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崔鄴受不得一個年長的人對他恭敬的彎腰行禮,伸手拽起他的胳膊說:“長史不必如此,父兄皆在河西道上,還望長史替我給他們捎一句話,這兩年南地遭災,糧草困頓,不是大戰的好時機,望他們斟酌,假如……” 他想說,假如,謝奚的研究實驗能成,最多不超五年,到時候大周就不是現在這副困頓的樣子了。 但他又忍住了。 擺擺手道:“也罷,父兄的眼界,豈容我多嘴,我又在說胡話了。去吧?!?/br> 快馬加鞭不到三日,崔程就收到了崔鄴的印章。 年逾四旬的崔程,正當鼎盛的年紀,身長八尺,濃眉窄目,雙目銳利,一身盔甲在身,劉彰到達時,他才巡營回來,滿面蕭肅,一身殺伐之氣。 劉彰行禮,恭敬道:“稟大都督,信老奴已平安送達?!?/br> 崔程派他回長安給兄長和幾位至交好友送信。 崔程點點頭,并沒有多問。解下臂上護腕,問:“家里,可有什么事?” 劉彰知他這問的是崔鄴。畢竟當初,他帶著長子次子上任,對崔鄴不聞不問,據說崔鄴當初墜馬,病了很久。好脾氣的夫人特意寫信指責他。 劉彰答:“五郎并未多說什么,只說他知道了?!?/br> 崔程似是有些意外,扭頭看了他一眼。 劉彰掏出印章給他:“五郎托我務必將此物交給都督,且只準和都督一人說?!?/br> 崔鄴驚詫的接過用青色布包裹著的小小一物。翻開布才發現是枚尋常的印章。 上好的昆侖玉,他端詳了一眼字,崔柬之印。 劉彰道:“五郎說,涼州戰馬若是緊缺,都督可北上,進入山脈,去尋北狄賀賴部,山里有個馬場,可憑五郎私印,任取戰馬?!?/br> 崔程聽的面色毫無波瀾,一言不發,只是盯著印章。 崔程見他像是還有話說,問:“他還說什么了?” 劉彰老實說:“五郎說,這兩年南方遭災,糧草困頓,不是大戰的好時機。五郎說了句,假如,但是沒提后話。后又反悔,囑咐我不必將此話講于都督聽了?!?/br> 劉彰見崔程對五郎似乎并沒什么喜愛之心,爭取道:“五郎胸有丘壑,能力不在大郎之下?!?/br> 崔程半晌都沒有說話,直到最后,也只是淡淡說了句:“我知道了?!?/br> 劉彰見他面色嚴肅,不敢再多言語,悄然告退。 涼州戰馬緊缺多年,自他上任后,突厥人不準各部將草原馬販賣往大周,甘州刺史羅文道西去。在西回鶻那里尋找馬種很久了,但 都未果。 崔鄴簡直解了涼州之急。 他這兒子義氣好勇,自小聰慧,可做悍將。 可他不許崔家再出悍將了,大哥當年是名震河西道的悍將,可戰死后,崔家幾乎門庭難支。 他寧愿他的兒子們平庸的活著,也不要一身義氣,年紀輕輕馬革裹尸。 崔鄴不光是像他的大哥,更像他的岳父。 他的岳丈,盧家那位前朝帝師,一身風骨,寧碎不忍,最后下場以身殉國,以身殉末帝。 范陽盧家百年望族,一時門庭零落。 崔鄴不清楚涼州事宜,崔程警告他后,他也不再焦急。過了幾日長安城里起了風聲,突厥南下侵擾,書院的書生們爭相起草繳文聲討。 繳文也是之前從謝奚那里流行開的。 繳文的作者被他掩蓋了,大家只知是書院里被欺負的平民學子所寫。一封繳文將天下學子送到了天子門下,這是讀書人的殊榮。 至今還沒有‘天子門生’一說,繳文之后,圣上迅速整頓書院,世族之家毫無還手的機會,天子親自翻閱學子課業,每年出題???,直接提拔。 謝奚的蝴蝶振翅,改變了大周官場的結構,寒門子弟可以魚躍龍門。 天子的權力收攏,接下來的就是稅制了。 