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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高陽古今小說(全6冊)在線閱讀 - 林沖夜奔

林沖夜奔

    林沖夜奔

    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大宋代后周而興。宋太祖天性仁厚和平,不喜殺戮,加以原是周世宗柴榮寵信的大將,感念舊恩,所以待柴氏的子孫最厚。

    后周失國,禪位的恭帝改號“鄭王”,安置房州,度過了十四年安閑歲月才去世。太祖素服志哀,輟朝十日。到了仁宗年間,柴氏子孫有的封了世襲的“崇義公”,有的做了“三班奉職”的武官,有的經商,有的務農,散居各方,安享太平。也有犯了罪的,卻是多蒙赦免。相傳太祖登基之初,在太廟寢殿中立了一塊“誓碑”,外遮銷金黃幔,封閉極嚴,傳下遺命,后世新天子即位,到太廟行了禮,便須秘密瞻視這塊誓碑。碑上有誓詞三款,一款是“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還有一款是厚待柴氏子孫,“有罪不得加刑,縱犯謀逆,止于獄內賜盡,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連坐親屬”。因為這個緣故,各地的柴氏子孫,在他人都是另眼相看的。

    其中有一支柴氏后裔,世居滄州,祖上傳下來不少鹽田,歷來都是自恃不怕犯法,專賣私鹽,數世蓄積,成了滄州的首富。傳到第四代的這位柴大官人,單名一個進字,外號“小旋風”,生性好武,人極慷慨,喜歡結納江湖豪俠之士,九流三教,來者不拒,門下流品不齊。久而久之,潔身自好的望而卻步,投奔來的盡是些犯了罪的亡命之徒;至于鹽梟之流,把柴大官人的莊園當作自己家里,自然更不消說得。

    這一天,“小旋風”柴進出獵回來,到得莊前下了馬,把馬韁甩給伴當,昂然直入,一眼瞥見三個人,隨即站住腳,指著個戴枷的問道:“你是何人?”不待那人回答,緊接著又說:“原來是個軍犯!姓甚名誰,刺配何處?”

    這是看到了臉上的金印?!拔?,林沖?!绷譀_自覺羞慚,把個頭低著。

    “原是東京禁軍教頭,只因……”

    “你說是誰?”柴進高聲打斷了董超——其中一名解差——的話,“是使得好槍棒的八十萬禁軍林教頭?”

    “正是,正是?!倍B連點頭。

    “幸會,幸會!”柴進爽朗地笑著,“快請進來?!?/br>
    到得堂上,柴進先不忙招呼林沖,把兩個解差引到一旁請教姓名。董超表明了身份,又說來由:“原是路口酒店的指點,說大官人曾經囑咐,凡有軍犯路過,務必引到寶莊相敘。因此冒昧求見?!?/br>
    “說甚冒昧!”柴進笑道,“倒是我有句冒昧的話,不知該不該說?”

    “大官人只管吩咐?!?/br>
    “我要借那面枷上的鑰匙用一用?!?/br>
    “我當是什么事?!倍残α?,“不消大官人費心,小人來料理?!?/br>
    說著,董超走了過去,把林沖的枷卸開。這時候,廳旁走來兩名莊漢,一個托出一盤rou、一壺酒、一大盤餅;一個捧出一袋米,米上置著十貫錢,正往下放,只聽柴進喝道:“蠢材,怎的不知高下?快收進去!取我自用的新頭巾來?!?/br>
    莊漢諾諾連聲地走了回去,取來一頂簇新的皂紗轉角簇花巾,柴進親自接到手里,遞與林沖,等他扎戴整齊,方始見禮,互道仰慕。

    等林沖略略說了緣由,柴進喜不自勝:“原來就在滄州!已到地頭,盡自消停幾日,好好敘他一敘?!?/br>
    那些莊漢見此光景,知道這名軍犯非比尋常,早已傳話到小廚房,整治筵席,一面搭開桌椅,捧出款待特客的銀器來擺設席面。

    “休得如此!”林沖十分不安,“一個刺配的軍犯,不敢當此盛筵?!?/br>
    “哪里話!在州官衙門你須受他的刑法,在我柴進這里,你便是上賓?!?/br>
    “柴大官人這等看待一個窮途末路的罪犯,反叫我為難,不知將來如何報答?!?/br>
    “林兄,這便是你的不是了?!辈襁M不以為然,“怎說得出‘報答’二字?”

