話一出,韓燁神qíng動容,眼底震撼莫名,只需一句,他便明白了帝盛天話里的深意。 帝家雄踞晉南數百年,歷代家主都是風華絕代的人物,卻始終偏安一隅,從不踏足中原。唯到帝盛天這一代,群雄割據之際她發兵北上,以其神鬼難辨的兵法韜略和宗師的武力一統二十八座城池,短短十年,中原以南皆為其所有,和韓家鼎立以對。 天下只以為帝家有意爭雄,意指天下,卻從未想過當年帝盛天十年征伐只是為了替那人創造一個前所未有的乾坤盛世。 雖遇君已晚,終生成憾,但你所想要的天下,縱耗我一生之功,也會奉于你手。 為一人傾盡天下是喜歡,為一人放棄天下是愛。 這大抵就是當年帝盛天最想對韓子安說的話。 即便數十年已過,韓燁在明白了這番心意時仍不能不動容,他看向帝盛天,聲中已有哽咽之意。 老師,這些話,您對皇爺爺說過嗎? 帝盛天難得沉默,許久,她笑了笑,我說了,你是唯一一個問我的人。我這一生跳出世俗,為所yù為,凡我所想皆能有,凡我所愿必能達。唯有他,終我一生無法再進半步,可我帝盛天這輩子,從不后悔遇見韓子安。 韓燁,我和子安從一開始便已錯過,終生只能為友,可你和梓元不一樣,不要輕易放棄這世上最能讓你無憾的人,也不要重演我和子安當年的遺憾。 韓燁眼中現出一抹掙扎和痛苦,他握著茶杯的手收緊,極艱難才開口:老師,太遲了,我回來的太遲了 太遲?韓燁,你憑什么會覺得太遲。未等他說完,帝盛天已然開口:你十年都能堅持下來,何懼如今區區三年分別?你十年相等,十年相護,甚至不惜為她差點殞命于西北這樁樁件件,她又何曾不知? 你目不能視,武功全失便不敢再回她身邊,你又可曾想過她的感受?今日國婚,你既喝得出這是她親手泡的茶,難道還不知道她的心意?韓燁,你眼睛瞎了,心也瞎了嗎?你當我帝家女兒沒心沒肺,不知qíng之所鐘嗎? 帝盛天冷聲叱喝,手一揮,石桌上的畫卷被拂開。 畫卷上冰天雪地之景躍然而現,蒼茫山巔,尸骨遍野,鮮血成河,炙火直沖天際,那孤孑而立的身影更是蕭索悲涼,這畫分明是三年前云景山上那驚天一戰后之景。 但縱風雪冰涼,戰火咧咧,身影孑然,都不若那一頭半白之發讓人觸目驚心。 不待帝盛天開口,韓燁已經伸手拿過畫卷,他徐徐展開,墨瞳中驚濤駭làng,似是不敢置信。 三年前的云景山上,如果不是燼言表明身份攔住了她,恐怕那時候她就隨你一起跳下山崖了。帝盛天的聲音淡淡傳來,她不過才雙十年華,卻一夜之間華發半百,韓燁,你一心赴死的時候,有沒有想過被你留下來的帝梓元會變成什么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