他等著南來的糧種,要給謝奚的實驗提供充足的糧種,他還在物色人手,看得出來謝奚在人事管理上并不擅長,連做生意都沒興趣。 但是他是學賺錢的,從第一筆資金進來,他就著力讓商隊打通南北,這幾年的努力到現在南貨北運已經通順了。如今河西道不太平,說不準他自己要去走一趟。 陸柳氏最近過的極不順心,陸溫催兒子去謝家問問,看謝脁什么時候歸家,三郎年紀已經不小了,謝家女兒也年紀正當好,該成親了。 陸柳氏聽后急的火燒眉毛,毫無辦法,整日的和陸宗元哭訴,陸宗元是個不拿主意的人,全憑父親做主,被她哭煩了,這幾日躲在妾那里,都不回正屋了。 急了幾日,直到聽見消息說,謝脁恐怕年底才能歸家,她這才放心。 和身邊的人說:“我真是怕了,今年老太太生辰,好好過,讓陳夫人走一趟吧,我只能求阿姑了?!?/br> 陸益之對母親的這筆姻緣官司并不清楚,陛下因著繳文的風波,將長安十二書院整肅一番后,歸于門下省統領,書院的山長全由弘文館里修典籍的學士們擔任。陛下會時不時出題???,因而,他開始回書院進學,這幾日一直住在書院里。 陳家幾個兄弟一直追著他,世家就算被教訓,也一時難改之前的霸道習氣,三五成群去平康南曲,看妓子們彈琴,這些都已尋常。 陸益之也去過,平康坊的花容娘子一身舞技卓絕,善琴娘子的琴聲可堪知己無數。 這些都是文人雅趣,也是有錢學子的樂趣。 陳襄是陳于敏的二哥,人生的白胖高大,學識一塌糊涂,倒是善鉆營,見了陸益之一直客客氣氣的。 連著兩日約陸益之去平康坊,都被他拒絕了。陳襄倒是不惱,依舊一臉和氣,只是扭頭覺得苦惱,不好和meimei交代。 臨近端午,陛下在太液池設宴宴請群臣,貴妃因為身體不適,讓侄女陳于敏進宮陪她。 邊疆的戰亂罹難,傳不進巍巍皇城里。 大殿的避光的簾子放下來,隔絕了日光,斑駁的光線照進來,讓大殿里都是清涼,陳于敏一身粉絲襦裙,桃花眼,瓜子臉,細彎眉,舉手投足都是風流體態,頭發梳的高高的,露出光潔的后脖頸,站在殿前輕聲詢問:“姑姑昨晚睡的可好?” 殿前值守的姑姑替她引路答:“娘娘昨晚安睡?!?/br> 里面有個清泠泠的聲音問:“玉奴來了?” 陳于敏繞過百花屏風,向內殿走進去,云貴妃躺在美人榻上,姑侄兩人倒是有幾分相像,云貴妃一身貴氣渾然天成,笑說:“大日頭你倒是閑不住?!?/br> 陳于敏撒嬌道:“聽哥哥說,陛下在太液池開宴?!?/br> 云貴妃知她的心思,問:“當真放不下陸三郎?” 陳于敏俏臉一紅,理直氣壯道:“天下學子,有才學者,品貌不佳,品貌上等者,才學不佳,我偏要挑一個才貌俱佳的人?!?/br> 云貴妃寵溺的看著她,并不覺得她說的有錯處,但卻糾正道:“這話有道理,卻也沒道理。我們陳家在其他人眼里,也不過是又一個‘武安侯’,我們爭不過武家,也不能爭?;屎箫@貴,武家是百年大族,我們陳家是寒門起家,天壤之別?!?/br> 內殿里靜悄悄的,云貴妃的聲音顯得空曠悠長,陳于敏信服,低頭坐在她的下首,仰頭看著她問:“那么姑姑,我該不該挑陸家呢?” 云貴妃卻說:“你選的很好,陸家清貴,在天下書生眼里,是詩書傳家?!?/br> 陳于敏默不作聲。 云貴妃又說:“別急,姑姑會幫你的?!?/br> 陳于敏自小聰慧,詩書造詣很好,十年前云貴妃入宮后,她三五不時的會進宮陪姑姑。這位云貴妃更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