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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都是吃軟不吃硬,帝家案出后,向來注重禮信廉儀的仕林儒生對嘉寧帝的鐵血統治多少生出了些隱晦不滿的言論。這場戰爭嘉寧帝亡一子一女,安寧公主更是無比慘烈地戰死在當年帝家軍埋骨的青南城,讓沉積在暗處的流言停歇了不少。 這絕對是替帝梓元留在京城掌控帝家大局的洛銘西不愿見到的,但幾乎是難以理解的,在懷念安寧公主這件事上,洛銘西選擇了沉默。 若是帝梓元在,以她的脾xing,說不得會把安寧那根染得血紅的鞭子扔到嘉寧帝面前,哼哼一句:你這父親真是有趣,花了半生時間用最冷血無qíng的方法設計了長女的一生,在她死后卻又稀里糊涂裝模作樣惦念的厲害。 很多年后恐怕帝梓元最懊悔的怕就是沒早些回來在嘉寧帝身上吐些唾沫星子,為那個長眠在西北的摯友出一口氣。 但,也只是說說罷了,若是她在,也會如洛銘西一般。 韓家欠她晉南八萬將士和一百多族人的xing命,她欠大靖王朝一個公主。 皇帝整這么一出,于是,整個皇城的人都知道了,陛下在思念著長女,以從未有過的柔軟的姿態。嘉寧帝這番舉動難免讓人忍不住感慨,皇宮里雖是全天下最尊貴的地兒,可人命在這里頭也最是難被留住。 皇帝思念亡人是個折騰人的事兒,對活著的人而言。譬如,在齊妃被圈禁冷宮后那些使著勁兒想重奪圣寵覬覦著皇貴妃位子的宮妃們。 后宮里頭的爭斗比朝堂更yīn私詭譎,在嘉寧帝從朝堂各番勢力和西北戰局的空隙里察覺時,宮里頭這些平時嬌弱嫵媚的女人們已經爭得有些不成體統了,甚至隱隱影響了朝堂的平衡。 這其實不怪旁人,短短時間內沐王昭王皆死,越王韓越遠走南地不知所蹤,太子身處xing命危旦的西北疆場,等大靖朝的朝臣們反應過來的時候才發現他們的皇帝陛下身邊除了一個三歲的小皇子韓云,竟已沒有一個在王朝危難時可以繼承江山的成年皇子了。所以這種機遇下,于朝臣而言,皇宮內和自家沾親帶故的宮妃誕下皇子變得格外重要。 是以,嘉寧帝到了中年奔頭兒的時候,重新享受了一把被一宮女人競相追逐的滋味?;实圩罱皇歉裢庀『眱号茄獑??沒關系,陛下龍馬jīng神,再多生幾個出來稀罕稀罕不就成了。 起先嘉寧帝還忍耐著,懶得朝理這些gān系朝堂各派勢力的宮妃,可在他大半夜處理完朝事回寢宮都能遇到十來個嬌滴滴或跳舞或端吃食或肚子疼或崴腳的妃子后,悶不作聲地在上書房內摔破了三套上好的琉璃夜光杯。 他的嫡子還沒死呢!這些混賬東西想gān什么!這是在詛咒他的太子回不來,上趕著讓他給宮里頭有宮妃的世家播種嗎! 一個人悶頭滿腦把嫡子看重了二十幾年的嘉寧帝終于出離憤怒了,雷厲風行地gān了一件實誠事他把年僅三歲的幼子韓云的生母謹昭儀直接晉升兩級,封為謹妃,位居四妃之首,和賢妃共同管理后宮。 謹妃名王瑾,是個本分的女人,xingqíng溫和,她生于江南一府縣丞之家,溫婉敦厚的小家碧玉。早些年不過是個有些品階的宮女,二十老幾快出宮的時候被嘉寧帝看中臨幸,若不是有了龍種,恐怕嘉寧帝都不會記得后宮里還有這么個女人。