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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今天子好戰,乃天下盡知之事。 任安樂瞳色黑沉,目光有些悠遠,她微微坐直身子,姑娘所求之日,定不會太遠。 安寧倏爾轉頭朝任安樂看去,瞥見她眉間一抹堅定,微有感觸。 承小姐貴言,琳瑯再獻上幾曲。琳瑯面上略帶笑意,頭垂下,悅耳的曲聲再起。 幾乎整個翎湘樓的客人都察覺到今日頭牌琳瑯的演奏與以往截然不同,這讓眾人更是好奇牡丹閣里的來客究竟是何方神圣? 奈何這個夜晚注定難以安寧,在整齊劃一的軍馬奔蹄聲響徹在空曠的街道上時,長久習慣了奢靡夜晚的帝都達官貴人在一時間都難以回過神來,直到一個個身著盔甲的將士冷冽的走進翎湘樓,他們才不得不接受這個幾近荒唐的事實就在剛才,太子殿下頒下了整頓京師的諭令,嚴令所有青樓楚館歇業一個月。 誰來告訴他們,他們一向勞心國事的太子殿下怎么會如此突兀又不搭調的頒下這種閑得慌的諭令,甚至還讓西郊軍營的將士來qiáng行執行? 紛鬧間,外間的動響亦傳至了牡丹閣,任安樂嘴角一揚,有些意外,不愧是大靖的太子爺,平時不聲不響的,一旦動彈起來倒是大手筆。 安寧起身,苦笑道:估計是被發現了。說著朝琳瑯看去:琳瑯姑娘,今日多謝姑娘奏曲。 能為兩位小姐奏曲,是琳瑯的榮幸。琳瑯起身還禮,將任安樂和安寧送至木梯處。 大堂內將士握戟而立,肅穆異常,堂中未及離開的賓客看見兩名女子從牡丹閣中走出,皆瞪大眼滿是意外。 一萬兩銀子包下花魁奏曲,滿樓的客人皆不敢言的貴人便是兩名女子? 雖說氣韻不凡,瞧著姿態威儀,可是女子如此堂而皇之的逛青樓,實實有rǔ斯文! 樓里的客人也不是傻子,感覺到堂中將士在見到二人出現后明顯松了口氣的模樣,立馬垂首讓開了一條路。 能讓太子調動西郊大營的貴女,身份呼之yù出,素聞安寧公主xing子豪邁不羈,卻不想不羈到這個地步,不嫌命長的都恨不得自己今晚從來沒出現在翎湘樓。只是一個是安寧公主,旁邊的那位是誰? 瞧那模樣姿態,倒是比安寧公主更灑脫幾分。 咚一聲悶響,打破了窒息的氛圍,也成功的阻撓了即將走出翎湘樓的兩人的腳步,眾人哀嘆一聲,紛紛抬眼,朝木梯處看去。 一個十五六歲身著碧綠長裙的小姑娘從木梯上連滾帶爬滾下來,瞬息間爬到任安樂面前,她惶急的抓住任安樂的裙擺,哭叫道:小姐救我。 任安樂垂首,看著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小姑娘,皺眉道:何事? 安寧轉過身,托著下巴看起好戲來。 小姐,求您贖我出去吧,我做牛做馬也愿意。 小姑娘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但顯然沒人能從這只言片語里聽出個究竟來,玉大娘從木梯上跑下,富態的身體靈活萬分,她奔至任安樂面前,尷尬道:小姐,這丫頭是前幾日買來的,還不懂規矩,驚擾了小姐,請小姐恕罪。隨即呵斥道:紅袖,還不快進去。 被稱為紅袖的小姑娘一動不動,只顧緊握著任安樂的裙擺。 顯是瞧出了任安樂和安寧家世不凡,且是女子,這小姑娘才會鬧出這么大的動靜,希望兩人能動惻隱之心把她贖出去,眾人幾乎已經猜到了結果,畢竟贖一個女子出青樓,說出去算是善事一樁,也可博個好名聲。 任安樂彎腰,把紅袖扶起來,小姑娘眼底劃過驚喜,急忙松開任安樂的裙擺,嬌弱的站到一旁。 紅袖,你是怎么入翎湘樓的?任安樂淡淡開口。 半月前我爹過世了,我把自己賣到翎湘樓,玉大娘出了一百兩銀子買我。紅袖眼眶一紅,惹得不少賓客心生不忍,紛紛感慨其孝心難得。 那你賣入翎湘樓可是自愿? 紅袖點頭,飛快的補了一句:我想不到其他方法了。 玉大娘滿臉憤怒:小姐,我是看她有幾分姿色,一手二胡拉得不錯才會花一百兩買下的,既未bī她賣身,也未苛待,這小蹄子好生恩將仇報! 任安樂擺手,繼續開口:玉大娘可安葬了你爹? 紅袖覺得有些不安,仍是點頭,抬眼巴巴的朝任安樂看去:小姐,您是好心人,幫幫我吧。 哪知任安樂已經轉身,再也未瞧她一眼。 紅袖,賣身入翎湘樓乃你自愿,玉大娘出百兩買你,替你安葬父親,已盡仁義,算是你危難之時的恩人,你若想離開,在此處賣藝,賺得百兩贖身便是。 話音落定,任安樂已經踏出了翎湘樓大門,安寧搖頭苦笑,跟上了前。 眾人皆以為此事已成定局,卻不想竟是這般結果,瞧著面色漲得通紅的紅袖,一眾賓客也覺這女子其實說得不錯,感慨幾句便相攜離開了。 深夜的帝都街道空曠安靜,任安樂和安寧并肩走過一條條街道,他們身后,不遠不近的跟著一排將士。 