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節
她知道自己在胡言亂語。說著說著,她自己也覺得這些話好蠢,蠢得把自己逗笑了。一張淚水漣漣的小臉,又哭又笑。 裴徊光也跟著笑了笑。 是他一慣的笑不及眼底。 眼淚將視線弄亂了,沈茴望著裴徊光,想起他說的那句“沈茴,若是娘娘來哄咱家,所有的花言巧語都不敵這樣抱一會兒?!?/br> 沈茴湊過去,雙手勾著他的脖子去擁抱他。她將下巴搭在他的肩窩,濕漉漉的小臉輕輕蹭了蹭他的頸側。 “就抱一會兒哦?!彼涇浀卣f。說完,還吸了吸鼻子。 裴徊光低笑了一聲,將手掌貼在沈茴的后腰,將她嬌嬌的身子往懷里推了推。他搭在她后腰的手捏一點她的衣料,在指腹間反反復復地摩挲。 · 裴徊光將沈茴送回她的浩穹樓。他并沒有從暗道里出來,而是站在一片柔和的淺淺藍色中,目送沈茴往樓上去,又看著她將暗道的關合。 白日的光瞬間湮滅,他的周遭只有無邊無際的藍色。他站在這片藍色里,聽著沈茴的腳步聲越來越遠,到最后,隱約可以聽見她喊了宮婢。距離那么遠,她喊了什么,他卻是不能聽清了。 裴徊光又站了一會兒,才轉身離開,回到自己的府邸。 順歲立刻迎上去,討巧地笑著:“掌印早上可吃過了?可要用早膳?” 裴徊光自然沒有吃過東西。 順歲趕緊下去置辦,不早不晌的時候,廚房里沒有備好的熱食。順年趕忙讓廚房手腳麻利些,越快越好。 不多時,早膳送上去。裴徊光卻不在樓上,他正蹲在西南角那片中了荔枝的地方,查看荔枝種子。時日還短,他并沒有能夠看見嫩綠的小芽冒出土壤的盎然情景。 裴徊光站起身,往樓上去了。他仔仔細細洗了手,慢條斯理地開始吃東西。吃到一半時,他讓順歲把順年喊上來。 自從王來不在他身邊伺候,順年和順歲就頂了上來。起初他們兩個做的事情差不多。時間久了,順歲更多是伺候裴徊光起居,而順年則偶爾會被裴徊光派出去做一些事情。 順年很快趕過來。 “去查一查沈霆出事之后,向皇后娘娘府中提親的人家?!?/br> “是?!表樐暌膊欢鄦?,轉身就要去辦。 “等等?!?/br> 順年停下來,疑惑轉身。 裴徊光皺了皺眉,放下筷子。 他說過不會再殺她身邊的人。 裴徊光眸色一點一點沉下去。 順年和順歲感受到了,一凜之后,茫然地對視一眼,不知道這是怎么了。 忽然,裴徊光怪異地笑了。 ——可以向沈茴提親,必然已出了五服。 他拿起一方雪帕子,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才緩聲交代:“查到之后,直接殺了?!?/br> 順年愣了一下,趕忙收起驚訝的表情,畢恭畢敬地應了一聲“是”,腳步匆匆地下樓,去辦。 第112章 宮里最是姹紫嫣紅的地方, 可是因著太后的崩逝,所有的好顏色都在瞬間消失。往日里繁華多彩的皇宮變成大片的黑與白相交。 因惹到了巫茲人,皇帝膽小, 不敢在京城坐以待斃, 所以有了這次的南行。然而太后并沒有同行。 皇帝的殘暴, 毫無人性地接二連三殘害手足, 這讓太后大病了一場。生病的老人家不適合長途跋涉,更何況太后早已心如死灰, 又不愿意跟著折騰這一趟,所以并沒有跟來行宮。 沒想到皇帝這邊剛到了玱卿行宮沒多久, 就傳來了太后的哀訊。 