事實也是如此,嘉寧帝在她生下皇子后只封了個昭儀,并未格外恩寵,起初還有些愛憐她,后來見她木訥老實,實在不解風qíng,新鮮勁也就淡了下來,這兩年也就年節眾妃朝拜的時候見過幾次。 這次皇宮內院里亂成一團,等嘉寧帝回過眼整頓后宮發現這個唯一有著兒子卻安安靜靜呆在自己那一畝三分地兒的謹昭儀時,便格外順眼了。 這一順眼,就直接讓她成了四妃之首。 眾妃爭得頭破血流得了這么個結局,雖憤怒難堪,卻也實在無話可說,謹妃有著皇宮里僅存的一個寶貝皇子這個理由,足夠封滿朝臣子之口。 好在謹妃是個溫和老好人的xing子,她被封妃后并未跋扈張揚,反而更內斂端華,持重守禮,這讓嘉寧帝很滿意,再加上三歲的小皇子韓云生得和韓燁小時候有幾分相似,是以嘉寧帝對這對母子更為看重。 如今皇宮內院里頭,常常能聽見嘉寧帝逗弄小皇子的笑聲,謹妃母子在皇室的登場也驅散了安寧大公主故去和三國混戰籠罩在皇室中的沉重yīn影。 這一日,雖是冬日,難得出了個日頭,暖洋洋照著很是舒服。 嘉寧帝如今記掛著幼子,謹妃雖低調,卻也不敢拂逆皇帝,隔上兩三日便會領著韓云前來覲見,今日日頭正好,她便領著韓云去了上書閣。 韓云才三歲,正是粉琢玉器似個軟綿綿團子的時候,嘉寧帝見著稀罕,一把牽過幼子去了御花園賞雪景。謹妃安靜地跟在他們身后不遠處,溫順的眉眼帶著淡淡的笑意和滿足。 即便有太陽,御花園里比暖閣也要冷上許多,韓云才走了幾步便撅著嘴扒拉著嘉寧帝的大腿哼哼唧唧地要抱。謹妃面帶惶恐上前一步就要接過他,卻被嘉寧帝擺手制止,無事,他小著呢,朕還抱得動。 嘉寧帝笑著俯下身就要抱起幼子,卻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動作。他眉頭一皺,轉身朝鵝卵石鋪成的小徑口看去。 陛下,陛下,不好了,殿下他 趙福匆匆跑進御花園,脫口而出的話在看見謹妃后生生卡在了喉嚨里。他滑稽地停住腳步,朝嘉寧帝和謹妃行了個禮復又巴巴朝嘉寧帝看去,一向穩重的臉上滿是著急。 瞧見眉頭帶著薄汗的趙福,謹妃很是一愣,這位權握禁宮幾十年的內宮大總管,皇宮里除了皇帝外最是深沉難懂的人,居然也會有如此忐忑不安的時候。 殿下?怕是gān系到那位遠在西北的太子爺吧。 過了一會,謹妃竟未聽見嘉寧帝的回應聲,有些詫異,正要抬首看去,卻聽見韓云突然而出的哭泣聲。她急急抬頭,微微一怔。 嘉寧帝立在雪地里,面容冷沉而凌冽,一雙眼狠狠盯住趙福,牽著韓云的手因為用勁而爆出青筋。韓云手腕上極快地現出大片的紅痕,疼得他小聲啜泣直掉眼淚。謹妃雖著急,卻不敢言半句,只懇切地朝嘉寧帝看去。 韓云的哭聲同時驚醒了嘉寧帝和趙福,趙福見嘉寧帝這模樣,兀然想起一年前安寧公主戰死沙場的消息送來時他便是這般惶急地稟告,怕是陛下以為太子殿下他知道自己戳中了嘉寧帝的痛腳,趙福忙低下頭請罪,陛下,殿下尚還安好。 趙福這么簡簡單單一句話,卻像震心丸解救了院中的所有人。嘉寧帝早在韓云哭的時候就察覺到自己的失態,他把韓云朝謹妃遞去,朕還有事,你帶著云兒回定云宮。 謹妃舒了一口氣,忙不迭接過韓云的手行了一禮就yù朝外退去,卻撞上嘉寧帝有些淡漠而深不可測的眼神。 