    看柴進這神情,林沖知道,倘再謙虛,便顯得故意作假了。于是一切聽從他的安排。等開席時,柴進要他上坐,也就居之不疑。

    面對佳肴美酒,林沖心感柴進的情意殷摯,自然而然地想起自己的身份和未遇魯智深以前的種種苦楚,自覺此番境遇無異登仙。那一場沒來由的官司,對他是個極大的教訓,人靜夢回,細想世途,把“謙受益、滿招損”六個字,顛來倒去,想得極其透徹,所以此時雖居上位,卻絲毫不敢擺出八十萬禁軍教頭的架子。不獨是對勝過王孫的主人,就是那兩名教他吃足苦頭的解差,他也不敢怠慢,言語謙抑,禮數小心,倒像是個居于末座、伺候貴人的陪客。

    “小旋風”柴進既有江湖的豪氣,也有紈绔的習氣,但到底出身不同,看出林沖是以階下囚而為座上客,記著本分,才這等拘謹,越發愛重,連帶對那兩名解差——董超、薛霸——也頗假以辭色。二人何曾受過這等禮遇,受寵若驚即不免張皇失措,不是碰掉了銀箸,就是撞翻了湯碗。柴進便有些厭煩?!皟晌痪谱砹?!”他向身旁的小童說道,“取點心來!與兩位吃飯了,送去客房安置?!?/br>
    于是小童端了兩籠炊餅、一盤蜜糕出來。董超、薛霸吃得飽了,雙雙起身告謝,自去歇息。

    “這才得清靜!”柴進笑道,“你我好好吃他幾盅,也說幾句知心話?!?/br>
    當下洗杯更酌,另外換上一桌細巧果子下酒。林沖因為那兩個解差不在席上,心里仿佛覺得寬松些,便不似先前那樣酒不敢多飲、話不肯多說了。

    “林兄!有句話動問,你怎落得這般光景?若有委屈之處,說與我知,我替你做主?!?/br>
    “多謝大官人!唉,年災月晦,不說也罷?!绷譀_指著剛升的一輪皓月又說,“這等好時光,原該敘些得意的樂事,等我說個朋友與你聽?!?/br>
    說的這個朋友,自然是魯智深,如何一見傾心,結成異姓手足;如何急人之難,苦心調停;如何絕處逢生,野豬林得他來救;這一說魯智深,便把他的冤屈也申訴了。

    一席話把柴進聽得忽悲忽喜,如醉如癡,罵完了高俅父子和陸謙,一顆心便全在魯智深身上?!霸醯门c此人見一見才好!”他不住搓著手說,焦急之情,溢于言表。

    “這倒是我的不是了?!绷譀_又歡喜又不安地笑著說,“白白里害大官人牽腸掛肚?!?/br>
    “唉!林兄,不瞞你說,我柴進在江湖上,也還有個疏財仗義的名聲,會過的人也不少,就不曾交著這等一個好朋友,想來是我福??!”

    “原都是緣分。時候一到,遇著的人,每每是意想不到的?!?/br>
    “這話不錯?!辈襁M點點頭說,“譬如今日得遇你林兄,不是緣分是什么?”

    “大官人要交我魯大哥,也還不難,等消停些日子,我覓便寫封書子——”

    話還未完,只聽莊客喊道:“教師來也!”就此把林沖的話頭打斷了。

    “來得好,請來一起坐?!辈襁M吩咐小童:“添杯箸來!”

    林沖聽見稱作“教師”,不敢失禮,急忙站了起來,含笑迎候。只見那個教師,歪戴著一頂頭巾,挺著個胸脯子,大剌剌地走了進來,只斜著眼看林沖。

    林沖自然看不得他這副形象,轉念一想,敬教師便是敬柴進,頓時成見盡消,走到下方,等他回過身來時,隨即躬唱個喏說:“林沖參拜!”

    那人全不理睬,也不還禮,把個躬著身的林沖僵在那里動彈不得。柴進慌忙走來引見,手指著說道:“這位便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武師林沖,這位是洪教師。且請相見?!?/br>
    林沖這下才得拜了下去。洪教師冷冷地說道:“休拜,起來!”

    柴進心內不悅。等林沖來讓座時,洪教師連個“謝”字都不說,自顧在首席坐下,林沖便坐了陪位。柴進心內越發不快。

    等坐定了,洪教師問道:“大官人今日何故厚待配軍?”

    柴進覺得他的話問得可笑,隨口笑道:“這位非比尋常,乃是八十萬禁軍中有名的教頭,何能輕慢?”

    “哼!”洪教師冷笑一聲,身子往后一仰,眼睛看著半空中,“只因你好習拳棒,往往流配軍犯都來倚草附木,都道‘我是教頭’,誰知底細來?無非知得大官人慷慨好客,看想些酒食錢米。你財大勢雄,周濟囚犯,原也不妨,卻怎的奉作上賓,不叫人看低了大官人你的身份?”

