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許安,你說朕封了貴妃,她會不會生氣? 這回許安學乖了,老老實實等回答。 她不會吧,聽密報回稟那個北堂晏日日陪在她身邊,她恐怕早就把朕給忘了。 夏云澤的聲音慢慢低下來,懸在半空的腿收攏,蜷成一團,看上去有些可憐。 朕不會立皇后,她不回來就永遠都不立。 只要她在漠北好好的,朕就什么都不求了。 聽著夏云澤的話,許安心底一酸,陛下迎娶左相之女,封為貴妃,也只是為了堵住朝堂上對漠北戰局的諫言,讓季子期沒有后顧之憂。 陛下他,著實有些可憐了。 夏云澤抬頭,又是滿月。 他忽而記起很多年前,半大的季子期一身絳紅長裙,身負長弓,在馬上飛奔而來的模樣。 雖不傾城,卻熱烈如火,倨傲凜冽,這般女子他平生從不得見。 qíng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夏云澤想,那一眼,便注定了他這一世不會再愛上別人。 五日時間疾行千里,季子期滿身塵土,一臉疲憊停在帝都之外時,恰好聽見恢弘的喜樂聲響徹全城。 巍峨城墻下,滿城百姓歡欣jiāo贊,將長笛別在腰間,季子期佇立良久,牽著直喘氣的愛馬一步步走進帝都。 盛大的國婚下,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她,走過寬闊的街道,遠離喧囂,季子期停在了瑞王府外。 府門前的青石板上依昔現出斑駁的痕跡,威武的石獅忠實的守在門前,她推開府門,行到了楓林漫天的后園。 季子期第一次見夏云澤時便是在這里,那時兩人懵懂,錯過了太多時間,或許她回來,只是想見見當年的夏云澤,而不是如今的宣昭帝。 輕嘆一聲,步履兀然停在假山后,季子期瞇眼,瞧著假山上一盒還散著熱氣清香甜軟的折云糕,突然轉身朝府外走去。 她最喜愛城南一品堂的折云糕,到如今還知道這件事的,世上只有一人。 提步上馬,嘶鳴聲響,伸向皇城的街道里,陡然殺出一匹快馬,因跑得太快,只能隱隱望見那暗紅凜冽長袍的一角。 迎婚的喜駕從長安街的左相府而出,一路浩浩dàngdàng,十里紅妝,已行過了朝陽門,離崇華殿不過數百米。 季子期快馬加鞭,抄近路自南陽門奔來,臨近皇城亦不停緩,守門的小將看著這匪夷所思一幕,面色慘白,還來不及呵斥,一塊令牌已砸到了守將臉上,小將哆哆嗦嗦看清,一個寒顫,看著遠去的快馬,虛脫半跪于地。 其他人圍攏,忙問哪個賜下的玉牌,這個王孫貴族如此蠻橫? 小將哭喪著臉,巴巴回:先帝,那是先帝賜給季家的免死玉牌! 一群侍衛俱驚,一時間南華門落針可聞。 如今季家余得的,只有那個陷于漠北,生死不知的季子期,大夏原本名正言順的皇后。 快馬穿過皇城邊角,只剩下和崇華殿遙遙相望的數米石階,季子期從馬上跳下,朝石階跑去,她不知道自己在執著什么,只是,如果不見見他,不問他一聲可還記得六年前的承諾,就好像永遠都不會甘心。 皇城內喜樂震天,貴妃入宮的儀仗停在崇華殿下,身著嫣紅喜裙的女子自轎下而出,被數名宮娥攙扶著朝石階上走去。 夏云澤一身大紅帝王冠服,身形俊朗,低垂著眼,立于大殿前,百官跪于殿外,三呼萬歲,普天同慶。 這一幕猶為刺眼,只肖幾步,季子期便能越過石階,穿過行廊,站在夏云澤面前。一人陡然自回廊后走出,攔住了她。 季子期抬眼,怒意滿溢,一甩袖袍:滾開! 季將軍。那人低喚,聲音有些暗啞尖銳:太后料得將軍會回,讓老奴守在此處,若將軍還惦念著當初的qíng分,定要將此信看完。 一封信函被遞到季子期面前,喜樂聲越來越近,她沒有時間遲疑,一把接過信函撕開,雪白的信箋上墨黑的字跡落入眼中。 眼一點點睜大,季子期微微顫抖,猛然抬首朝回廊轉口處望去。 年輕的帝王身影堅韌挺拔,卻過早的染上了風霜之意。 到如今,為了我,你竟做了如此多嗎?太后問我可忍心讓你孤寡到老,終生無嗣,夏云澤,你說,我該如何回她? 十米距離,卻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再也邁不過去。 我季子期還沒有自私到要耗掉你一生歲月。 崇華殿上,看著已近到咫尺的左相千金,夏云澤望向宮門的眼終于垂下,掩落最后一絲期待。 新嫁娘站定在崇華殿外,夏云澤三步遠的地方,紅裙下的手朝夏云澤伸來,夏云澤蹙眉,抬首去接 報,報,報! 八百里加急快報! 陛下,漠北大捷! 一聲連著一聲,如驚雷一般在皇城中響起,一匹快馬連奔而入,手持軍報,朗聲而喊。 崇華殿外詭異的安靜,儀仗退散兩邊,讓將士一路飛奔至崇華殿下。 殿上百官面面相覷,邊境軍報一向事急從權,可和帝王大婚遇到一塊,大夏百年歷史,從未出過這么一遭。 