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暗道里一片黑暗,一出去卻艷陽高照。沈茴加快了腳步,快速穿過玉檀林。每次白日過來時,她走到這里都要腳步快一些。沒有黑夜相隱,她總擔心怕被旁人撞見。 到了滄青閣,拾星謹記燦珠的吩咐,只在一樓的角房里候著,絕不往樓上去。她托腮坐在長凳上,連連嘆氣。 沈茴提裙快步往六樓的書閣去。 玉石長案上擺著幾本書,沈茴掃了一眼都是巫茲書冊。她早已翻找過整間書閣,知曉這幾本之前絕對沒有。 書冊旁邊,擺了一壺茶。沈茴摸了摸,燙得收回了手去摸自己的耳朵。 熱茶? 裴徊光知道她下午就會過來? “娘娘將那本游記上的文字都記下了?”裴徊光緩步從樓上下來,翻看兩頁紙,那是沈茴默寫的游記全篇巫茲文,竟無一錯處。 第33章 沈茴點頭, 頗有些小自豪地說:“默寫下來的?!?/br> 沈茴從小因為病弱,很多東西碰不得。讀書可以過目不忘,是她自認為的難得能拿出手的本事。雖然這本事于不能考功名的女子來說著實沒什么用處, 她自己倒是一直挺引以為傲的。 裴徊光走到長案前,親自去研墨, 說:“那娘娘再默寫一遍?” 沈茴大大方方地將筆接了, 繞到玉石長案后面,發現之前的椅子換成了一條玉石長凳,上面鋪了一層絨毯。 她坐下,提筆落字,洋洋灑灑。 “山河萬里, 壯麗無邊。此地不同于先前所訪平谷山,旖麗風光平生……”沈茴筆下寫著巫茲文字,口中念著的是中原話。 裴徊光倒不是不信沈茴的話, 只是有的人憑借好記憶,剛看完之后默寫一遍倒也不難。卻不是真正記下了這些文字。 他望著眼前翹著唇角信心滿滿的小皇后半晌, 視線下移,落在她寫的巫茲文上。沒有經過教導,她的筆順都不太對,不過依葫蘆畫瓢, 最后寫出來的字倒也是對的。 沈茴寫著寫著, 忽然被某一個字難住了。握著筆的手懸在那里,眉頭緊皺思索著。 裴徊光剛走到她身側, 她忽然就想了起來,把字正確寫出來。接下來的內容, 她寫得更是順暢。 裴徊光繞到玉石長案后面, 在她身邊坐下, 看著她默寫。又覺得自己太閑了,他欠身,拉開身后書櫥的抽屜,取出一盒橘子糖。一邊吃著糖,一邊看著沈茴默寫。 沈茴默寫得手腕酸痛,稍微停了停筆揉手腕,一回頭,見裴徊光悠閑吃著糖。裴徊光正捏著小瓷盒中最后一粒橘子糖,見沈茴望過來,將舉起的橘子糖塞進了沈茴嘴里。 沈茴愣了一下,才轉過頭來,繼續寫字。 橘子糖脆脆的,但是她莫名不敢使勁兒咬碎。她將動作放慢力度放小,小心翼翼地嚼碎。讓那細細碎碎的聲音小一點,再小一點。 被咬碎的細碎糖塊散落在口中,慢慢化開。 裴徊光小瓷盒中的糖吃光了,也沒將小瓷盒放下,放在修長手指間轉弄著。那小瓷盒嬰兒手掌大小,薄厚不敵他的手指。 沈茴將最后一個字寫完,放下筆,頗為期待地遞給裴徊光。裴徊光這才將小糖盒放下,將紙頁接過來仔細查看。 沈茴看他一眼,稍作猶豫,低下頭,翻開小襖衣角,取了懸在腰側的荷包,又將里面不大的油紙包取出。沈茴解開深藍的綢帶,展開油紙。