    嘰嘰呱呱這一陣烏老鴉似的亂叫,柴進一句也聽不進去,只好歹是個賓客,不便發作,先用撫慰的眼色看了看林沖,然后轉臉對洪教師,忍著氣說了句:“人不可貌相,休小覷他?!?/br>
    洪教師見他對林沖的眼色,已怨他不知好歹,聽了“休小覷他”這一句話,更加怒氣上沖,跳起身來,把張臉漲得通紅,指著林沖,向柴進厲聲說道:“我不信他!他敢和我使一趟棒看,我便道他是真教頭!”

    柴進氣得要發抖,一轉念間,覺得妙極!頓時大笑著說:“也好,也好!林兄,你心下如何?”

    林沖已打定了主意,只看柴進的分上,不與這妄人計較,便搖搖頭笑道:“我不敢!”

    這神情竟是不屑一顧!洪教師怒不可遏,加以柴進與他稱兄道弟,益覺酸氣直沖腦門,恨不得把林沖一棒打殺,煞白了臉,只說:“來、來!手下見真假,扯那些淡話,抵不得事!”說著,走到堂前,轉身看著林沖,是立等非動手不可的樣子。

    柴進一來要看林沖的本事;二來要林沖贏了,好滅那廝的嘴;三來趁此機會,好厚贈林沖。因此,他站起身來拉住了林沖的臂膀:“以武會友,也是常事。洪教師手下了得,只怕你不是對手?!币幻嬲f,一面使了個眼色。

    林沖會意,是柴進要他拿出本事來教訓這個妄人,原是礙著柴進的面子,既然如此,便不須再推辭了。

    “生疏多日,兼以腳下還有些傷,若有失手時,大官人休得笑話?!?/br>
    在林沖原是交代門面話,那洪教師卻又聽得不入耳了:“說這些無味的話做甚?”他揚著臉說:“便功夫不生疏,腳下不傷,又贏得了哪個?”

    林沖不響,心里尋思:看柴大官人的金面,本待點到為止,如今少不得打你個心服口服。

    當下一起出了廳,莊前便是一片頗平整的場子,皓月當空,極便較量。這時莊客早捧了一捆棗木棒來,“嗬喇喇”往地上一丟。洪教師搶著先取了根稱手的在手里,林沖便隨手撿了一根,兩人一東一西相向站定,一個橫眉怒目,一個氣定神閑。柴進看這光景,便知勝負已定。

    “且慢!”他雙手一攔,走到兩人中間說道,“兩位教頭比武,非比其他。我來下個彩?!闭f完,叫小童去取銀子——朱漆盤里銀光閃閃兩錠大元寶,足一百兩?!澳奈悔A了,便以這不腆之儀奉贈。倘或失手帶傷,我自延醫診治。卻休落了殘疾,還請手下留情?!?/br>
    說到最后一句,眼睛望著林沖去看,是打他的招呼。洪教師大吼一聲:“氣死我也!”猛然跳起,“唰”地一棒,往林沖當頭便砸。

    林沖原是有防備的,一躍避開,不但自己避開,還順手拖了柴進一把——柴進未曾想到洪教師這等不講比武的規矩,猝不及防,吃了一驚;等停停神細看,林沖已經連避三棒,退得老遠了。

    林沖是看洪教師的功夫稀松平常,像這等一條棒,八十萬禁軍中,少說也有上千,所以不肯還手。不道洪教師卻當他怕自己,心內得意,越發起勁,把條棗木棒掄圓了窮追猛打。林沖依舊是連連退讓。這一下把個柴進急壞了,高聲叫道:“林兄,你真不肯叫人開開眼界?”

    一聽這話,林沖隨就變了勢子,等洪教師的棒掃過來,便順手一磕,也不曾用多大勁,洪教師便覺手里一震,那條棒飛也似的蕩了回來,幾乎打著自己的頭。

    洪教師如果見機,便應住手,無奈滿話說在前,欲罷不能,加以還存著僥幸之心,妄想林沖有個失手,就好翻本,所以依然鼓起勁來,極力招架,百忙里還要偷襲一招,真個像拼命了。

    這一來,林沖也不免著惱,一連數棒,著著進逼,有一棒已經點到洪教師肩頭。照理洪教師便已落敗,應該罷手,他卻耍賴不顧,依舊發招反撲,絲毫不讓。

    林沖愣得一愣,心里在罵:“好個沒廉恥、不知趣的妄人,你自己要剝你的面皮,待我成全了你!”

