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頁
他是帝家人,當恢復帝姓。帝梓元沉聲道。 帝盛天對這個回答尚算滿意,伸了個懶腰朝走到一旁朝開得燦爛的桃樹上一靠,擺手,去吧去吧,你以后的事兒還多得很,沒事少來惹我清凈。 帝梓元眼底露出一抹無奈,行了個禮退下,剛走幾步,帝盛天的聲音飄飄忽忽傳來。 梓元,云景山上,你可曾后悔? 自云景山巔一戰韓燁戰亡,帝梓元華發半白,再未有人在她面前提過半句韓燁。 上百日夜,夜夜不得寐。姑祖母問她,可曾后悔? 后悔什么?后悔與韓燁相識相知?還是后悔半生執于世仇將他阻于心門外?抑或后悔永失所愛后才終明心意? 世間萬事皆能解,唯生死不能。 縱她半生追悔莫及,付于誰看? 您呢?帝梓元回轉頭,目光落在帝盛天寂寥的背影上,輕聲問:這些年,您可曾后悔? 后悔執于qíng誼,在那人有生之年都未吐露過半句心意,以致那位雖坐擁萬里江山,卻帶著遺憾故去。 風起,卷起桃樹邊那人一頭雪白長發,帝梓元始終沒有等到回答。 山腳,長青已等了帝梓元半日。 帝梓元一腳躍上馬車,難得朝長青投了一眼。 出了何事?這塊木頭臉雷劈下來也不動于色,現在臉上的踟躕不安也太明顯了些。 待帝梓元坐上馬車,長青猶豫半晌,才低聲稟告:小姐,剛剛苑書傳了消息過來,北河下游十城,都未有殿下蹤跡。 下游十城,已是千里之遠,足足三月,動邊塞數萬守軍,傾帝家在西北所有隱藏之力,仍毫無所獲。 掀著布簾的手微不可見地一頓,聽不出感qíng的聲音從馬車里傳來:知道了。長青,不用回府,去皇宮。 是,小姐。車架上的長青面上露出一抹意外,卻半句未言,一甩韁繩徑直入城朝皇宮而去。 不通報,不奏稟,靖安侯府的馬車一路毫不避諱地朝皇宮而去,還未抵達宮門,靖安侯君入宮覲見的消息幾乎被半個京城的權柄曉得了個透。 重陽門前,聞訊前來的內宮總管趙福堅持而又委婉地請靖安侯君下車步行入宮。即便如今帝家的聲勢潑了天去,嘉寧帝好歹還是帝位上高坐的那位。帝家再狂,也不能堂而皇之越過皇權。 帝梓元何等心xing,贏都贏了,從不在意小節,當即一甩袖擺從馬車上走下,甚至還貼心地吩咐長青解下佩劍。 在重陽門前踏車而出尚是帝梓元西北而回后首次現于人前,她一身沉墨晉衣,襯得肩下白發如雪。趙福見她這模樣,神色一愣,一時竟連請安問好的話都頓在了嗓子邊。 帝梓元恍若未見,步履未停徑直朝禁宮內走去。 趙福匆匆趕上,來時眼底的防范和敵意到底淺了些。太子亦是他看著長大,比一般皇子qíng分更深,如今早逝,皇室子嗣凋零至此,太過可惜了。 趙福引著帝梓元停在了乾元殿前。 乾元殿是內宮第二大殿,雖不若朝會大殿巍峨宏偉,卻華貴典雅,更顯皇室尊貴。 照理說,久臥病榻的嘉寧帝在上書房接見帝梓元倒更妥當些。 帝梓元朝趙福玩味地看了一眼。 內宮大總管眼觀鼻鼻觀心,躬身朝前引,侯君,陛下在殿內等您,您請入殿。 長青,留在殿外。帝梓元一拂袖擺,吩咐一聲,負手于身后,朝乾元殿內走去。 吱呀聲響,古老的宮殿被推開大門,逆光下,帝梓元抬步而入,殿門隨即而關,藏住了里面一切光景。 乾元殿內,一把御椅,嘉寧帝高坐其上。 縱面容蒼白,眼底帝王威懾仍不減半分。 他御座之下五步之遠的地方,布一臣椅。 君臣上下之分,一覽無遺。 帝梓元入殿之初便瞧出了嘉寧帝的安排,她抬步入內,停在殿內臣椅旁毫不猶疑地坐下,然后朝嘉寧帝看去。 半晌,悠悠之聲自她口中而出。 天下權柄,帝王之勢,不是區區一把龍椅就能定論,否則何來百年王朝變遷天下改姓,陛下做了幾十年皇帝,竟也信權柄之物,當真令梓元失望。 嘉寧帝俯眼,看向坦然而坐的帝梓元,蒼老的眼底瞧不出qíng緒。 不過二十之齡,短短兩年,這個年輕的靖安侯就已經超越她的父親,手握西北兵權,獨掌朝廷乾坤。 這樣的帝梓元,竟是他韓家曾昭告天下的兒媳,大靖最蓋棺定論的皇后。 不論仇怨,不究對錯,太祖當年為大靖選擇了一個足以延綿國祚百年的太子妃。 可惜,世事往往不如人愿,韓帝兩家到頭來竟走到了這一步。 朕當年少時,鮮衣怒馬、沙場御敵、指點江山,曾比你更狂更傲十倍。少年人,這把椅子朕和太祖傾韓家之力都坐得不甚安穩,遑論是你。嘉寧帝半點未怒,看著帝梓元,眼底帶些許悵然,帝梓元,等你在這天下之位上坐個十年,享天下權柄后,再來論朕亦不遲。 高坐皇位的帝者褪掉了平日的qiáng勢冷酷,低沉的話語在乾元殿內回響,竟帶著勸誡和指點。 