里面是顆粒小小的梅子糖。與裴徊光剛剛吃的橘子糖不同。這梅子糖更小些,也更軟一點。 ——她想著今日要一直在這里讀書,臨走前帶了糖。 沈茴捻了一粒梅子糖自己來吃,然后把剩下的梅子糖往裴徊光的那個小糖盒里倒去。 裴徊光聽著梅子糖落進小糖盒里的響聲。 小糖盒不大,裝不完所有的梅子糖。沈茴將小糖盒裝滿,合上蓋子,輕輕推到裴徊光面前。 小糖盒落入裴徊光的視線,他這才抬抬眼,看了沈茴一眼。他說:“脫離這篇游記,娘娘可還識得里面的巫茲字?” 沈茴點頭:“掌印大可考考我?!?/br> 她拿了紙筆來,等著裴徊光來考了。裴徊光便隨口說了幾個詞,她倒是都一一寫下來了。 “可若是巫茲人在本宮面前說起巫茲話,一定一句話都聽不懂的?!彼桶屯峄补?,“掌印將這篇游記讀一遍好不好?” 裴徊光拿起桌上那個小糖盒,慢悠悠地轉著,沒說話。 沈茴去攥他的袖口,輕輕晃了晃。 裴徊光忽然問了句:“梅子糖好吃嗎?” 攤開的油紙上擺著十幾粒梅子糖,在書閣里,散發著梅子的清甜。 沈茴趕緊拿了一粒梅子糖遞給裴徊光,可梅子糖遞到裴徊光口前,他卻始終沒張嘴吃。 那他這么問是什么意思?沈茴不由又開始使勁兒琢磨。她將手收回來,把那粒梅子糖自己吃了。然后,她又捏了一粒梅子糖放進口中。 只是這一回,她沒有吃。而是湊到裴徊光面前,輕輕親了親他的唇角,然后廝磨婉轉地親吻他。 一回生二回熟,沈茴這次沒有記錯步驟。 當沈茴將口中的梅子糖送到他口中時,那粒梅子糖已融得只剩一點點了。 盡數融盡前送過去,便是完成了任務般,沈茴向后退了些,重新坐直身子。她神色不太自然地低著頭,慢慢抿了抿唇上濕澤。 沈茴心里正惴惴亂著,忽聽裴徊光拿了她剛默寫的紙張,開始念起那篇游記。 “慢些!慢一些!”沈茴急說。 裴徊光頓了頓,再開口時微微放慢了速度。 沈茴努力去聽裴徊光念的巫茲語,實在是聽得費勁,自己再在心里去想對應的漢語又來不及,她只好翻開游記,手指頭指著書上的文字,一邊看一邊聽。 裴徊光讀完了。 沈茴低著頭,手指頭還抵在書頁上最后一個字上。她可以過目不忘,卻做不到聽一遍異族話就能記下呀! 沈茴輕咳了一聲,直起身來坐得腰桿挺直。她望著裴徊光,臉上沒什么表情,用嚴肅又認真的語氣問:“掌印的戒指還需要美人再養一養嗎?” 裴徊光一下子笑出聲來。 他拿起游記,再次給她讀。 沈茴掐了掐手心,努力把臉上的紅暈憋回去,重新打起精神,來仔細聽裴徊光念的巫茲語。 裴徊光又讀完了一遍。 他幾乎沒給沈茴煩惱的時間,又重復給她讀。 “前幾句我曉得了,從第三句開始就好?!鄙蜍蠲φf。 裴徊光便依著她。沈茴聽著聽著,也學著他去讀。裴徊光再次放慢了速度,每念完一句等她來重復。若她學的對了,他便繼續念下一句。若她學的不對,他也不指出來,只是再念一遍,讓她跟著重復,直到她念的不再有問題。 傍晚時,沈茴已能勉強將這篇游記用巫茲語念出來。 順歲這個時候敲了敲門,詢問是否要擺膳。書閣里的兩個人才知道已這樣晚了。 