    于是林沖把手中棒往外一送,順勢高舉,成了個“舉火燒天”勢,門戶大敞。洪教師不知是計,心里大喜:合該這廝要敗在我手里!一個念頭不曾轉完,那根棗木棒已用足了勁,橫掃過來。

    一旁凝神靜觀的“小旋風”柴進卻是急壞了,心里只怨林沖:怎的如此大意!明明已勝定了的,偏偏出此一招,豈不是自作孽,不可活?

    就這提心吊膽、皺眉頓足的一刻,只見右手高舉、右足拳起、身子外傾的林沖,竟順勢往下一跌,洪教師的那一棒從他身上越過,掃了個空。洪教師剛喊得一聲“不好”,只見貼地一棒橫掃跳避不及,著了一下——林沖怕打折了他的腿,不曾用力,但就像林沖娘子使撐窗棍打高衙內一樣,腳脛骨上是最吃不起苦的地方,洪教師一陣冷汗淋漓,不由得便站不住腳。

    等洪教師這面栽倒,那面林沖已一躍而起。這敗中取勝的一記險招,不但那些圍觀的莊漢聽都未聽過,連柴進也是初次見識,當下暴雷也似的喝彩不絕,紛紛圍了上來。洪教師自覺無趣,趁這亂哄哄的一刻,熬著痛爬了起來,一瘸一拐地徑自出莊而去。

    “林兄,果然名不虛傳?!辈襁M笑嘻嘻地說了這一句,又回頭喊道:“快取花紅來!再拿酒,待我慶賀?!?/br>
    一盤銀元寶捧了來,柴進親自奉贈,林沖不受。

    “原是沒奈何動手,不敢當此厚賜?!绷譀_又說,“何況有罪在身,何用這些財物?”

    “錯了,錯了!往后你要用銀子的時候多得是,休得推辭,不好看相?!?/br>
    推來讓去半天,林沖只得收受,卻說暫且寄放,待動身時再取,柴進也只好允了。等取來了酒,立飲三杯,柴進不住夸獎,林沖心內卻不見得高興,暗自失悔,又結了個冤家!

    一想到此,便即問道:“洪教師呢?”

    “出莊去了?!庇袀€莊漢大聲回答。

    柴進想想也不妥,嗔怪那莊漢說:“怎的不攔???”

    洪教師素來不得人緣,那莊漢冷笑答道:“又不是少不得的一個人,誰要攔他?早走早好!”

    “話不是這等說?!辈襁M回身向那小童說道:“你遠遠去看了來回報,洪教師可在他自己屋內?”

    小童應了聲,急步而去。柴進和林沖回到廳上,重新又溫酒來吃。剛吃得一杯,小童轉來回報,說看門的眼見洪教師出莊投西,問他不答,只怕再也無臉回來了。

    “這都是我的不是!”林沖不安地說,“替大官人得罪了賓客?!?/br>
    “你休放在心上。實不相瞞,這位教師,原是不受尊敬的?!辈襁M停了一下又說,“也罷,相與一場,少不得還盡我的心?!?/br>
    于是他命人取了五十兩銀子,追了去送給洪教師,說是相贈的盤纏。林沖見此處置,才稍稍放下了心。

    這夜幾乎吃了一夜的酒,論道談藝,相見恨晚。如此一連數日,柴進只留住了不放,對兩名解差,自然也是大酒大rou款待。但日子一久,董超、薛霸心里不免著急。這天刮了一夜的西風,第二日一早起身,只見黃葉滿階,卻又瀟瀟地下起雨來,益添愁思。

    董超耐不得了,去尋著了林沖,悄聲商量:“教頭,秋深了!我們弟兄還要趕回去,殘年臘月,雨啊、雪啊的,路上不好走?!?/br>
    “是??!我比兩位心里還要急,也不知告辭過多少次,無奈柴大官人情意特厚,真個無法?!绷譀_又安慰著他們倆說,“兩位放心,我再與他去說,總在這一兩日內一定動身?!?/br>
    等這天午后,柴進料理家務完畢,照例興沖沖來覓林沖,置酒歡飲。坐上桌,第一杯酒林沖就不肯吃,賠笑說道:“大官人——”

    話還未說完,柴進便搶著說道:“林兄,你吃酒!吃了再說?!?/br>
    “怎的?”

    “看今日的光景,你敬酒不肯吃,要吃罰酒!”

