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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景怎么可能背叛國家和恩師,把守護了十年的百姓親手送進死地。君玄初聞時,只覺得這個消息荒謬到可笑! 但一封薄薄的書信,短短的十九個字摧毀了她所有堅持和活下去的勇氣。 城破之日,施老將軍臨死前命親衛將遺信jiāo到副將趙云海手中。 那封遺信里,只有十九個字。 逆徒秦景,叛國害民,施元朗誤收賊子,一生大錯! 君玄到如今都記得自己展開遺信時顫抖得難以自持的雙手和那股被人掐住脖頸時無法言喻的窒息。 那個一世梟雄半生戎馬守護邊疆的老元帥,最后的遺言里未提及父母妻兒半分,戰死前還向一城百姓懺悔認錯,何等悲涼? 君玄握著茶杯的手緩緩收緊,仿佛自己手中握著的仍是那封重如千鈞的遺信。她低下頭,神色痛苦難抑。 這是她的錯,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錯。 那個十年前把秦景帶回軍獻城的人,是她帝君玄。 第十一章 那封信出現的時候,君玄心如死灰。 盡管君玄什么錯都沒有,可她仍然一聲不吭地代替那個已經死在大靖將士手上的秦景背負了滿城罵名。無論她有沒有嫁進秦家,滿城百姓故土被毀親人遭屠皆因秦景而起,這是血淋淋的事實。 城破之時,已經麻木的君玄在護走最后一批百姓、吩咐如意給帝梓元送去訣別信將君家托付于她后,只身一人守在里靜靜等著和軍獻城的共同滅亡。 她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她只想去問問那個死了的秦景,他怎么能冷血到背叛國家、恩師和百姓,打開城門,把十萬北秦鐵騎放進城池,將滿城婦孺送到了一群屠夫的手上? 這是他生活了十年的故土,守護了十年的百姓,他怎么能怎么能做出這種人神共憤喪盡天良的事! 窗外寒風chuī進拂在臉上,冰冷的觸感將君玄從回憶中拉回。她穩了穩顫抖的手,輕輕吐出一口氣。 她是為什么活了下來呢?君玄眉眼里的脆弱痛苦化成一層層堅硬的冰峭,直到她的手不再顫抖,心底深處無窮無盡的痛苦被掩埋至最深處。 如果不是連瀾清那道不準動君子樓的軍令,她早就以死謝罪了。秦景鑄成大錯,施老將軍被連累戰死,她能多護一個百姓,便能多贖一份罪。 一開始,君玄想的只是如此。但她畢竟不是一般的閨閣女子,在連瀾清口口聲聲言仰慕君子樓茶道,卻在入城三個月后從未踏足君子樓時,君玄就察覺到那道軍令的奇怪。君家雄厚的財力盡人皆知,若是能奪到手,至少能讓北秦軍隊的補給再耗半年。一個鐵血的異國將軍,怎么會在摧毀一座城池后僅因微不足道的理由便放過如此巨大的利益? 那時將軍府探子傳回的消息說,連瀾清進城的三個月內,至少駁回了手下各路副將數十道將君家產業充公的進言。 連瀾清的舉動太過違背常理,得知此事后,君玄便動用君家的探子開始查探連瀾清的一切過往。 一個月后,一封薄薄的密信自北秦送到了君玄的案桌上。 連瀾清,北秦連家嫡子,十一年前父親戰死,族人盡歿于無名谷,之后十年消失無蹤,傳聞拜得隱士高人潛心修習武功兵法。三個月前北秦叩關時手持北秦王皇印現于北秦軍中,接掌沖鋒前營,領北秦大軍征南而下,歷經十五戰,未曾一敗。 這個北秦大將的平生寥寥幾句,君玄卻盯著這封密信靜默無言。 連瀾清消失于北秦王城的時間,正好是她救下秦景的那一年。 在看到這封密信的第三日,君玄扮成一個漿洗丫鬟混進了將軍府。隔著施府熟悉的回廊木欄,她抱著一盆污水跪在地上和一眾下人迎接領軍歸來的連瀾清。 年輕的北秦將軍眉眼冷冽,步伐匆匆,華貴的錦戎大裘拂過凌厲的弧度消失在回廊轉角處。寥寥一眼,君玄瞳中印著的那人有著完全陌生的容貌和風姿。 可也只需一眼,她便知道,連瀾清就是秦景。 她怎么會認不出?哪怕那人面目模糊垂老腐朽,十年朝夕相對傾心愛戀,秦景一個背影,一個步伐,甚至是垂首沉浸于軍書時的專注眼神都足以讓她識出。 她找到了秦景,但數個月來那么多不甘心憤怒質問甚至絕望的話,卻再也問不出,也不想問了。 何必去問?他是連瀾清,生而為北秦人,已是答案。 阿玄,你怎么了? 略帶擔憂的聲音傳來,指尖的觸感溫暖柔和,把君玄從冰冷的回憶里拉回。她垂眼,看見帝梓元正小心地把她緊握著杯盞的手一節節掰開。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她的雙手無法自抑的顫抖,guntang的茶水溢出灑在她手背上,早已一片暈紅。 沒事兒,只是想起一些往事,走神了。君玄笑笑,滿不在乎。我們剛才說到哪了? 我問你北秦軍中可有人熟知我大靖國事朝員? 秦景和君玄的婚事帝梓元一早便知,早些年君玄送來的家信里但凡提到秦景時,總會有些小女子的傾慕歡喜。