裴徊光瞥了一眼沈茴眼睛掉進書里的樣子,也沒帶她下去,破例讓順歲將晚膳端進了書閣。裴徊光喜涼食,可如今是冬日,順歲怕皇后吃不慣,特意向樓下的拾星請教了皇后的口味,多準備了兩道沈茴愛吃的菜。 可沈茴明顯沒什么心思在吃的上面,只是稍微吃了一點,又跑到長案后面,拿起另外一本巫茲書來讀。這本巫茲文的書冊沒有中原文字對照了,她想試試自己可以看懂多少。 裴徊光慢悠悠地吃著涼瓜,間或瞥一眼 伏在案上寫字的沈茴。他放下筷子,讓順歲將東西都收走。 他走到一側的高腳桌旁,捻了兩粒玉檀香放進香爐里,又轉身拿了斗篷裹在沈茴的身上,再去將窗戶推開,散一散書閣里食物的味道。 晚膳的幾道菜口味都很淡,書閣里本沒什么氣味,偏他對味道比較敏感。 待裴徊光覺得書閣里的味道散去了,他將窗戶關了,重新走到沈茴身邊,瞥了一眼她寫的巫茲文字,知她這樣沒頭沒腦地學,實在費力。 裴徊光握住了沈茴的手。 沈茴正寫得專注,連裴徊光走到身側都不知道,忽得被握了手,她愣了愣,轉臉望向他。 裴徊光沒在看她。他拿了一張新的宣紙,然后握著沈茴的手教她寫字。 他握著她的手,教沈茴的第一個字筆畫很多。 “這個字是什么?”沈茴沒見過這個字。 “蔻?!?/br> 沈茴茫然,追問具體哪個字。 裴徊光俯下身來,湊到沈茴耳邊:“蔻蔻?” 沈茴一怔,目光躲閃,小聲說:“掌印還是教些更實用的文字吧……” “遵旨?!迸峄补饴朴频貞艘痪?,果真從簡單的字詞開始,從頭教她。 裴徊光曾以為小皇后這么幾天根本學不到什么,卻沒想到她學得這樣快。他不僅驚訝于她的聰慧,還驚訝于她的刻苦。她午時過來,除了晚膳簡單吃了一口,專注地學到了子時。 “好了?!迸峄补獍褧鴥詮乃掷锬瞄_,不準她再學。 沈茴揉了揉發沉的頭,打了個哈欠,小聲抱怨:“學得太慢了……” “娘娘聰慧,已學得很快了。要不了三個月當徹底掌握?!迸峄补庹\心夸贊。 任誰聽了夸獎都要高興。沈茴忍不住又去問他:“那掌印當初學了多久?” “兩三年吧?!?/br> 沈茴慢慢翹起唇角來,這回真的高興了。 裴徊光當初的確學了兩三年。但是,他學的時候七歲,而且同時學多族的語言。老東西總是想將他栽培得無所不能。 不過沈茴沒細問,自然算不得他說謊。 “明日的事情還未盡數交代妥當,明早又要早起。本宮今晚要回去?!鄙蜍钫f道。她望著裴徊光的眼睛,察言觀色。 裴徊光頷首,做了個請的手勢:“咱家從不拘著娘娘,娘娘自便?!?/br> 沈茴古怪看他一眼,也不說什么,急匆匆起身往外走。 “娘娘就這樣走了?” 沈茴一怔,轉過身來望向裴徊光。 裴徊光的手放在長案上,微屈的食指慢條斯理地叩著玉石案面,發出玉石特有的聲響。 隨著他的動作,食指上的黑玉戒那樣顯眼。 沈茴走過去,隔著玉石長案彎下腰,將他指上的黑玉戒轉下來,攥在手心里,嗡聲說:“明日還給掌印……” 裴徊光聽著沈茴跑下樓的噠噠聲,慢悠悠地推開糖盒蓋子,拿了粒梅子糖來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