    “說得在理,我自然受罰?!绷譀_又賠著笑說,“大官人,你須教我心服?!?/br>
    “又是‘大官人’!罰兩杯?!边@下才明白!柴進不知已說過多少次,無須用此稱呼,反倒顯得生分。林沖只是不肯稱兄道弟——名分上的事,原勉強不來,柴進也不便苦勸,卻不道此刻忽反常態,林沖不覺詫異,只好先干了兩杯酒。

    “這才是!”柴進滿懷欣悅,“林兄,我陪你兩杯,從今以后,隨你叫我兄弟也好,叫我名字也好,只再休提‘大官人’三字,不然還要罰你!”說著把兩杯酒并入一個細瓷碗中,一飲而盡。

    林沖十分感動,茫然不知所措之中,忽然有了個計較,便即說道:“若依得我一件事時,我便無不聽從。不依我時,我依舊只叫你大官人?!?/br>
    柴進笑了?!安恢中忠策@等憊賴!”他又干了一杯酒,“你說,你說!只我柴進辦得到,無不依你?!?/br>
    “自然是辦得到的?!绷譀_站起身,執壺替他斟了酒,又把自己杯中斟得滿滿,放下酒壺,雙手高舉酒杯,飲干了照一照杯說:“柴兄,我明日一早動身,不敢驚動,就這席辭行了!”

    “說哪里話!”柴進大聲嚷了這一句,自己也覺得不免強人所難,想了半天說道:“我不多留林兄,三天如何?”

    于是商定再留三日。三日期滿,戀戀不舍,又留了一日。第四天早飯以后,柴進捧出二百兩銀子,都是五兩、十兩的小錠,打成一個包袱,另外寫下一封書信,親手交與林沖:“林兄,滄州牢城的管營原是熟人,頗有交誼,有我這一封書去,你不得吃苦——本當親自送到滄州,只是近來有閑言閑語,說我結交官府,不得不避一避嫌疑,還請見諒?!?/br>
    “就如此已報答不盡?!绷譀_既歡喜、又感傷地說,“我遭了這場橫禍,卻交了兩個知己,真正是因禍得福了?!?/br>
    “這也是天意安排。林兄只管放心前去,三兩年若得朝廷有恩赦之命,我打點你脫罪。那時索性將嫂子搬了來,在滄州落籍,你我朝夕盤桓,豈非快事?”

    提到妻子,林沖不覺黯然:“果真有此一天,我必如兄所命?!闭f罷,拜了下去:“柴兄,我告辭了!”

    柴進急忙也跪了下去,彼此相扶著,四目相視,都覺得心中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董超忍不住在旁邊開口了:“兩位都請起來吧!又不是隔著千山萬水,都在滄州,見面不難,怎的淚汪汪的?不滅了英雄氣概!”

    “說得也是?!辈襁M強笑著扶起林沖,“不想教他取笑了去?!?/br>
    等他站起身來,董超持枷在手,賠笑說道:“大官人,教頭,我可要得罪了?!?/br>
    “言重了!這幾日十分承情,我略有點小意思,休嫌菲薄?!辈襁M一面說,一面從袖子里摸出兩個紅紙包,塞在董超和薛霸手里。

    兩名解差每人又得了十兩銀子的好處,看待林沖越發客氣,替他背了包裹,領著出門。柴進步行相送,出了村子,方始珍重道別。

    走了有四五十步,林沖回頭一望,卻不道柴進還站在那里目送,如此情重,益覺難堪,急忙回身,挺一挺胸,撒開大步,直奔滄州南城。只是腳下輕快,肩頭沉重,一個魯智深、一個柴進,對這兩個人的情分,林沖頗有不勝負荷之感。

    進得南城,正放午炮。這倒好,不用問路,循著聲音,自然到了衙前。兩名解差先下了客店,洗臉用飯,順便也道了別,然后替林沖系上包裹,徑投州衙司法廳,辦了解交批回的手續。董超、薛霸的公事有了交代,向林沖唱個喏,說聲“保重”,管自去了。

    換上滄州衙門手銬的林沖,當天轉送牢城收管。滄州牢城在西門外,一圈土墻,一角碉樓,這方圓三里的范圍之內,關的都是軍犯竊盜,良莠不齊,歷來都用嚴刑峻法,以為壓制。林沖識得其中的利害,格外小心,一步不敢亂走,把個包裹放在腳下,靜靜地等在牢房里,聽候點視。

    那些早在這里的罪犯,見林沖雖然戴著手銬,卻是風度端凝、氣宇不凡,又在柴進莊上養得白白胖胖,加以心存謙謹,英氣盡斂,因而看上去像個忠厚多福的財主似的,叫人樂于親近,便紛紛走來搭訕。

    “這里的管營、差撥十分厲害——只是見錢眼開,諸事都好商量。不然一百殺威棒,打得你死去活來?!庇袀€瘸子指著自己的左腳說,“我這只腳,便是這等打壞了的?!?/br>
    “多承指教?!绷譀_悄聲問道,“若要使錢,不知該送多少?”

    那人把手張開了一伸,剛要說話,忽又住了口,悄悄地溜了開去。

    是差撥到了,挺胸凸肚地走了進來,揚著臉問道:“哪個是新來的配軍?”