夏云澤揮手,疾走兩步,喜裙下的女子打了個顫,被宮娥扶住,正yù轉身離去的季子期回過頭,沉默的看著崇華殿上滿臉喜意的帝王。 傳令小將一身戎袍,意氣風發。 陛下,塞云城大捷,北蠻十萬大軍葬于城下,誅敵國五皇子元惜! 滿殿靜默,北蠻三分之一的鐵騎悄然湮沒,守城的季子期手中不過三萬殘兵,如此驚人的戰績,著實不可思議。 好,好!夏云澤朗聲大笑,眉梢眼角高揚:季家軍有功,大功!許安,替朕擬旨,犒勞三軍,封賞諸位將軍。 他微一停頓,慢行幾步,停至石階邊緣,一字一句落于百官和那傳令小將耳中。 告訴你們季元帥,朕等著她奪回天壑城,屆時,朕親自迎她回朝! 一聲落地,崇華殿外連呼吸聲都停頓下來,著絳紅官袍、立于百官之首的左相突然面色冷凝,看著不遠處孤零零微微顫抖的女兒,握緊了手。 季子期靜靜站于回廊后,眼底墨沉,突然轉身朝皇城外走去。 將軍!老總管喚住她:您不見見陛下? 不必了。 即已得了答案,便也就無憾了,夏云澤,我在天壑城等你。 帝王大婚三月后。 這一日,夏云澤踏進崇元殿,見一殿宮奴跪了滿地,太后滿臉慍色坐于上首,心底微微明了。 母后,您今日怎得空來了崇元殿?夏云澤行了一禮,替太后把茶水端至手邊,溫聲道。 哀家若再不來,這些奴才都翻了天去了,陛下三月不入后宮,哀家竟到今日才知曉。 區區小事母后何必動怒,母后多慮,不是還有臨兒。夏云澤揮手,一眾奴才得令退了個gāngān凈凈。 先太子夏云洲留下一根獨苗夏天臨,如今已有十三歲。 聽見愛孫的名字,太后面色微有和緩,卻不退半步:臨兒是你大哥的兒子,你如今貴為一國之君,若是無嗣,國本必會動搖,母后年事已高,你總不能讓母后到地底無顏去見你父皇! 母后,您在等幾年,朕會 皇兒,母后知道以季家丫頭的xing子,不奪回天壑城絕不會回京都,如今天壑城有北蠻重兵把守,要奪回難于上天,母后向你承諾,若有那一日,孫家十萬大軍盡聽她調遣,可好? 孫家乃后族,當初也是太后手中的這只軍隊,才能得保他與皇兄順利即位太子。 總有一日,我會傾盡大夏為季家一戰,為天壑城死去的將士和百姓一戰。 憶起六年前他曾對領軍遠行的少女許下的承諾,夏云澤聽見自己有些恍惚遙遠的聲音。 母后,朕答應你,會為皇室留下血脈。 子期,你所希望的一切,我都會為你做到,所以,我一定會等著你平安回到我身邊的那一日。 崇元殿外,一身華貴宮服的皇貴妃聽著里面的對話,眼底微冷,黯然退了下去。 宣昭六年秋天,皇貴妃傳出喜訊,尚無子嗣的后宮一片大喜,皇帝下令為保貴妃安康,無需大辦,是以消息傳到漠北時,已是三月之后。 塞云城一戰,北汗收兵邊疆,休養生息,季子期領著軍隊轉至和天壑城隔河相望的靖安城。 北堂晏將京城的消息告知季子期時,她正伏在案桌上涂涂畫畫,手一抖,一大滴墨汁在宣紙上暈染開來,眼微垂,只回了聲知道了,握著的畫筆一直未停。 北堂晏陪了她六年,從未見過她如此蕭索的模樣,心下不忍,朗聲道:今日秦老將軍送了些好酒,你可想嘗嘗? 季子期抬首,眼底一片云淡風輕,卻回:也好。 那一日,十幾壇上好的女兒紅被兩人灌了個gān凈,北堂晏記得那日楓葉正紅,楓樹下的女子醉得一塌糊涂,終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子期,你可后悔過?后悔放棄后位,遠走邊疆,離開那人? 季子期面容氳紅,半閉著眼,伏在樹下悄然沉睡,到最后北堂晏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聽到那句話。 也許,經此一事,子期也該放下了。 宣昭七年,貴妃誕下一女,皇帝封安國公主,大赦天下。 這一年冬,北國邊境冰雪連天,數個城池陷入冰凍之害中,朝廷運來的物資入了塞北只能由熟悉地形的季家軍運送,季子期接到消息時一聲不吭的領著一千將士和北堂晏出了靖安城。 半月后,季子期被困雪山的消息秘密的被送入了皇城。 混賬,她一個守城的元帥,去送這些東西做什么,上個月還請旨攻打天壑城,如今卻把自己困在雪山,不要命了!上書閣里皇帝震怒的聲音在深夜驟然響起。 許安,請右相和杜大人入宮,給朕安排一隊護衛,要快! 漠北大寒,這種天氣被困在雪山能熬得了幾日?即便在皇城安坐著,亦是如坐針氈。 許安應了一聲,退出上書閣后低頭半響,終是朝太后的慈安宮跑去。 國豈可一日無君,更何況是遠赴如此危險的雪山? 憂心忡忡的帝王沒有等來輔國的重臣,卻等來了端著先帝牌位的皇太后。 很久以后,攥寫史書的史官一直都未能得知,大夏宣昭帝到底是為何在他即位的第七個年頭在皇室宗祠里毫無緣由的獨自跪了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