身為皇后, 即使不在京中, 沈茴也免不得要忙碌起來。一回到寢屋, 她立刻換來宮婢,梳洗更衣。 這樣枯燥的忙碌里,沈茴卻總是心不在焉的。 她一會兒琢磨著巫茲人為何毫無反應, 連寫信責怪都沒有。這很不對勁。她總覺得巫茲恐怕在暗地里籌謀著什么。沈茴有點擔心巫茲和其他幾個胡滿之地的族落聯合起來。只要一起戰事,必有傷亡。大齊早已千瘡百孔, 她自然不愿打仗的??扇艉U之地當真來犯, 卻不可能退讓。 她一會兒又琢磨女兵之事。她讓沈鳴玉開始訓練女兵,一方面是個嘗試, 另一方面也是收留那些無處可去的孤女。窮苦的世道, 若農家養不起孩子, 被拋棄的總會是女兒。而被拋棄的姑娘們在亂世中會是什么下場, 沒人不知曉。若這嘗試取得了善果,沈茴想要的可不止這一支女兵。還會有更多。 也不僅是女兵。 女子體弱,除了疆場, 應該有更多更適合的地方。不需要非要在弱處與男兒爭搶。 比如,從文入仕。 在那些關在閨房里,只能讀書的日子里,沈茴很小的時候就不明白為何女兒不能科舉。 可沈茴也明白,連溫飽都沒有解決、性命都不能無虞,想讓這世間的女孩子開始讀書簡直是癡想。 如今這天下,窮人家的孩子,別說姑娘家,就算是男郎也讀不起書。 而這天下讀書識字的姑娘家,不過千萬分之一,幾乎又都是讀著《女戒》長大的高門貴女。讀著這些三從四德、相夫教子教條長大的淑女們,她們衣食無憂平安順遂,就算考過科舉,真的可以為民安樂著想嗎? 好像,有點難。 也不僅是讀書科舉入朝為官。沈茴所希望的,是姑娘家們不會一身束在后宅,靠男人養活。士農工商,三百六十行,行行都可以讓女子安身立命。 沈茴所希望的,是有朝一日女子不靠父、兄、夫、子,也能安身無虞。不至于家中沒了男人,就要被人欺凌等著吃絕戶。 “娘娘,您想什么呢?在這邊呆坐了好半天呢?!笔靶亲哌^來,將一杯溫溫的蜂蜜水遞給沈茴。 沈茴回過神來,將蜂蜜水接過來喝了一口。溫與甜,讓整個身體都松緩下來。 她問:“哥哥還是沒有派人送信來嗎?” 拾星搖頭,說:“娘娘,什么信呀?沈家離得也不遠呀。反正咱們有暗道。您可以偷偷回去,有什么話當面說呀?!?/br> 沈茴搖搖頭,不再說話了。 上次回沈家,她已經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了長兄。她在等長兄的回復。世間有雄心的男兒都會對皇位有渴望吧?她不清楚長兄心中對帝位的渴望有多少??墒撬犝f過吳往起義攻城時,囂張地那句:“殺了狗皇帝,準你們向老子磕頭!” 她不是不能再回沈家當面問哥哥??墒撬卤频镁o了,問出的答復不是真心的。 沈茴起身,走到窗前,視線越過大片的玉檀,再越過高高的紅墻,朝東邊望去。裴徊光的家,就是那個方向。 · 沈霆站在一旁,看著沈鳴玉和蕭林比劍。他看著自己女兒越來越凌厲的劍式,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 “不打了不打了?!笔捔謹[擺手。 蕭家老太太瞪了他一眼,指責:“你瞧瞧你個窩囊的樣子,竟然被鳴玉逼成那樣?!?/br> 蕭林彎著腰,雙手壓在膝蓋上,連連搖頭。他笑著說:“是是是,是我窩囊。真不行了。