    林沖上前唱個喏答道:“小人便是?!?/br>
    “你可懂這里的規矩?”

    “小人初到,不知有甚規矩?”

    那差撥只當他裝糊涂,頓時變了臉,指著鼻子罵道:“你這個賊配軍!見我如何不拜,只來唱喏?怪道你這廝在東京做出這等事來!大剌剌的,叫人哪只眼看得上你?你啊,滿臉餓紋,一世發不得跡。你這打不死、拷不殺的賊囚,看我收拾你!”

    一頓臭罵,把林沖弄得摸不著頭腦,見那瘸子又把手伸了伸,方始恍然大悟。

    于是林沖趕緊賠笑道:“差撥哥!我懂了‘規矩’,請稍待?!闭f著伸手到包裹里摸出一大一小兩錠銀子,捧了過去,“這五兩送與差撥哥買酒吃,十兩孝敬管營,就煩差撥哥代為遞一遞?!?/br>
    差撥的那張臉上,就如黃梅天氣一般,見了銀子,陰霾盡掃,云層里透出金光,滿臉堆歡地說:“林教頭,我也久聞大名,真個是好男子漢!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目下一時之苦,久后必然發跡,且耐心守一守?!?/br>
    “全靠差撥哥看顧?!绷譀_又伸手到包裹里,“還有封書信,拜煩一起呈與管營?!?/br>
    差撥也識得幾個字,一看封皮,埋怨林沖:“林教頭,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有柴大官人的書信,何不早說?這一封書值一錠金子。來、來,且先‘過堂’?!彼蚜譀_拉了出去,又輕聲說道:“等要打殺威棒時,你只說有病吃不得棒,我自來與你支吾。要裝得像,瞞生人耳目?!?/br>
    等上了堂、點過名,管營問道:“林沖,你可識得字?”

    “小人略識得些?!?/br>
    “既識字,且自去看?!惫軤I把手往后一指。

    林沖抬頭看時,管營身后壁上,高懸一面虎頭牌,上面大書:“祖制:凡牢城收管配軍,點驗之時,杖臀一百,以儆兇頑?!毕雭磉@是“殺威棒”了。

    “上告管營,”林沖依計而行,“小人有病,吃不得棒!”

    “混賬!”管營把公案一拍,“睜著眼說瞎話,你待騙誰?你這廝倒會撒謊,養得又白又胖,哪里是有???”

    “啟管營,這配軍委實有病,他是痔瘡,臉上看不出來?!辈顡苷f到這里,伸開五指,往上一伸。

    管營會意,點點頭說:“果然有病,權且寄下這一頓棒,待痊愈了再打?!?/br>
    過完了堂,差撥來到后廳,將林沖孝敬的銀子——他落了一半,只得五兩——連柴進的書信,一起送了給管營。

    柴進的信寫得極其切實,一看便知與林沖的交情不同泛泛,管營自然不肯再受那五兩銀子的“孝敬”,便即吩咐差撥:“把這五兩頭退了去!這配軍是柴進的好朋友——平日不曾少使了柴進的錢,些許小事,該當照看?!?/br>
    “喳!”差撥響亮地答應一聲,心里好生歡喜,這五兩銀子自然不必客氣,落入腰包,額外想個花樣,還可以撈他幾文。

    正在這樣盤算著,管營又說:“看柴進的面上,須得把這林沖好好安置??捎惺裁辞彘e職司?”

    “有,有!”差撥想起有個地方的看守,得福不知,久無孝敬,正好換人,“天王堂的看守,素常懶怠,不如換了這林沖去?!?/br>
    管營的點點頭:“也罷,且先安置在天王堂?!?/br>
    差撥答應一聲,興沖沖地來覓著了林沖,拉到僻處,十分關切地說道:“林教頭,我先與你開了手銬,也輕松些?!?/br>
    手銬一開,林沖心頭先輕松了。一路來一面枷、一副手銬,縱得暫時卸開,總還有戴上的時候;只有此刻一卸,是真正的寬免,從此安分守己,雙手便永無拘束,豈非可喜之事。

    于是他揉一揉手腕,唱個喏稱謝:“多蒙差撥哥照應,我另有謝禮?!?/br>
    “哪里,哪里,我再不好意思受你的謝禮了。倒是有個職司,你若肯出謝禮,我替你花些心思去謀干了來,林教頭,那時你就舒服了?!?/br>
    “好??!”林沖欣然答說,“全仗費心?!?/br>
    “既然你愿出謝禮,又信得過我,便再出二十兩銀子——這個職司值四十兩,一則我久仰林教頭,再則柴大官人的面子,拼著說破嘴唇替你去謀成了他。只有一件,若不成時,我原物奉還,你休怨我?!?/br>
    “差撥哥說笑話了,我不是那不知好歹的人?!闭f著又取二十兩銀子遞了過去。

    “我此刻便去,你靜聽我的好消息?!?/br>
    過了有頓飯時分,差撥走了來說:“成了!此刻便去接事?!?/br>
    林沖自然欣慰,少不得問一句:“是何職司?”

