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她已經不是沈家所有人捧起護著的幺女了。 那一日皇帝打量沈鳴玉的目光讓沈茴心驚。兄姊不在,父母年邁,哥哥唯一留下的女兒還小。 她已經是沈家最大的孩子了。 她在很努力很努力地學著成長,讓自己變成可以保護家人的大人。 本來她在見到齊煜的不爭氣時,沈茴是失望的??墒钱斔呓?,看見齊煜酷似二jiejie的眉眼,她心軟了。她想著這孩子年紀還小,也許可以教好呢?他不僅遺了昏君的血脈,也會遺了二jiejie的良善寬仁??! 那么她是不是可以……殺昏君,扶幼帝,穩根基,再除jian宦! 她要做的,哪里單單是尋庇護。 她現在一無所有,只有皇后的身份,還有人人都夸的樣貌。 窗外響起一陣鞭炮聲,緊接著是小太監的求饒和小殿下的笑聲。 ——齊煜又開始胡作非為了。 沈茴悄悄去看太后的神色,見她習以為常,似乎沒有要去管制小殿下的意思。 沈茴在來別宮之前,曾以為小殿下養在太后身邊一年,比在宮中強上許多,太后會教養他。 直到昨天晚上見到齊煜,沈茴才恍然,原來太后并不是真心對這個孩子。太后有沒有故意養歪齊煜,沈茴不敢揣測。 可沈茴明白太后不止一個兒子。她這次來接太后回宮,不是還撞見了錦王和銳王? 沈茴起身,說:“母后,我去看看小殿下?!?/br> 太后點點頭。 沈茴走到外面,立在檐下望向齊煜。齊煜已經不玩鞭炮了,他拿了個陀螺在玩。他也看見了沈茴,瞥了她一眼,就收回視線繼續玩。 齊煜開開心心地玩了好一會兒,抬起頭的時候,發現沈茴還站在檐下看著他。齊煜皺皺眉,不理她,繼續玩自己的。他丟了陀螺,去騎小太監“駕駕駕”。 整個上午,齊煜變著花樣玩耍,每次抬頭都能看見沈茴望著他。 他努努嘴。 下午,他跑去后山玩,不經意間抬頭,發現沈茴坐在月門旁望向這邊。 “看看看,有毛??!哼!”齊煜扔了手里的九節鞭,氣呼呼地跑回房間睡大覺去。 沈茴沒有再跟去了。 “我小時候可羨慕別人可以四處跑跳,我連下床都得奶娘準允?!?/br> “娘娘如今已大好了?!卑⑾膶捨?。 沈茴搓了搓手,驅驅寒,扶著阿夏的手起身,往回走。她聽見馬蹄聲,望向山下。東廠的人烏壓壓一大片,正往別宮趕來。 沈茴一眼看見為首的裴徊光。他那一身紅衣實在顯眼。風將他的棉氅朝后高高吹起,原來月白的棉氅里子是紅色。馬速那樣快,他連馬韁也不握,抱著胳膊的樣子甚有幾分不和諧的悠閑。 回了屋,沈茴接了沉月遞來的熱茶,又讓阿夏去打聽消息。 阿夏很快回來:“掌印直接進了太后的寢殿要人,外面的人聽見太后連連怒斥放肆。掌印還在殿內,未出來?!?/br> “去等一等,若他出來帶句話?!鄙蜍钫f。 “什么話?” 沈茴皺起眉來,琢磨了好一會兒,才說:“不必帶話,等著就行了?!?/br> 他看見她身邊的人過去,自然懂的。 一個時辰之后,沈茴才得了那邊的消息。沒想到銳王竟真的躲在太后的寢殿里,此時已被東廠的人五花大綁著帶走了。 沈茴坐在窗下,忐忑起來。 又過了半個時辰,就在沈茴要放棄時,她從開著的軒窗看見了裴徊光的身影。 