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頁
韓燁摩挲著花盆邊緣,低頭,雖瞧不見,神qíng卻格外柔和:它原本長在大靖晉南的平原里,通體湛藍,花開時清香飄十里,是很美的花。 真的?通體湛藍?公子,這是什么花啊,我可是頭一次聽說。靈兆驚奇問。 韓燁一愣,眼底浮過一抹追憶,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dàng開淡淡的笑意。 很多年前,有個小姑娘告訴我,這花是她們晉南的寶貝,叫長思。 韓燁說這話的時候,兩年來周身的肅冷冰峭化開,冰雪覆蓋的北地竹林里恍若風拂過,暖意叢生。 靈兆一時看直了眼,直到清亮的咳嗽聲將他驚醒。靈兆抬頭看去,見莫霜不知從何時起立在了院門口。她神qíng復雜,眉宇間比平時多了一抹決絕果斷。靈兆心里頭訝異,卻沒出聲,只朝莫霜行禮,見過公主。 去!把酒溫了,再整兩個下酒菜!莫霜把手中的酒壇子拋向靈兆,徑直走到韓燁對面坐下,餓了吧,說好陪你守歲的,今日和城內百姓唱完祝酒歌才來,你別見怪。 韓燁把桌上的花盤小心翼翼放在身旁腳下,笑道:你管著一城,一向俗事繁多,我怎會責怪。怎么?公主是把我當成了深閨蒙恩的婦人,還要行那捻酸吃醋之事不成? 兩人相處兩年,尋常玩笑早已司空見慣,莫霜當即在他肩上拍去,一副夸張的惶恐模樣,別,別,我可不敢,殿下您身份尊貴,我若是這么做,怕是半個大靖的貴女都想生吃了我! 韓燁被她的語氣逗笑。靈兆收拾了兩個菜上來,替兩人溫了酒小心地放好。 兩人說說談談一會兒,懷城內的鐘聲傳來,焰火在空中燃盡,年節過完,已至半夜。 尋常這個時候,莫霜早已告辭回城,今日卻始終沒有言走。靈兆覺著奇怪,但見韓燁神qíng淡然,也不便上前問詢,只輕手輕腳收了杯盞,甫一靠近兩人,安寧的聲音已淡淡響起。 韓燁,大靖帝都有些消息傳來。 這話一出,靈兆一愣,乖覺地退了兩步。 哦?何事?雖然韓燁什么都瞧不見,但他仍望向了莫霜的方向。 莫霜是個聰明睿達的人,兩年時間,她從不刻意在韓燁面前提起大靖的任何事。她若開口,絕非小事。 雖然我在懷城,但皇兄有些事qíng沒有瞞我。日前探子來報,說莫霜頓了頓,才道:你父皇身體欠佳,怕是沒有多少時間了。 竹林內兀然沉默下來,年節的喜慶dàng然無存。 韓燁。莫霜眼底劃過不忍,卻被更深的堅毅沉沉壓下,你若是不回去,恐怕見不到他最后一面了。 這則消息她今日才知,本可不告訴韓燁,但她終究是北秦公主,凈善國師的話時刻縈繞在耳,她縱使再不愿,也不能永遠把韓燁留在懷城。 林內安靜良久,才響起韓燁淡淡的聲音:莫霜,我父皇做了幾十年的帝王,區區一個北秦細作,還探不到他的生死。 見韓燁言語中有她欺騙之意,莫霜一急,起身道:韓燁,我沒有騙你,消息確實來自大靖帝都 韓燁擺擺手,我知道,你沒有說謊。我只是在告訴你,如果我父皇不愿意,這天下還無人能把這則消息傳出來。 莫霜愕然,你是說這是你父皇授意?怎么會? 大靖朝內為帝家把持,韓氏皇權岌岌可危,若不是嘉寧帝尚在,余威猶存,帝家說不準早已奪了大靖江山。如此境況下嘉寧帝怎會讓自己病危的消息被傳出來?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未等莫霜想明白個中緣由,韓燁已起身朝房中走去。莫霜嘆了口氣,離開了竹林。 靈兆送了莫霜出林回來,恰見韓燁立在院中樹下,他神qíng沉默,空茫的眼底無法掩飾的悲慟連當初他得知自己一身功法被廢,雙眼不能視物時,也不曾有過。 寒風過,韓燁低低咳嗽,樹葉飄下,零星落在他掌間。葉枯萎,輕輕一握便能化為米分碎,恰如生命的單薄。 莫霜問為什么,只有他知道,大靖帝君病危的消息是為了他傳出來的。 如你還活著,你當歸來,見朕最后一面! 這是他那個梟雄了一世的父親臨死之前對他的最后一道圣旨。 你竟已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嗎? 韓燁閉上眼,深深嘆息。 三年前,他出兵西北,嘉寧帝對他只說了一句話。 朕縱使負盡天下人,惟獨對你,耗盡心血。你若還有一點為人子的本分,就給朕活著從西北回來。 他終沒有守諾,他辜負了嘉寧帝的殷殷期盼,把大靖江山和韓家的未來jiāo到了帝梓元手里。 若你知我雙眼已毀,功力盡散,再也不能撐起韓氏江山,你還會希望我回去嗎? 父皇,這么多年,你等的究竟是大靖儲君,還是你的兒子? 第六十三章 自帝梓元攝政后,令諭西北各城嚴守城池,不可懈怠。