    “你可知天王堂?”

    “身為軍漢,怎不知天王堂?卻未想到牢城中也有?!?/br>
    “牢城也是軍營?!辈顡苷f道,“從今日起,你便看守天王堂,每日里只不過掃地燒香,是這里第一個清閑職司?!?/br>
    林沖喜出望外——他就怕罰當苦役,苦倒不怕,就怕監工的頭兒作威作福,若受不得氣,遲早有場架打,大小又是禍事。如今派在天王堂,與人無爭,真正可以免禍了。

    當下帶到王天堂,差撥傳達了管營的命令。原來看守的配軍,不敢不遵,怏怏地交出了鑰匙。林沖接了事,又取二兩碎銀子,托差撥買了些酒rou來,邀同原來的看守一起吃了一頓。就在神龕后面,展開臥具,倒頭便睡。

    第二天一早起身,先焚香,后掃地,諸事妥帖,清閑自在??粗且徽啥喔叩慕鹕?,不免想到東京禁軍,那里也有個天王堂,比這里大得多——凡有軍營之處,幾乎都有天王堂,那還是唐朝傳下來的規矩。相傳天寶初年,西番侵犯安西,守將急報朝廷,請發援兵。唐明皇下詔高僧不空、三藏,誦念《仁王護國經》消災。后來安西守將奏報,說有金甲尊神,從天而降,鼓角高鳴,大奮神威,把入寇西番殺得落花流水。這位尊神,照安西所呈的圖形來看,就是毘沙門天王的第二個兒子,名喚獨健。唐明皇答謝神庥,敕諭各藩鎮所在州府,于西北角建立天王堂,卻不知如何普遍傳入軍營。

    東京禁軍營中的天王堂,是林沖常到之處。因為那里院子寬敞而且嚴密,禁軍中有些肯上進的弟兄,想林沖格外指點,常借天王堂作個聚會之地,十分恭維林沖。想不到今日在牢城中的天王堂,干的是這等低微的職司,撫今追昔,不免感慨。

    思緒一轉,想到妻子,益發愁腸百結。他在想:目前倒還不要緊,高衙內總要等受了賄的兩名解差回去復命,說是中途已經依計而行,結果了林沖,后患一絕,才敢進一步圖謀他人的妻室。只是董超、薛霸一回東京,真相大白,jian計落空,那時高衙內惱羞成怒,強搶或是逼jian,都為意中之事。到了這一步,禍事便越鬧越大了。

    林沖信得過自己妻子,秉性剛烈,斷斷不肯失身;而岳父張老教頭,也不是肯受人欺侮的;再有那魯大哥,忍而又忍,早就無可再忍。這一鬧開來,無論如何收不得場,說不定就是三條人命。

    一想到此,林沖憂心如焚,恨不得能星夜趕回東京,拼得自己屈辱到底,好歹要保得他們太平無事。無奈身在囹圄,真個“半點不由人”——直到此刻,林沖才知官法可畏,一個人千萬犯不得罪!

    于是只好自己為自己萬般譬解,每日里沒事找事,把地上掃了又掃,桌子抹了又抹,香爐、蠟扦皆擦拭得點塵皆無。半夜里睡不著,便起來打一套拳、舞一路棒——白晝不敢練功,他自知名聲太大,若有那配軍要跟他討教,犯了管營、差撥的忌,又惹麻煩,所以一身絕藝,從不敢在人前顯露。

    轉眼秋深,西風卷起黃塵,遮得那爿天昏沉沉的,格外叫那有心事的人覺得歲月難挨。這天黃昏風定,林沖急忙忙地正在掃除神桌上的浮土,聽得院中有人高叫一聲:“林教頭!”

    聲音似乎曾聽見過,回臉去看,是個生意人打扮的后生,也覺面善,就是想不起曾在何處見過。

    等他走到檐前亮處,那人細看一眼,驚喜交集地說一聲:“果然是教頭!”隨即撲身便拜。

    林沖慌忙避到側面,扶起那人:“你這位小哥,怎的行此大禮?尊姓大名?”

    “教頭!你連我都認不得?我是李小二?!?/br>
    “啊——”林沖笑了起來,“怪道面熟!小二,你一向可好?怎的在此?”