再比劃下去,今晚睡覺能渾身疼!” 他走到沈霆面前,略壓低聲音,道:“表哥,你怎么把女兒養成這樣?當兒子養了啊。想要兒子再和表嫂生一個嘛?!?/br> “你說你揮劍軟綿綿的,也沒看出來怎么用力,怎么還一身臭汗?!鄙蝣訔壍爻粋扰查_,搖頭大笑。 恰好下人過來稟告午膳準備好了,一行人都收拾了一下往回走。 沈鳴玉湊到沈霆身邊,小聲問:“父親,表叔是不是說我壞話啦?” “沒有。他夸你厲害?!?/br> “那是當然!”沈鳴玉挺了挺胸,一臉驕傲地點頭,然后快步往前面跑去了。 沈霆望著她的背影,眼中浮現了一抹驕傲。 天氣一日暖過一日,舉國服喪,許多樂事不得做。一家人用過午膳,都回屋小憩,偏沈鳴玉不肯睡,跑出去府,去看她的那些女兵。 “該準備夏衣了?!瘪樰夷昧顺咦舆^來,示意沈霆站起來,給他量身。 沈霆張開雙臂,讓駱菀量。他望著墻壁上掛著的那幅畫。那是沈鳴玉在船上時無聊畫的山河圖,駱菀讓人裱起來,掛在了兩人的屋中。 沈霆說:“你把鳴玉教得很優秀?!?/br> 駱菀搖頭:“她練武都是偷偷學的。以前在家人面前總是裝乖,是你回來之后,才徹底本性暴露了。不過有時候……我又覺得她這樣很好替她高興,又擔心她這個樣子長大些會惹麻煩?!?/br> 沈霆沒順著駱菀的話,而是順著自己的夸贊,繼續說下去:“可她越是優秀,我便越是心疼你?!?/br> 駱菀驚訝地抬眼看向他。 身為父親,他缺失了七年,縱使駱菀總是說她沒教鳴玉什么,可沈霆知道她的辛苦。他低頭望著她,問:“你量好了沒有?” 駱菀愣了一下,才說:“好了?!?/br> 沈霆把纏在腰上的軟尺扯開,隨手一放。他在椅子上坐下,斟酌了言語,才再開口:“缺失的七年,好像怎么都補不回來?!?/br> 駱菀趕忙說:“你不要這樣想。你回來,鳴玉整個人都變了樣子,開朗了不知道多少。你能回來已經足夠了!你不知道……” “菀菀,”沈霆打斷她的話,“別再喝藥了?!?/br> 駱菀咬唇,眸中浮現了猶豫。 向來不茍言笑的沈霆難得說了玩笑話:“那么苦,我親你的時候舌頭都是苦的?!?/br> 駱菀怔了怔,臉上迅速泛了紅。因沈霆從不說玩笑話,駱菀甚至真的開始思考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沈霆低低笑出來。他拉起駱菀的手,指腹在她的手背上輕輕撫蹭著。 駱菀從開著的窗戶看見丫鬟往這邊走,她抽了抽手,沒有抽開,才軟聲低問:“做什么呀?松手……” 沈霆沒松手。 他將駱菀拉近些,輕輕吻了吻她的指背。駱菀不自在極了,她低低央著:“你快松開。別鬧了!” 她不知道沈霆怎么了。他這樣的沉默冷面人,從不會白日里這樣親近她。 沈霆不僅沒松開,反而將駱菀拉到腿上。他埋首在她胸口,說:“還好可以用一輩子補償。只你,只鳴玉,一輩子?!?/br> 駱菀一直推著他的手僵了僵,慢慢放下了。 第二天,沈茴就得到了她等待多日的信件。 沈茴急急拆了信。 信箋上,只寫了一個字。 ——臣。 沈霆寫下蒼勁有力的這個“臣”字時,想起的是那沒有過往的七年里在泥里摸爬滾打的日子。 打仗沒有不死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