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 沈茴等在偏殿,心里擔憂著。她分明知道長兄不是莽撞人,可還是忍不住擔憂。 她從偏殿的窗戶望出去,不由一怔。 對面書房的窗戶開著,裴徊光坐在窗前案后,正在批閱奏折。奏折堆滿長案,也不知道是堆了幾日。 他不緊不慢地拿了奏折來看。他看得也不甚仔細,只略略掃一眼,便執了朱筆隨意批下幾個字。 沈茴的目光落在裴徊光側臉的輪廓。 她一直承認,裴徊光生得極好,他身上沒有半分宮宦的卑微和諂媚,若是不說,誰也看不出他竟是最低等殘缺的宦人。甚至,將仙風玉骨、風流雋逸等等夸張的溢美之詞放在他身上,他的容貌也是擔得起的。 要不然,初次見他時,她也不會恍惚將他認成救她走的仙人。 他端坐在那里,從容地翻閱各地送上的奏折,寥寥數筆就能決定人的生死。 沈茴竟產生了錯覺,覺得遠處的裴徊光,比正殿里尋歡作樂的今上更有帝王之姿。 沈茴的視線慢慢下移落在裴徊光握筆的手指上。 沈茴一怔,隱約憶起了幾分難以啟齒的痛覺。她急忙將目光收回來,有些不敢看裴徊光的手。她望著腳前方寸的地方迷茫地假想,倘若哥哥早回來一日,她還會不會…… 也就是在沈茴移開視線的剎那,裴徊光轉過頭望過來。他慢悠悠地置了筆,低笑了一聲。 聽見沈霆的腳步聲,沈茴趕忙收起情緒迎上去。 “哥哥?”她仔細瞧著沈霆的神色,小心揣摩。 沈霆目光落在沈茴身上時,臉上的表情瞬間柔和下來,甚至帶著幾分笑。他說:“雖如今身體大好了,也要照顧好自己。哥哥還有事,不同你回永鳳宮再坐坐了?!?/br> “好?!鄙蜍钔?,乖乖地應。 七年,會發生很多事情,也會將一個人改變不少。沈茴意識到哥哥還是那個哥哥,卻也不完全是那個哥哥了。 出宮的路和永鳳宮是相反的方向,沈霆甚至沒有和沈茴同出元龍殿,先一步急匆匆地出宮去了。 到了宮門,收了他刀刃的小太監崇敬地喊著“將軍”,雙手捧上他的刀。 沈霆接了刀,翻身上馬,揚長而去。 冷風吹在他冷毅的臉龐。他緊抿著唇,策馬狂奔許久,在高坡上停下,勒住馬韁,轉身望向遠處巍峨的皇宮。 七年前,他困守死城,誓死效衛。 彈盡糧絕,援兵撤離時,親衛來稟,他所效忠的帝王為了討好鄙蠻的胡人,竟要獻出皇后,皇后不允,墜于高墻。 陷于絕境的他第一次嘗到痛徹心扉。 七年后,他才知道霄弟、菩妹,都不在了,都慘死在這個皇帝手中!就連蔻蔻都被困在奢華的牢籠中! 先帝雖殘暴,倒也擔得起“梟雄”二字??山裆鲜莻€什么玩意兒?竟辱他三個meimei! 沈霆握刀的手顫了顫。 下一刻,重刀出鞘,狠狠刺進冰凍的山巖中,連根沒入,嗡鳴不息。 · 沈茴回永鳳宮的半路上就看見了騰騰的濃煙。 “娘娘!永鳳宮起火了!”宮人急急跑來稟告,“今兒個有風,火勢越來越大,免得熏了娘娘,娘娘還是先別靠得太近了!” 沈茴急忙追問:“可有人受傷?” “娘娘寬心,火是從無人的庫房先燒起來的,沒有人受傷?!?/br> 沈茴松了口氣,吩咐撲火的人當心。 她又忍不住懷疑,永鳳宮怎么會起火?按理說,宮中處處謹慎,又值年底,各處當差的人會格外仔細才對。 沈茴站在路邊,望著遠處的濃煙,慢慢蹙起眉。 沈茴沒有在路旁等太久,立刻有管事太監趕來稟話。 “永鳳宮的火一時撲不滅,即使撲滅了,也有隱患,不能讓娘娘涉險。還請娘娘暫搬到昭月宮?!?/br> 宮里的人辦事效率極高,月亮爬上樹梢時,沈茴已經在昭月宮沐洗過,歇在新宮殿的寢殿里了。 可,沈茴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沈茴打量著寢殿。 她走到拔步床床側的博古架面前,然后抬手推了推。 一道矮門出現在視線里。 沈茴有個猜測。 她猶豫片刻,帶著燦珠走進矮門后的暗道。走了許久,漸漸聞到了玉檀香。 玉檀香越來越濃。 在宮中大面積栽種玉檀的地方,只一處。 第24章 暗道里黑漆漆的, 也靜悄悄的,沈茴只能聽見自己和燦珠的腳步聲。實在是有點瘆人。 “娘娘,咱們這是要去哪?要不然, 先讓宮人摸摸路?這路瞧著陰森森的, 也不知道通到哪里去?;蛘咴蹅冊俣鄮蓚€人?”燦珠小聲說。 “燦珠,你聞到玉檀的味道了嗎?”沈茴怕自己產生錯覺,讓燦珠來確認。 燦珠愣了愣,再仔細去聞, 果然聞到了玉檀寡淡的香氣。