剛才愛妃聽到了什么? 這眼神太過陌生,和這半年對她溫柔寵愛的那個帝王仿似不是同一個人。謹妃瞬間便明了,渾身一顫,穩了穩心神鎮定道:臣妾今日看著日頭好,帶云兒和陛下逛逛園子,云兒人小好動,在地上磕了一跤傷了手,臣妾只能先帶他回去召御醫診治。 謹妃答非所問,嘉寧帝卻瞇了瞇眼,滿意地擺擺手,下去吧,愛妃一向謹言慎行,朕很放心,把太醫院院正召進宮替云兒好好診治。 謹妃連忙謝恩,牽著韓云朝外走去。她垂下的眼底極快地閃過一抹復雜和黯然。 雖下著恩旨請太醫院院正,卻連眼神都沒放在韓云受傷的手腕上過。日日里說著疼愛幼子,卻在只是事關嫡子一句半句消息的時候便失態到這個地步。 直到今日,謹妃才知道,他們的陛下,待那位太子爺和其他子女的真正區別,怕是已經故去的安寧公主也是萬般拂及。 待謹妃出了御花園,嘉寧帝才一步步踱到趙福面前,龍紋黑底長靴在雪地上劃出一道道極深的印痕。 他幾乎是咬牙切齒的,以一種極冷沉的聲音開口:趙福,給朕提著腦袋回答,什么叫太子尚還安好? 第十八章 趙福,給朕提著腦袋回答,什么叫太子尚還安好? 趙福雖然已位列宗師,但他在嘉寧帝身邊服侍近四十年,對嘉寧帝的臣服深入骨子里,在嘉寧帝發怒喝問的瞬間,他已跪倒于地,低聲回:陛下,北秦大將連瀾清放出消息說要把施老將軍的骨骸帶回北秦王城,暗衛沒能攔住殿下,殿下他領著幾個侍衛獨自去了軍獻城。 軍獻城駐扎著數萬北秦鐵騎,即便是宗師闖進去了也難蹦跶出來,用尚還安好這么個穩妥詞兒來報信,還真是為難趙大總管了。 趙福清晰地聽到嘉寧帝的呼吸聲在他話語落地后猛地一滯,然后毫不出乎所料,帝王盛怒的咆哮聲在御花園內響起。 混賬東西,要搶回施元朗的尸骨,奪回軍獻城就是,大靖上下幾十萬大軍他不用,自己跑到軍獻城巴巴去送死,他是一國儲君,一軍統帥,不是逞英雄的綠林糙莽! 趙福跪在地上實不敢言。 陛下為了把韓氏天下傳承給太子,幾乎用盡了手段和心血。這半年來,西北戰局波譎云詭,希冀太子陣亡于西北的朝臣不在少數,這都是些宮里頭有嬪妃的世家,這些世族在軍中有著千絲萬縷的姻親gān系,若他們在西北那處動點yīn暗手段,太子可謂防不勝防。 從龍之功外戚之尊古來便能蠱惑人心,后宮這一年的爭斗說到底也是為了東宮之位。陛下以雷霆之怒降罪幾位品階不低的宮妃,將謹昭儀捧上妃位,寵愛十三皇子,還不是為了將世族朝臣的目光引到宮里頭來。 可如今,太子全然不顧儲君和一軍統帥的身份闖進九死一生的敵城,也難怪陛下會氣成這個樣子。 陛下,那畢竟是施老元帥的尸骨,老元帥素得軍心,如今施小將軍遠在東騫,殿下如此做是為了不寒萬千將士的心,倒也qíng有可原。再者殿下向來心思穩重,他既敢去,斷沒有回不來的道理。 趙??刹桓以诒澈蟠另n燁的刀子,只能盡量消著嘉寧帝的怒火。西北遠隔千里,消息傳到他們手上的時候太子早已闖進了軍獻城,如今說不定太子已奪回施元朗的骨灰回了潼關,若是沒有回來,遣人去救也于事無補趙福壓下心底的念頭,連提都不敢提。 哼。嘉寧帝輕哼一聲,顯然怒火未消,冷聲問:可知道太子帶了什么人一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