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節
又過了兩日,沈茴見到了俞湛的外公。并不是在沈家,而是在裴徊光的府中。 沈茴這個時候還不想回沈家,不想本就為她擔心的家人,再知曉她的舊疾又有復發的跡象。 趙大夫年紀不小了,可能因為自己是精通醫理的人,人看上去很年輕,一根白發也沒有。他認真給沈茴診脈,手搭在沈茴的脈上許久都沒收回來。 俞湛站在外公的身邊,覺察到外公這次探脈時間格外長,不由心里略焦慮。 許久之后,趙大夫收了手。 他笑呵呵地開口:“小阿茴是不是沒聽話?!?/br> 沈茴也跟著他笑起來,說:“趙伯伯,也不是我不聽話,是發生了點意外,才被迫騎了一陣瘋馬?!?/br> 沈茴也不隱瞞,繼續說實話:“當時是心跳得很快很難受。也吐了一點血。就一點點?!?/br> 趙大夫搖搖頭,說:“不說這件事,你也沒有聽話?!?/br> 沈茴驚訝地望著趙大夫,不明白自己哪里不聽話了。這些年,她一向很在意自己的身體,即使如今天氣炎熱,宮中人衣衫漸薄,她穿的也總比常人多一些。 “不是叮囑過你勿要憂慮,莫要心事太重,莫要郁結于心?!壁w大夫含笑望著沈茴。 這輩子,他醫人救命無數。遇到過各種各樣的患者,沈茴倒是他遇到的患者中,難得堅強又聽話的。 說實話,這小姑娘能平安活到這么大,他已經挺意外的了。既然一切已經開始好轉,他就更不舍得沈茴再被這頑疾奪去性命。雖,他心知肚明沈茴必不是長壽之身。 沈茴垂下眼睛,不說話了。 半晌,沈茴重新笑起來,彎著眼睛對趙大夫說:“趙伯伯,身在其中,總有許多身不由己?!?/br> 俞湛將目光落在沈茴身上。 趙大夫琢磨了一番沈茴說的話,有些無奈地點點頭,嘆了口氣后才道:“曉得了。一會兒重新給你寫個方子。先每日晨時一碗,十日后再調藥量?!?/br> 沈茴的笑臉一僵,頓時苦了臉,悶悶不樂地說:“趙伯伯,非要晨起喝嗎?一早起來就是一碗苦藥,這一整日要怎么過呀?!?/br> “也不是非要晨飲,每日定時即可?!壁w大夫慈愛地笑著搖搖頭。心想還是個小姑娘呢。 沈茴這才重新歡喜地笑起來。 趙大夫再叮囑:“忌焦忌悲忌冷,更忌劇烈運動?!?/br> 沈茴彎著眼睛忙不迭點頭。她自小就被趙大夫治病,很是熟悉。他是她的大夫,也是她很敬愛的長輩。 趙大夫寫了方子交給沈茴,便帶著俞湛告退。沈茴體乏,沒有親自送他們,讓沉月替她送一送。 沈茴在桌邊坐了一會兒,才起身繞過屏風,朝床榻上的裴徊光走去。 他倚靠在床頭,手里拿著一卷書。 俞湛帶著他外公過來,他不想見,避開了。 “掌印居然在看書?!鄙蜍畛哌^去,踢了鞋子,動作自然地爬到床上,繞過裴徊光身側,在床里側躺下。 待裴徊光的目光落過來,她才拉了他的手,說:“困了?!?/br> 她又困了。 裴徊光將手里的書在床頭小桌上一放,在沈茴身側躺下來,沈茴軟綿綿地打了個哈欠,身子挪了挪,窩在裴徊光的懷里合上眼睛。 她用帶著困倦的聲音低語:“你睡不睡呀?” “和娘娘一起睡?!迸峄补鈸]了揮手,床幔無聲降落,將床榻溫柔包裹。 待沈茴沉沉酣眠,裴徊光睜開眼睛,他小心翼翼地探手到床幔外,在床頭小桌上摸了摸,將那卷書重新拿來讀。 那是一卷醫書。 裴徊光自幼被老東西逼著學醫,可他對救人沒興趣,轉而學了毒。醫毒相通,就算他專精用毒,也醫道頗深。只是他的醫術遠不及他的毒。 他開始看醫書了。 既然別人都醫不好她,他來。 · 天氣日漸轉熱,從北方京中來的人都有些不適應,衣衫越來越薄,冰塊不斷送到宮中四處。偏偏浩穹樓從不用冰,也不像別處一直門窗大開。 轉眼到了八月初,燦珠的肚子越來越大了,走路也變得艱難很多。沈茴勸她多歇歇,可燦珠總說孩子很懂事并不鬧她,力所能及的事情,她還是要做一做的。 沈茴正和幾個宮婢坐在屋子里,一邊說話,一邊給燦珠快要降生的小孩子做小衣服。 平盛快步走進來稟事:“娘娘,今兒個早朝上說起戰事來。沈將軍要出征了?!?/br> 沈茴蹙了蹙眉,握著針的手緩緩放下來。 其實這幾年一直都在打仗,戰事從未消停過。不,也不是這幾年,自從前衛覆滅,這二十多年一直戰事不斷。 “哥哥什么時候出發?”沈茴詢問。 “世子連攻三城,形勢不太妙,沈將軍明日就要領軍出發?!逼绞⒎A話。 沈茴點點頭,眉心繼續緊緊皺著。 她想到了簫起。 還未入宮時,甚至剛入宮時,她日夜盼著二姐夫謀反成功,摧毀這腐爛的大齊。