她點頭:“是, 是玉檀的味道?!?/br> 燦珠也不是個蠢笨的。顯然也隱約猜到了什么。 沈茴站在原地, 沉默著。 “娘娘?”燦珠去問沈茴的意思。 沈茴望向前方, 這條路黑黝黝地通往看不見盡頭的地方,不知長短不知出口,但玉檀的味道無孔不入。沈茴猶豫了一小會兒,繼續往前走。 當從暗道里出來, 沈茴迎著夜里的涼風瞇起眼睛, 望見山與樹掩映后的七層閣樓。 沈茴以前來滄青閣時, 走的是正門。 這次從暗道出來之后,穿過一片玉檀林, 那道青藤相盤的月門, 是滄青閣的西南角側門。 小太監順歲站在檐下候著,待沈茴走近, 彎腰打禮,他畢恭畢敬地為沈茴推開門。然后又笑著對燦珠說:“燦珠jiejie, 夜里寒, 別在這里候著了。去側間安歇便是?!?/br> 安歇? 沈茴腳步停頓了一下, 才抬步往前走。她邁進門檻, 隱約覺得哪里不對勁。她繼續往前走,踏上木梯時,才恍然大悟。 滄青閣從一樓開始,地面鋪著白狐皮絨毯。墻上也懸著嶄新的錦繡壁毯。沈茴抬手拂過墻壁,壁毯后傳來緩緩的椒熱。 火盆里的銀絲碳徐徐燒著,溫柔送上洋洋暖煦。 冰寒十余年的滄青閣,生了火。 溫暖如春。 沈茴站在樓梯上,望著火盆里燒著的火焰好一會兒,才繼續往前走。 她走上六樓,望見裴徊光映在門上的身影。她推開門,卻沒立刻進去,只站在門口望著遠處的他。 裴徊光坐在玉石長案之后,執筆練字。他還不太適應這個溫度,身上寢衣單薄,竟是夏衫。他未著襪履,長足赤著踩在柔軟的雪色絨毯之上。 玉石長案旁的那個巨大的青瓷魚缸不見了,換成了一只幼童高的羊脂玉牛雕擺件,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玉質特別的柔光。 沈茴不自覺地將目光落在裴徊光握筆的指上。 裴徊光等了一會兒杵在門口的人還是既不進來,也不說話。他便先開口:“娘娘今日穿里褲了嗎?” 沈茴蹙了蹙眉,垂下眼睛,小聲說:“疼?!?/br> “什么?”他分明已經聽見了,卻還是再問一遍。 “還疼著?!鄙蜍钗⑽⑻岣吡艘欢↑c音量。 裴徊光這才抬抬眼,瞥了一眼立在門口的沈茴,又收回視線繼續寫字,道:“是娘娘硬拉著咱家的手亂戳,如今傷著了也是咎由自取?!?/br> “你!”沈茴咬唇,臉上已開始泛了紅。 她心里氣惱,卻偏偏說不出反駁的話。她覺察出自己臉上發燙,不愿意被裴徊光看見她這個樣子。她匆忙側轉過身,將臉隱在外門的陰影里。 裴徊光忽然放下筆,大步走到門口。他捏著沈茴的下巴,轉過她的臉來。他力氣不小,又快又突然,沈茴身量晃了一下,足尖緊緊抵在門檻上。 裴徊光站在門內,沈茴仍站在門外。 沈茴不希望別人看見她這個樣子,可裴徊光偏偏喜歡極了。他細瞧沈茴的臉,饒有趣味地看著她的臉從微微泛紅到逐漸燒透。 他說:“咱家很失望,娘娘竟是個無信用的?!?/br> “本宮何時言而無信了?”沈茴反駁。 “當初是誰說的要為咱家寬衣暖榻,怎只一味讓咱家伺候娘娘了?”裴徊光捏著沈茴下巴的手指慢慢放輕力度,轉而反復摩挲著她的臉側。 他忽然放開沈茴,將自己蜷起的手指送到唇鼻前,頗有深意地凝視她的雙眸,聞了聞手指。 沈茴望著他的舉動,僵在那里。半晌,她慌張地向后退了一步,僵硬地說:“夜深露重,掌印早些安歇?!?/br> 言罷,她竟是轉身就走。腳步急促,落荒而逃。下了兩層之后,那腳步更快,已然小跑起來。 “跑了?”裴徊光有些意外地側耳去聽她逐漸遠去的腳步聲,“長兄歸家,就翅膀硬了?呵?!?/br> 裴徊光轉身走回玉石長案之后,拿起筆,將最后一筆用力寫完。 因太過用力,筆尖懸著的黑墨濺了一滴在字旁,在雪白的宣紙上慢慢暈染開。 雪紙上,寫著碩大的一個“蔻”字。 · 翌日,沈茴坐在窗下,拿著針線親手給長兄做護膝。她在很小的時候看著兩個jiejie跟在母親身邊親手給父親和哥哥做衣裳,很是羨慕。她也想親手為父親和哥哥做些什么。只是那個時候她太過體弱,只能在一旁眼巴巴看著。 現在哥哥回來了,她身體也大好,終于可以親手為哥哥做些衣物了。 沈霆的歸來讓她唇角始終輕翹著,喜悅盡數掛在臉上。 她專心縫制了大半個上午,宮婢過來送細點和熱茶,她暫且歇歇手,接了香暖的花茶來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