她慢慢彎起了唇,吩咐:“沉月,去準備沐浴的熱水?!?/br> 她坐在窗下望著裴徊光踏著月色而來,一步步走近。 有那么一瞬間,沈茴生起了對未來的恐懼。她很快將這一瞬生起的恐懼壓了下去。 當裴徊光立在窗外時,沈茴暖起眉眼,望著他的眼睛,說:“本宮帶的宮婢不夠使,煩勞掌印了?!?/br> 兩個小太監正抬著燒好的熱水往盥室去。 裴徊光看了一眼,收回視線時,屋內的沈茴已經起身。 木門被推開,“吱呀”聲拉得綿長又沙啞。紅燈籠輕晃,燈下的沈茴緩步朝他走過來,她抬手,等他扶。 裴徊光冷眼看她,視線漸下移落在她抬起的手,半晌,將小臂遞給她讓她搭。 第11章 熱水一抬進來盥室,就讓并不寬敞的屋子里氤氳潮濕起來。小太監攪了炭,讓火生得更旺些,再仔細蓋好罩子,不讓炭煙熏了貴人。窗子自然已經關好,且將厚厚的棉簾垂下。如此,盥室便徹底暖起來。 小太監們做好這些,弓身退了出去。 “沉月,明日一早回宮,走得匆忙。你去小殿下那邊問問有沒有什么需要幫忙的。也要打聽清楚小殿下的喜好,把明日路上的細點飲物都準備妥帖了?!?/br> 沉月應了一聲,偷偷看了沈茴一眼,轉身出去。沈茴關心小殿下這再正常不過,吩咐她去做這些事都是尋常??墒?、可是……可是掌印為什么會在這里?掌印在這里,她卻走開了,她擔心??! 沈茴是故意將沉月支走的。拾星已經先一步被沈茴支開了。 沈茴曉得她們兩個對她全心全意,可她們兩個總把她當成小孩子。出于某種心思,她還不想將自己的打算告訴她們。日子久了,等她們自己看出來。 如此,盥室里便只有沈茴、裴徊光,還有阿夏了。 沈茴聽著最后出去的沉月將門關上,她往前走了一步,側轉過來面朝著阿夏,略略抬高雙臂。 阿夏壓下心里的緊張與駭然,來為沈茴寬衣。 冬日時,沈茴一向穿得比別人多些。阿夏為她寬衣,先是外面穿著的交領小襖,然后是石榴裙,再是中衣……乃至淺藕色的心衣,一件件褪下。 水汽氤氳的盥室里靜悄悄的,唯有衣料摩挲的細小聲響。 房梁上的水汽凝成了水珠,終于“滴答”一聲,落進浴桶里。 阿夏轉身,手腳麻利地將臂彎里沈茴剛褪下的衣物一件件掛起來。 沈茴輕輕舒了一口氣,然后側轉過身來面對裴徊光。 裴徊光一直在望著她。 沈茴指尖兒顫了顫,然后將手遞給他。 阿夏轉過身想要扶沈茴時,便看見沈茴已經搭著裴徊光的小臂,踩著踩凳,邁進了水中。 沒在熱水里,舒暢慢慢傳開。沈茴安靜地坐在熱水里,裴徊光站在她身后側。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他視線下移,從她卷翹的眼睫,移到她的耳垂。女子幼時便會打耳洞,她竟然沒有,小小的耳垂干凈又完好。 沈茴沉默著,心里卻在努力回憶剛剛撞見的,他的眼睛。 她想從他的眼睛里看出些不同的情緒,哪怕是不好的情緒。 可她泄氣地發現,他望著她時,神色淡淡,那雙寒潭似的漆眸根本沒有一絲的異色。 阿夏杵在那里呆了一瞬,才反應過來,趕忙走到沈茴身后,將銅盆架往身前拽了拽,來給沈茴洗頭發。 裴徊光走了過來。 阿夏一怔,不由向后退了小半步,讓開位置。 裴徊光在銅盆架旁坐下,然后取下沈茴發間的一雙步搖,遞給了阿夏。