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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拿著將軍府請帖的人,想來不只是個尋常商販如此簡單。為引韓燁入局,連瀾清可謂煞費苦心。 眾人一聽,這攤主倒說了實誠話,連瀾清定的規矩軍獻城中盡人皆知。這姑娘若想持貼參宴,還真得留下只言片語自報家門才行。 也不知是哪家養出的尊貴女兒? 塞外朗城,西家云煥。 燈火閃爍的街道盡頭,女子懶散的身影即將消失在拐角處時,翹首盼著的眾人終于等到了這句隨意又慡朗的回答。 西云煥,乃此女之名。 大靖百姓還好,北秦子民卻幾乎是在聽到這個名諱的一瞬間,便對那遠走的背影露出了肅穆之色。不為其他,朗城的西家在北秦的地位一如施家之于大靖。百年間,西家朝朝代代的嫡系子弟皆入軍為將,北秦帥令就是西家的掌印,西家是北秦名副其實的將門世家。只不過二十多年前中原大亂,當時的西家家主受北秦王所令征伐中原,卻敗在了帝盛天和韓子安手上。此一戰后,西家嫡系子弟大多戰死中原,西家血脈自此凋零,無力再執掌三軍,西家族老便辭了帥令領著剩下的族人回歸領地朗城。 朗城位處北秦極北之地,雖偏遠,民風之悍卻是北秦最盛。二十幾年時間西家休養生息,秣兵厲馬,朗城如今坐擁的五萬鐵騎已是北秦最jīng銳的軍隊。只不過當年一場大戰致使西家族人傷亡殆盡,這一輩的家主西鴻淡了爭斗之心,只安安穩穩守在領地,再未率領西家軍隊踏足戰場。這次北秦東騫齊攻大靖,莫天本有意令西鴻掛帥,卻被他委婉拒絕。西家在北秦聲望極高,當年慘烈亦舉國皆知,莫天無法qiáng求,只得作罷。 西鴻得一子一女,長子早年死于霍亂,現今膝下僅一女西云煥。 難怪此般芳華,雖意外了些,西家養大的女兒,倒也說得過去。見那身影即將隱沒在街角處,莫天身形一動,抬步跟了上去。 哎,一個甩冷臉的姑娘居然就把陛下的人給勾走了,雖說那姑娘威嚴了些,不凡了些。侍衛想起連瀾清這幾日的囑托,苦著臉忙不迭跟上了前。 臨近北秦霜露節,連瀾清有意將整座城池營造得和寧安樂,故軍獻城雖經戰亂,卻依舊有熱鬧之像。只不過威武慈和的軍獻城到底已經不在了。失了施家和大靖將士,沒了王朝的庇佑,國已不國,這座曾經無堅不摧的城池已有衰敗之景,更隨處可見哀容落魄。 帝梓元行得極慢,她整個人裹在大裘里,只露出一雙漆黑又沉默的眼打量著這座城池。當年她行漠北時同樣來過軍獻城,經年不見,已差之千里。 帝梓元懶懶散散沿著街道走了半個時辰,橫跨大半個城池,她身后的丫鬟始終離她三步遠。 冬日的漠北很是嚴冷,寒風刮過,沁進人骨子里。幾人且行且走,不知為何,莫天從那墨黑的背影上,竟覺出了點點悲涼之意。腳步聲突然和呼嘯而過的冷風一齊停住,萬籟俱靜。他抬頭,看見西云煥駐足的地方,微微一愣。 這里是軍獻城這座城池最古老伊始的所在護城城墻。 百年雨雪風霜,在這座邊境城頭上,最顯眼的是墻上的將士之血,兵刃之痕。 西云煥望著的,正是墻上日漸沉染的血漬和印痕。 她的眼比剛才更沉更冷,莫天一語不發,心底明了。西家大半族人盡喪于沙場,西云煥想必如她父親一般極厭煩戰爭血戈。即是如此,她又何必萬里迢迢入邊境城池?西鴻又如何放心獨女只身涉險? 莫天到底是帝王,即便久聞西家之名,也不會盡信這突兀出現的女子就是西云煥。 你跟著我做什么? 莫天被這聲音打斷思緒,抬首望去,見那女子轉身抬眼,淡淡看著他。 你真的是西家的小姐西云煥?莫天一點未被西云煥的冷淡駭住,反倒直接將疑惑問出。 我是或不是,gān你何事?西云煥眉一挑,有些不耐煩。像是沒瞧見莫天眼底的猶疑,很是有幾分傲氣道:我西家縱退極北二十年,也不是誰人都可隨意冒充的。 這口氣神態,倒真不是冒充之人能說得出口的。莫天心底疑慮放下一分,笑道:小姐莫氣,我父親和令尊早年有過幾面之緣,聽聞西家族人久不出朗城,今日突聞小姐來了軍獻城,有些詫異,故冒昧一問,無意冒犯,小姐見諒。 雖未行禮道歉,但這話已經是莫天難得的低姿態了。他身后的侍衛詭異地瞥了一眼淡然受之的西云煥,默默縮到一旁,假裝自己不存在。 哦?父親二十年不見外客,竟還有人記得我們西家。你府上是聽見此言,西云煥眉角的冰誚消融,眼底露出一抹意外和緩和。 小門小戶,早已沒落,不敢攀談老將軍jiāoqíng。西家滿門皆烈,我素來敬重,有此機緣遇到,小姐若不棄,不如以友相jiāo,如何?莫天淡笑回答,雖是自貶之話,神態卻極是自然坦dàng。 莫天一身打扮渾不似個沒落貴族,這么一說便是不肯言明身份了。北秦派系復雜,西家又手握重兵,子弟間不言身份相jiāo倒也正常。 帝梓元此時是西云煥,就要有西云煥該有的反應,她笑了笑,即是有緣,不無不可。