你不回皇宮他們是不會罷休的,看來你皇兄很擔心你。任安樂揶揄道。 安寧挑眉,裝模作樣詫異道:我以為你知道 知道什么? 我名聲不好京城盡知,青樓也不是第一次逛了,我皇兄可從來沒有調令過西郊大營的將士來捉我回去!哎,京城的小姐們怕是要哭斷腸了喲! 對上安寧格外意味深長的目光,任安樂聳肩,算是受了她這隱晦的稱贊。 昏暗的街道盡頭有個小酒坊,酒香四溢,兩人對視一眼,極默契的朝酒坊走去。 簡單的木桌木椅,粗糙的器具,年邁的老夫婦,一切都讓京城的街道遠離繁華喧囂,陡然醇和靜謐下來。 安寧端起小酒壺,朝嘴里灌了一口,抬眼,看著對面隱在月色下素眉墨衣的女子,神qíng遙遠追憶,滿是悵然,毫無預兆的突然開口。 任安樂,你很像我曾經認識的一個故友。 在她們身后不遠處,韓燁著一身淺huáng冠服,眸色深沉,悄然而立。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任安樂有片息的怔忪,她看著安寧,輕輕開口,嘴角上揚輕微的弧度,哦?公主覺得我像誰? 我五歲入泰山跟著師父學武,只有一次被父皇召下山過。寂靜的夜晚下,安寧的聲音空悠悠的,帶著微不可見的懷念,你應該知道,十一年前有個世族小姐入京,父皇以公主之禮待之,當時皇宮沒有適齡的公主,所以就連我也從泰山被召回作陪。 任安樂藏在暗處的瞳色有些深,聲音飄渺:天下無人不知,那位榮寵至極的世家小姐乃太祖親自賜名、帝家的掌珠帝梓元。怎么,聽公主之話,我和那帝梓元莫不是容貌很相似? 韓燁靠近的腳步一頓,停在了原地。 安寧驚訝于任安樂的直白,點頭又搖頭,手中握著的酒壺轉了個圈,安靜的落在了木桌上,模樣不像,脾xing卻很相似。 任安樂挑眉,眉間便帶了一抹痞氣出來。 帝梓元很聰慧,盡管我當初不服氣,可不得不承認,無論哪一樣,我即便在宮里跟最好的太傅學,卻總是不及她。 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公主眼光應該放長遠些,帝梓元被囚禁在泰山十年,論聰慧功勛,早已不及公主。任安樂懶懶抿了一口酒,笑意吟吟。 我總覺得不會如此,你跟她一樣,看上去溫和無害,其實肚子里一片兒壞水,賭坊里是這樣,剛才在翎湘樓也是。安寧搖頭,聲音清亮有力:任安樂,你一點也不比帝家當年的那個小丫頭好打發。 我可是晉南最大的女土匪,拿我作比,這可不是對帝梓元的贊揚。任安樂笑道,仿佛極隨意,問:聽聞帝梓元在京城只呆了一年,想不到公主對十年前的小姑娘記憶如此深刻。 帝家的女子總歸是不同的,不是嗎?安寧狡黠的眨眨眼,隨即嘆了口氣:若是帝家還安好,她早就成我皇嫂了,也不會被關在泰山十年,哪還有你在這蹦跶的份。安樂,你還是放棄吧,皇兄她不會迎你入東宮的。 哦?為什么?任安樂不置可否,聲音懶懶。 我在邊疆聽聞了你的事,你不僅是帥才,也有治世之能,皇兄不會糟蹋你的才能,讓你入東宮做一個不得gān政的側妃。 安寧,你想說的好像不止于此。 還有帝梓元。安寧的聲音透徹清晰,篤定萬分,不僅僅因為這樁婚事是太祖定下的,皇兄他不會把太子妃的位置給天下間任何一位女子,哪怕是他將來有了所愛之人。 長久的靜默,任安樂輕笑,道:安寧,你憑何如此篤定,連一半江山換來的承諾都不能信守,何談一道數十年前留下的遺旨?太子將來是云夏之主,怎會真的為帝梓元做到如斯地步。世間不可為且難做的,我任安樂偏要試一試。 說完,一仰頭,壺中之酒盡飲,她站起身,墨黑的衣袍染了一地柔澤,垂眼看向尚帶悵然的皇家公主:安寧,往事已矣,我不是帝梓元,也全不了你追憶往昔的故夢,公主,人活一世短短數載,不如放下。 安寧神色復雜,望著任安樂逶迤遠走的背影,輕聲嘆了口氣。 怎么能放下?她母妃早亡,彼時太子年幼,師父遠在泰山,雖被接回宮中,卻無人照拂,吃了不少暗虧,她至今猶記得那個瓷娃娃一般的帝家幼女站在冰天雪地里,披著雪白的小裘,昂著下巴對罰她下跪的齊妃義正言辭的告誡。 齊妃娘娘,安寧乃大靖長公主,太后可罰,陛下可罰,皇后可罰,你不能罰。 她說這話的時候,小小的身子一步步走過冰雪遮盡的深宮小徑,站在齊妃面前,扶起自己,眼底毫無畏懼。 此后,雖只有短短一年相處,卻是帝梓元教會了她何為天助自助者。 她這一生只有兩個人的恩惠無法還盡,一個是自小照拂她的太子兄長,一個是十年前被關進泰山的帝梓元。 已經十年了啊實在太久了,久到那孩童的模樣都已依昔被她遺忘,記憶里漸漸只剩下女童清脆有力的聲音和始終堅韌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