他拆她的發,讓她的三千絲落下來,滑過他的手掌,緩緩落在銅盆中溫適的水里。 沈茴配合地向后仰了仰。 裴徊光捧了水,水的溫度讓他不喜。他慢條斯理地將她柔軟的烏發逐漸打濕,問:“燙嗎?” “不燙,很好?!鄙蜍钆ψ屪约旱穆曇魧こP?。其實她藏在水里的雙手早就緊緊地攥在了一起。 裴徊光便沒說什么,取了架子上的瓊玉膏,瓊玉膏很香,那味道比桂花淡一些,比梅花濃一些。瓊玉膏質地細膩,色澤如雪。裴徊光用玉簽挑了些抹在她的發上,慢慢揉洗,雪色的膏脂逐漸融進她烏黑的發絲間。 房梁上蓄起的水珠越來越多了。 他從容優雅,她膽戰心驚。 裴徊光為沈茴洗完頭發,接過阿夏遞來的棉帕,簡單擦了擦她發上的水,然后將她的烏發粗略地系了下,再用簪子暫且挽起。 沈茴的手在水下顫得厲害,可當她抬起手的時候,已經忍下來,看不出來了。她在水中微微側轉過身來,去拿架子上的牙木。只是她手指頭還沒碰到木杯里的牙木,整個木杯都已被裴徊光拿去了。 沈茴這才有些忍不住了,驚著眼睛去看他。 裴徊光睥著她這雙受了驚的眼睛,這才滿意了她真實的樣子。他將木杯遞去喂她。沈茴硬著頭皮抿了口水漱口。她再轉過頭來時,裴徊光已經將苓膏抹在了牙木上。 她僵僵張了口,由著他給她凈齒。 沈茴搭在桶沿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緊。有那么一瞬間,她是怕的。她看著他捏著牙木的修長手指,不知怎么的就憑空想象出了他動刀子殺人的樣子。不知道是不是也這樣專注仔細?那沾著苓膏的牙木好似也變成了剔骨的利器。 然而讓沈茴意外的是,裴徊光力度掌握得極好,讓沈茴沒有半分的不適。直到裴徊光重新遞水給她漱口,沈茴才恍然自己憑空想象的“受刑”根本不存在。 “娘娘寬心,咱家這手不殺人?!迸峄补鈱⒛颈畔?。 沈茴猛地睜大了眼睛。他、他怎么知她所想?! 杵在一邊的阿夏覺得自己就是個多余的人,恨不得自己憑空消失。她繞過屏風去柜子里給沈茴取了干凈的衣物,悄聲繞回來,偷偷看一眼沈茴和裴徊光立馬低了頭,將衣服放在一側。 然后,她又悄聲地繞過屏風,在外面候著了。 認識阿夏的人都說她膽子大,她也自認如此??墒谴藭r此刻,在盥室的氤氳潮濕里,阿夏只覺得駭得手腳發麻。她聽見屏風另一側的水聲,應當是沈茴從水中出來了。沈茴沒有喚她,她便低著頭候在這兒,沒有主動進去。 沈茴撐著裴徊光的小臂從水中出來,雙足踩在鋪好的棉布上。水珠滑落,她打了個寒顫。 寬大的棉巾已經從她身后罩了下來,披在她的肩上,又裹在她的身上。裴徊光雙手壓在她的肩頭,隔著厚厚的棉巾,沈茴竟能感受到他掌心的寒。 大抵是心理作用吧? 沈茴攥了攥搭在身上的棉巾。 阿夏的身影映在屏風上,裴徊光在給她擦身上的水,沈茴覺得自己快堅持不住了,幾次想喊阿夏進來,每次又都忍了下來。 裴徊光瞥了一眼沈茴腿側的疤。 凈去水漬,他為她穿衣。一件件。認真仔細。和奴仆侍奉主子沒什么兩樣,偏偏又很不一樣。 他的手難免會碰到她。 涼得沈茴僵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