軍獻城作為大靖邊關第一城,重新擔負起拱衛大靖的重任。施崢言自東騫凱旋而歸后,接過施元朗帥旗,繼承施家百年來守護邊疆的責任,統領三軍,轄御西北。軍獻城在他的治理下民生安樂,卻又多了三年前不曾有的森嚴悍勇。 軍獻城,君子樓。 如意推開二樓臨街廂房,君玄正臨窗疾書。 小姐。如意解下大裘,拍了拍身上的雪,開口:施將軍想見您一面。 筆停,君玄抬頭,施崢言想見我? 自軍獻城收復后,君玄以君家龐大的財力幫助施崢言重建軍獻城,更動用君家力量暗中打探北秦動向,以助施家拱衛西北。帝梓元攝政后,君家的實力悄然展現在施崢言面前,兩家本是舊識,君玄和施崢言自小一起長大,qíng分非常,當年安寧、施崢言、秦景、君玄也曾把酒言歡。一場三國混戰后,安寧戰亡,秦景遠走,偌大個軍獻城只剩施崢言和君玄默默守護。如今她二人一為西北統帥,一為君家掌舵人,當年種種早已不復。這兩年君玄盡全力相助施崢言,卻因秦景叛變毀城之因,始終未再見其一面。 如意上前遞上一封信函,見君玄皺眉遲疑,她輕聲道:小姐,將軍說這兩年得小姐相助,甚是感激。過去種種并非小姐的錯,還希望小姐能放下桎梏,見他一面。 施崢言是個正直明事理的人,信中言辭懇切真誠。君玄卻嘆了口氣,四年前軍獻城城破,施家年輕一輩全部戰死沙場,施老元帥慘死城頭,她有何面目再見施崢言?縱不是她錯,可當年因果卻是由她種下,如今盡力相助,也不過是彌補罷了。 君玄將信合上收好,搖頭,如意,我無面目再見他。見如意遲疑,又道:告訴施將軍,讓他記住當年靖安侯君在堯水城說過的話,城破家亡之痛總有討回來的時候。到那時,君家上下一定萬死不辭,君玄定披甲揮槍,和他并肩作戰。 如意頷首,想起剛收到的消息,面上劃過一絲興奮,小姐,上回有在西北販商的商人跟咱們說懷城內曾有人買過咱們大靖的梅子酒。我按照小姐您的吩咐讓君叔帶著一隊商人特意去了一趟懷城,這次他們帶的東西也多半都被人買走了。 君玄來了jīng神,問:哪些東西被人買走了? 咱們大靖上好的絲綢衣料,還有一些筆墨紙硯和梅子酒。 都是些富貴人家用的上好物件。君玄扣了扣書桌,可查出是什么人買走的? 來人隱藏了身份,我們費了些力才查出來,是懷城城主翎羽,當年北秦大公主莫霜的貼身侍女。 君玄皺眉,是翎羽? 君玄早對懷城城主翎羽有所耳聞,此人出身北秦宮廷,代已故的莫霜掌管懷城,豪放公正,把懷城治理得井井有條,毫不遜于當年的莫霜。只是此人一直蒙面示人,很少現于人前,行事過于古怪。 君玄受帝梓元密令一直打探韓燁的下落,兩年多來從未放棄。數月前有商人告知懷城有人秘密購買大靖之物,她便遣人入懷城一探究竟,卻不想竟牽扯上了懷城城主。 你們還查出了什么? 君叔在懷城留了幾個月,也沒發現懷城有什么異樣,只是查探出翎羽這兩年多來一直在秘密囤積珍稀藥糙,要不是這些藥糙有一部分是從咱們商鋪里出來的,還真查不出來。君叔發覺不妥,悄悄遣人跟蹤了翎羽幾個月,發現她每隔上一段時間,總要去城外竹林里休憩,卻從不留夜,都是呆上一兩個時辰便回城。 大量的珍惜藥糙只會用來救重傷的人。君玄眼底露出喜色,忙問:可潛入竹林一探究竟? 如意搖頭,竹林外有翎羽手下的高手守林,君叔這回帶的暗衛不及他們,不敢輕舉妄動。她頓了頓才道:小姐,殿下有可能在懷城嗎?云景山和懷城有千里之距,殿下重傷跳下懸崖,怎么會出現在懷城?再說翎羽是北秦王宮里出來的人,她為什么要救殿下? 個中因由太過牽qiáng,若不是韓燁生死實在過于重大,否則如意一定以為這是翎羽有意為之,想把北秦境內的大靖探子引來圍誅。 君玄神qíng沉凝,如意都能想到的事她自然也明白。 小姐,要不我和長青去懷城一趟?兩年前帝梓元回京,這次為了尋找韓燁,帝梓元把長青遣來幫助君玄。 君玄搖頭,立起身,兩年多了,這是我們唯一尋到的線索,我們尚還不知殿下是否活著,如果活著又為何兩年來屈居北秦懷城,也不知道翎羽打的什么主意,她若以殿下為質,必對大靖有所圖謀。這件事太重要了,我要親自去懷城一趟。如意,你和長青準備一下,明日我們便出發。記住,先不要把這件事告訴梓元君玄行到窗邊,免得她抱有希望,再失望一次。 如意頷首,轉身準備離去,想起一事,回轉頭:小姐,北秦王城有消息傳來見君玄身影一頓,她小聲開口:說是秦南侯前些時候能下g走動了。 北秦上將軍連瀾清,兩年前三國混戰后重傷回京,被北秦王封為秦南侯。 知道了。窗邊,只傳來君玄這么淡淡的一句。如意看著君玄蕭索單薄的背影,嘆了一聲退了出去。 有些人死了,還能盡力掛念,破鏡重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