帝梓元原本想著君玄尋了個值得托付的人,總算婚事順遂,不似她這般,哪知竟也兜兜轉轉,這番結局。 君玄如今也不知能不能放下了?看她這個樣子,怕是沒有。 帝梓元暗暗嘆了口氣,想到一年前收到的那封訣別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沒有。君玄搖頭,迎上帝梓元墨黑的眸子,仍是一樣的回答。 君玄從來沒有瞞過帝梓元任何事,這樁除外,她瞞下秦景的身份不是為了保下那個人。 十年前,是她把秦景帶進了軍獻城。 十年后,也只能是她親手從這座已經沾滿血淚背叛的城池里驅逐連瀾清無論他是生是死。 好了,不提這事了。君玄避過帝梓元探尋的眼神,聲音一揚,太子前幾日進了城,你是為了幫他而來? 帝梓元前幾日飛鴿傳信托他尋找韓燁,君家在軍獻城的地下qíng報網遠非北秦暗衛可比,韓燁只進城一日,君玄便知道了他藏身之處,只是還未等她將韓燁的消息送到帝梓元手中,帝梓元居然就親自出現在了軍獻城。 也不全是。帝梓元若有所思地看了君玄一眼,繞過了這個話題,道:安寧的兵法是施元朗所教,算她半個師父,為了她我也要走這一趟,而且施諍言如今在東騫邊境御敵,我們總不能放任施老將軍尸骨不安,讓他寒了心。 說到奪回施元朗的尸骨,君玄比任何人都心切,她當即頷首道:理當如此。不過你扮成西云煥去見莫天是準備利用連家那樁事? 君家每日的暗報匯聚到君玄手中后,她都會將有用的訊息秘密遣人送至帝梓元處。君玄花了數月之功動用君家所有暗探抽絲剝繭尋出了連氏族人慘死的秘密,yīn差陽錯知道了西家小姐西云煥竟然是這樁往事的唯一人證。她瞞下連瀾清的身份,但將連氏族人真正的死因送到了帝梓元手中。兩國開戰,兒女qíng長和國破家亡同族被屠比起來微不足道,以帝梓元如今的能耐,她能利用這些qíng報做到的,遠比她君玄要多。 如君玄所想,帝梓元得知韓燁出潼關、西家和北秦王室聯姻的消息后,便吩咐她將西云煥從郎城引出給秘密拘了起來。 鮮于煥被苑書和溫朔牽制在惠安城,其他各路騎軍皆被驅逐回兩國邊境處,如今只有潼關下的軍獻城在連瀾清的領軍下未現敗績,德王又在北秦朝內對莫天步步緊bī,莫天怎么舍得在這個時候失去左膀右臂?西云煥是莫天拉攏朗城西家的棋子,他動不得,我正好利用西云煥的身份制肘于他。 帝梓元朝夜色染盡的窗外看去,恐怕現在桑巖正滿城尋我這個西云煥的蹤影。今夜軍獻城內焰火紛飛人擠如cháo,如意早就領她換了裝扮尋小路潛回君子樓,桑巖縱使一身好功夫,在君家的阻撓下也難尋她蹤跡。 莫天會相信你就是西云煥?君玄仍有些擔憂。 不需要他相信。帝梓元嘴角勾起一抹莫測的笑意,現在的連瀾清對他太重要了,只要莫天生了疑心便足夠我們行事。 帝王最是多疑,哪怕莫天不會盡信,也一定會竭盡全力阻撓她見到連瀾清。 連瀾清耗了這么多功夫才引了太子入城,就算你牽制住北秦王,要奪回施老將軍的骨灰也非易事。將軍府內必有重兵把守,若是太子落入北秦軍手中,于我大靖將是一場災難。君玄皺著眉分析如今的景況,沉聲道。 太子素得民望,軍中威望亦極高,他若被俘,必會舉國動dàng,朝堂百姓難安。況且嘉寧帝極為看重太子,若北秦王以太子為質讓大靖割城賠款,這場戰爭將走向無法預料的境地。 說到底,以韓燁和帝梓元如今身系一國的身份,獨闖龍潭虎xué的軍獻城,卻非明智之舉。 半晌未等到帝梓元回答,君玄抬首看去,卻見她起身行至窗邊。 帝梓元眺望夜城的背影凜冽肅穆,襲著一往無前的豪qíng。 阿玄,人活于世,有些事總歸要為。帝梓元聲音輕輕一頓,又沉沉落下,縱使萬難也無妨,我陪他護他便是。 她望向夜空,焰火璀璨,銀華漫天,沖破黑暗,仿若破曉。 帝梓元忽而想起一年前臨溪河畔漫天焰火下的韓燁。 那時候,韓燁對著尚是任安樂的她曾經說過一句話。 我對一個叫任安樂的女子動過心,但我這一世都會護著帝梓元,任安樂,這句話,你永遠都要記住。 她聽見了,也記住了。 或許,她和韓燁終其一生都是死局,無可化解,但只為了他那句一生相護,這輩子,帝梓元就不能看著韓燁死去。 無關韓帝兩家十年冤仇,無關朝堂權利紛爭,無關百姓天下,這只是她帝梓元和韓燁的事。 君玄曾經想,這世上能護著韓燁的人可以有很多,大靖的皇帝、朝臣、將士,甚至是手無寸鐵的百姓都可以,可惟獨不該是帝梓元。 這些年她是背負怎樣的人生活過來的?她怎么能讓韓家的太子成為她前行路上的絆腳石?但君玄靜靜望著已經長大的帝梓元眼底毫不動搖的堅定認真時,終是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 梓元,太子藏身在城西沐合別院。 君玄輕柔的聲音飄散在漫天煙火下,流淌著淡淡的溫qíng釋然。 她的人生已經被最愛的人下成了一場死局,或許,若是梓元肯放下,會有和她截然不同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