后來,她選擇輔佐齊煜登基時,曾茫然過好一陣,擔憂日后與二姐夫站在不同的立場。 可是當簫起將自己的手下押送給裴徊光的時候,沈茴便再也沒了猶豫。權勢迷人眼,多年過去,她心中風光霽月重情重義的二姐夫,竟也變了模樣。 沈茴心中惋惜,不由輕嘆了一聲。 沉月輕輕敲了敲桌面,皺眉說:“勿要憂慮!” “好?!鄙蜍顝澲劬πζ饋?,樣子甜美純稚,“犯愁今晚吃什么好吃的都不行嗎?” 沈茴剛說完,裴徊光從走上樓,問:“所以娘娘今晚這里吃什么?” 屋里的幾個宮婢都站起身來。 沈茴詫異裴徊光從正門進來,她彎著眼睛望著他,問:“在這里吃嗎?” 裴徊光頷首,緩步走進來,將一盒糖遞給沈茴。 沈茴立刻將糖盒子打開,從里面拿出一顆糖來吃。糖的甜味兒在唇齒間暈開,她彎著的眼睛里,笑意再濃三分。 幾個宮婢立刻有眼力見地退出去。 沈茴想了一下,喊住燦珠:“若你方便,去煮一盞花茶來?!?/br> 她曾對裴徊光說過燦珠煮花茶的手藝很不錯,只是一直沒什么機會讓裴徊光嘗嘗。 “方便的!我這就去!”燦珠笑著說完,扶著后腰往外走。經過裴徊光身邊的時候,裴徊光瞥了一眼她的肚子。 “還要多久出生?”裴徊光隨口問。 燦珠有些意外他會詢問,趕忙說:“回掌印的話,還有不到兩個月了?!?/br> 裴徊光沒再說什么,已經在沈茴身邊坐了下來。 燦珠出去之后,立刻忙著煮花茶。跟著裴徊光過來的順歲笑嘻嘻地說:“燦珠jiejie,你剛剛對掌印的稱呼錯了?!?/br> 燦珠詫異地望過去:“怎么錯了?” “你可是王來過了明面的媳婦兒,就等著孝期一過成婚。那你應該跟王來一起稱呼掌印干爹??!” 燦珠嚇了一跳,捧著花茶的手抖了抖,手心里的花瓣落下去幾片。她連忙搖頭,急說不敢。 順歲笑嘻嘻地幫著燒水,也不再打趣。 樓上,沈茴和裴徊光面對面坐在窗前,悠閑地一邊吃著盒子里各種口味的糖,一邊等著燦珠的花茶。 沈茴望著遠處的玉檀,說:“這里的玉檀長得真好?!?/br> 裴徊光順著沈茴的目光瞥了一眼,頷首贊同,道:“那是自然。畢竟每棵玉檀下都埋著一顆衛氏的人頭?!?/br> 第151章 沈茴嚇了一跳, 怔怔望著裴徊光,而他只是慢悠悠地吃著糖。 沈茴慢慢抿起唇來,隱約猜到他說的恐怕不是嚇唬她的假話。誰會用族人的性命拿來玩笑?沈茴偏過頭,望向窗外大片綠色的玉檀。 以前在京中時, 整個皇宮只有通往滄青閣的地方種著玉檀。滄青閣里也燃著玉檀香, 這讓裴徊光身上總是帶著淡淡的玉檀味道。 可是自來了關凌, 裴徊光的府邸再也沒有用過玉檀香。他的府邸周圍栽種的, 也不再是玉檀,而是海棠。 整個玱卿行宮種滿玉檀,玉檀的淡香無處不在,偏他身上再也沒有。 沈茴望著遠處微風里晃拂的大片玉檀,輕聲問:“你既恨齊氏,為什么不干脆殺了皇帝,早些終結舊恨呢?!?/br> 這世間,很多人困在仇恨里。他們的痛苦在于有仇不得報,可裴徊光不一樣, 是他選擇留下仇人的性命。 “殺了?”裴徊光嗤笑, 漆眸深處藏著嘲諷:“世間人都是要死的。早死晚死的區別。既然所有人都逃不過死去的結局, 早死算什么報復?!?/br> 沒意思。 名單上的三千余走卒, 虐殺便罷了。對待齊氏, 取其性命哪里夠。這不是他滿意的報復方式。 好半晌,沈茴才再低聲開口:“前幾日北陽關的將士糧草斷絕, 敗于外族涼蠻, 掌印可知為什么會斷了糧草?” 裴徊光慢悠悠地抬起眼睛望著沈茴,但笑不語。 沈茴便懂了。 ——果然是他。 “你非要這大齊遭番邦外族欺凌?” “是?!迸峄补獾幕卮饹]有一絲猶豫。 “咱家知道娘娘想讓皇帝死, 輔佐齊煜登基??墒悄锬镎娴南MR煜變成第二個昏君?不管齊家誰坐在龍椅上, 他都必是昏君被千古謾罵?!迸峄补忸D了頓, “只要咱家還活著?!?/br> 沈茴搭在膝上的指尖顫了顫,她緩緩舒出一口氣,她望著窗外的玉檀,把心里苦澀的難受壓下去。沈茴想起了那天晚上,哥哥追到海棠林,追問她的一連串問題。 指責和阻止裴徊光近乎瘋狂的復仇,她莫名不忍,也不能。 坐視不理裴徊光繼續讓無辜的人枉死,她心里更不忍,更不能。 這是一個死局。 她本可以轉身,可因為心里那分情動,選擇不回頭。前路?死局沒有前路,不過垂死掙扎勉強拖延走到懸崖的時刻。 裴徊光凝視著沈茴蹙起的眉頭,道:“娘娘又心中郁澀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