不過你跟著我走了大半個城池,就是想問一句我到底是不是西云煥? 自然不是。莫天搖頭,道:我只是想知道,小姐為何要在燈謎下寫帝梓元之名?牝jī司晨的真意并非弄權如此簡單,而是 替代皇權?西云煥打斷莫天的話,唇角一勾,輕描淡寫接了四個字。 莫天目光一凝,你既知道,為何要選帝梓元?云夏中原之地的風俗不比我朝和東騫開化,數百來所建之國從無女子承權的先例,比起對皇權的把持,我朝的莫容大長公主和東騫太后更勝于她。帝梓元如今在大靖一呼百應,民心得盡,她不過二十歲便有如此成就,確實天縱奇才。但她只是一介臣子,若爭位,便是謀逆,有動dàng王朝之罪,帝家幾代忠君衛國的名聲難再,帝家若失了朝臣百姓的擁護,如何爭權? 更何況論威望才智,大靖太子韓燁半點不輸于她,又是名正言順的儲君,她要如何越過韓燁去謀帝位?帝梓元為臣容易,要顛覆朝堂,或是想更進一步坐擁皇位,根本不可能 莫天將手負于身后,走近西云煥幾步,審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不自覺拿出了平時帝王的威嚴霸道,以絕對肯定的語氣朝沉默立著淡望向他的女子蓋棺定論了一句。 在我看來,縱帝梓元有遮天之能,也無逆天之命。 第七章 天命啊似有若無的嘆息從西云煥口中逸出,她忽而問:不知公子說的天命究竟為何? 被西云煥墨黑的眸子凝視,莫天突然豪氣gān云,負手于身后,定聲回:普天之道,帝為尊,自然帝王令即是天命。 他是皇帝,一直遵行的天命還能為何?但即便是他那個功績遠超北秦歷代皇帝的父親也不會隨意在這個由氏族構系天下的時代說這句話。此時的莫天,毫無疑問充滿了馬踏中原開疆辟土的野心和自負! 這話落地,對面立著的女子并未如他想象中般動容驚訝,西云煥只是若有所思望了他一眼,轉眼眺望熱鬧喧囂燈火璀璨的城中,道了一句:你說的沒錯,帝為天,黎明眾生都信天命,尊天命??磥砉幽阋彩亲裱斓乐?。她回轉頭凝視莫天片刻,開口:卻也有些人不信命,我覺著那帝梓元就不是個信命的人。 哦?莫天聲音微挑,饒有興趣問:小姐久居朗城,帝梓元乃大靖朝官,你們二人素未蒙面,何以對此人有如此定論?帝王皆多疑,他說這話的時候,眼底帶了一抹自己都未發覺的警惕鄭重。 西云煥像是沒看到一般,穩穩當當道來:當年我西家大軍敗于帝盛天之手,族人死傷無數,這些年西家雖居極北,但一直在意帝家動向,帝梓元是帝家孤女,對于她我打聽了不少。她若真尊天命帝命,做個服服帖帖忠忠誠誠的一品上將足矣,何必用回帝家姓氏在大靖和嘉寧帝打擂臺? 聽及此,莫天心底疑竇漸消,回的卻頗為冷沉:帝梓元確實是三國異數,若非她把晉南十萬大軍調入漠北,和大靖太子韓燁東西相持,我北秦早已奪下潼關,長驅直入中原,拿下大靖了。 莫天遺憾的聲音伴著濕冷的寒風回響。西云煥抬眼拂過印著戰火痕跡沉寂冷暗的古城城頭,瞳中的冰冷一閃而過,回轉頭時已是風輕云淡的贊同:公子說的不錯,若無這二人,大靖邊塞已破。但她略一沉頓,卻道:即便破關,北秦要亡大靖也絕非朝夕之事,而且北秦也未必能做到。 哦?莫天雖不是剛愎之人,但作為北秦帝王,當他野心勃勃意yù一統云夏、在朝堂指點江山時,附和的大臣股肱絕不在少數,或者說幾乎從來沒人敢對他說要完成一統大業是件不可能之事。 我北秦蓄國十載,兵qiáng馬壯,將士鐵血彪悍,只要能破潼關,必能長驅直入,緣何不能亡大靖,奪中原?你為北秦子民,如何能長他國士氣,滅本朝威風!或許因為說這話的是西云煥,莫天話里便帶了隱隱怒意。 西云煥頭一次收了云淡風輕的笑容,正色道:公子,天下兵災,覆巢無卵。西家雖居朗城,不理朝事,可動亂若至,西家豈能真正置身事外?西家不興兵,并非不解天下事。公子說北秦若叩關必能滅大靖,在我西云煥看來,就算是國主言此話,卻也是妄自尊大,過于張狂了。 或許是西云煥眼中那一抹否定激怒了莫天,他神qíng一冷,朝西云煥的方向大跨兩步,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緊緊握起,怒視她:你! 盛怒的話語在西云煥皺眉低頭凝看的墨瞳下悄然定格,觸手的肌膚溫熱細膩,莫天循著她的眼望去,瞧見西云煥手腕處被他勒出的紅痕,正yù放下手,西云煥已先他一步將他甩開,冷冷看著他。 西云煥這一甩帶了幾分勁道,莫天在毫無預兆下被震得有些發麻。他也不在意,訕訕收回手,咳嗽一聲:我一時失態,西小姐莫怪。只是他一頓,繼續道:妄議國主,小姐這話也太放肆了。不知小姐為何言之鑿鑿說北秦不能滅大靖? 西云煥后退一步,沒半點回應解釋,一本正經地開始揉捏手腕處的紅印來,擺了一副老子不想理你你有多遠滾多遠的冷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