帝梓元瞇眼,半晌,冷斥一聲,謬論,權位固重,人心更重。不得人心,何以得天下? 嘉寧帝迎上帝梓元挑釁的眼,沉聲回:人心固重,權謀亦重,不善權謀,何以平朝堂? 無言的對峙在乾元殿內靜靜流淌,大靖王朝里權力最盛的兩人各不服輸,仿似以天下對問。 擅權謀又如何?帝梓元微微朝后一仰,目光輕抬,陛下,如今是你輸了。 帝家人心得盡,權柄在握,韓家如今之勢已不如帝家。 那又如何,就算朕輸,我韓氏依舊是大靖之主,韓家數十年權力沉浮在這皇城上,八方諸王仍在,帝家縱如今威勢bī人,難道還能冒天下之大不韙改朝換代,篡權取國?嘉寧帝聲音沉沉:帝梓元,一朝為臣,你帝家將永遠為臣。 乾元殿內寂靜無聲,唯風從窗外拂進,將帝梓元的衣擺chuī起,晉衣袖擺內,露出一截明huáng的卷軸。 陛下,不知于天下百姓、朝堂百官而言,是你的諭令有用,還是太祖的諭旨更勝一籌? 嘉寧帝瞳孔緊緊一縮,露出一抹冷厲來,朝帝梓元望去,你此話,何意? 太祖諭旨?已經故去十八載的先帝還能把這天下留給帝氏不成! 帝梓元緩緩起身,抽出袖中卷軸,印著太祖諭旨的圣旨在兩人面前展開。 陛下,太祖元年,先帝曾下過一道圣旨,圣旨中言忠王和靖安侯同享儲君之位,陛下善記,想必沒有忘記此事。 當年的忠王就是如今的嘉寧帝,當年太祖這道圣旨頒下后曾令滿朝嘩然,帝永寧請辭數次,但直至太祖駕崩,這道圣旨始終未從帝家收回。 嘉寧帝面色微變,左手在御椅上摩挲而過,藏住眼底的驚濤駭làng。 直到先帝駕崩,這道圣旨都未被廢除。陛下帝梓元清冷的聲音在乾元殿內響起,擲地有聲,睥睨天下。 帝家靖安侯享儲君之位乃太祖之旨,如今帝家仍在,帝家的靖安侯君亦在。 帝梓元朝嘉寧帝看去,手中太祖遺旨迎風而展。 臣若請陛下允先帝之旨,不知可算是篡權取國,冒天下之大不韙? 第五十一章 乾元殿內,朗朗之聲,清澈無垢。 嘉寧帝有一瞬間的晃神,這樣的帝梓元,和當年在昭和殿對著太祖質問的他何等相似。 我乃大靖嫡子,名正言順的大統繼承人,緣何我不能登天下位,掌大靖乾坤? 當時,太祖是如何回答的?十八年前,太祖一語未言。只三個月后在其彌留之際,將傳位圣旨和傳國玉璽一并jiāo到他手上。 從此,大靖、朝臣、百姓一并托付你手,朕大行在即,只望你無愧大靖天下和韓氏列祖,百年之后尚有面目來見朕。 如此重托,如此重囑。 數十年前,他意氣風發,只覺天下盡握,數十年后,嘉寧帝早已不知,他可還有面目去見九泉之下殷殷囑托的先帝。 不止是太祖遺旨,帝梓元揚手的瞬間,她指上碧綠的通天璽亦躍入嘉寧帝眼中。 帝家之權已經傳承。嘉寧帝心底重重嘆息一聲,面上卻半點未露。 要朕允先帝之旨?嘉寧帝望著龍椅下雋然而立的帝梓元,緩緩起身,目光如炙,帝梓元,你想為皇? 帝梓元抬首,眼微揚,若臣想,陛下又能如何? 帝梓元話音落定,嘉寧帝負于身后的手猛地一抬,眸中瞳色幾變,復又輕輕放下。 窗外,一直守著的趙福見嘉寧帝把誅殺令收回,趕緊打了個手勢,四周已露尖峭的銀色寒光悄悄退了回去。 乾元殿外等著的長青眉目冷沉,早已將身后負著的鐵棍握緊。 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間,待嘉寧帝重新開口時,仿似一切都未發生。 先帝之旨當然算數,只是朕在位已有十八載,比起先帝遺旨,朕的子嗣更有繼承大統的資格。未等帝梓元開口,他已道:即便朕四子亡三,仍有第十三子韓云,他雖年幼,亦不是不可立為儲君。你帝家當年雖有禪讓天下之德,如今亦有忠君護國之功,但臣就是臣,你若登位,當年和韓帝兩家共同逐鹿天下的五侯皆會生出篡權之心,韓氏鎮守江山的八方諸王也會興兵而起,屆時大靖必亂。三國之戰剛剛結束,大靖已不能再起兵災,否則會有亡國之險。帝梓元,作為大靖的靖安侯君和三軍統帥,這一點你應該比誰都明白。 所以?帝梓元朝嘉寧帝看去,臣就應該以大局為重,隱忍寬厚,對過往不糾,做一個忠君愛國的靖安侯君? 帝梓元的質問一聲比一聲更沉。 那帝梓元,你,想如何? 我想如何?帝梓元負手于身后,眉宇肅冷。 晉南十萬百姓失詁之痛,帝家十年叛國之冤,我帝家和晉南百姓的怒火帝梓元朝高臺龍椅走去,一步一句,停在嘉寧帝五步之遠,擲地之聲響徹乾元殿:陛下,非大靖天下不可平。 非大靖天下不可平。 這句話落入嘉寧帝耳中的時候,他驟覺二十年大靖江山起伏,恍若huáng粱一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