    “說來話長?!毙《奔眴柕?,“我請問教頭又怎的到了這里?”

    林沖苦笑答道:“恰是你說的,‘說來話長!’來,來,且進來坐了談?!?/br>
    李小二點點頭,忽然站住腳:“且慢!我去去就來,教頭等著我?!?/br>
    李小二行跡奇特,言語閃爍,把個林沖弄得迷惘了。但那段往事,林沖是記得極清楚的。此人學得一手爐灶上的好手藝,原在林沖住家那條巷口的熟食鋪里掌灶,誰料與店主不和,又偷店里的錢,被捉住了要送官問罪,恰好林沖經過,善言排解,免了一場官司。李小二在那熟食鋪里自然存不得身,卻又有些賭賬欠在外面,幾個潑皮整日價跟在身后惡討,又是林沖拿錢替他還清。以后就未曾見過,不知如何,竟在異地相逢。人生聚散無端,叫人夢想不到!

    正當他沉思前事、大生感慨的時候,瞥見李小二又來了,一手提個食盒,一手拎一壺酒,肩上搭塊手巾,腰上插雙筷子,走進天王堂,放下食盒,先抹桌子,然后打開食盒,把一大盤雜賣熟食、一大碗酸筍湯,又是一大沓薄餅,都放在桌上,斟好了酒,把腰里的筷子拔出來,用手抹一抹,笑嘻嘻地說道:“教頭,請坐!”

    原來如此!日暮天寒,他鄉遇故,正得有這一壺酒來助興!林沖欣然入座,但亦奇怪:“哪里去弄來的這些好飲食?”

    “好什么?現成的東西,湊了些來。教頭暫且將就,明日我弄兩樣精致菜來孝敬?!?/br>
    “休如此,休如此!想必你又干了老行當,卻怎的來在滄州?”林沖指著凳子說道,“你也坐了好說話?!?/br>
    于是李小二坐下來細敘究竟。當時原以在東京出了個丑名聲,立不住腳,遠奔河北投親,卻又不曾遇著,迤邐來到滄州,不想再走,隨意投入一家酒店做跑堂。

    有一天掌灶的病了,李小二自告奮勇,一試之下,手藝比原來那個掌灶還高明,主顧無不夸贊。這家的買賣做得越發順當,加以他時時念著在東京不能立足的緣故,洗手戒賭,勤儉老實,店主人就招了他作女婿。不上一年,他岳父一命嗚呼,小夫妻從老店分出來自立門戶,就在牢城前面開個小小的酒店,生意也還不壞。

    林沖聽了十分欣慰:“好人合該出頭,真個成家立業了,可喜、可喜!”一面說,一面舉杯相賀。

    “這都靠教頭!我常跟舍下說,若無林教頭,我哪有今日!更不得成此一頭姻緣,所以你我都該記著林教頭的好處?!?/br>
    “我有什么好處與你?”林沖又問,“你卻怎的知我在此?”

    “這也是舍下——我掌灶,她管招呼客人。前日她與我說:‘你常提起的東京的林教頭,今日有熟客向我打聽,問我牢城中可有一名配軍,原是東京禁軍教頭,名喚林沖。我自然不知。這林教頭可就是你說的那位善人?’我心下奇怪,正巧今日管營要四個菜待客,我特地親身送來,順便打聽,誰知真是教頭?!崩钚《指┥硐蚯?,十分關切地問道,“教頭,你如何遭了官司?”

    “都只為惡了高太尉。這話一時也說不盡。我且問你,來打聽的那熟客是誰?”

    “原是柴大官人柴進那里的教師,每每進城路過,總要在我店里吃頓酒,姓洪?!?/br>
    “是洪教師!”林沖失聲喊道,“他打聽我,必不懷好意?!?/br>
    李小二吃了一驚:“這是怎么說?”

    “為在柴大官人莊上比武結的怨?!绷譀_鄭重囑咐,“這姓洪的再來時,你聽他說些什么,休露痕跡,密密地來說與我知?!?/br>
    “噢,好!”李小二不住點頭,“我叫舍下留意?!?/br>
    于是杯酒話舊,林沖把惡了高太尉的經過,說了給李小二聽。話長費時,剛剛說完,聽得傳呼“關城”,李小二連句安慰的話都顧不得說,匆匆告辭而去。

    到了家,他把林沖的話囑咐了妻子。他老婆年紀雖輕,人頗細心,又最聽丈夫的話,自此便時時留意洪教師可會再來。

    約莫過了半個來月,中午時分來了兩個人,前面一個是軍官服色,后面一個是士兵打扮,皆是一身風塵,滿臉疲憊,將個沉甸甸的包裹放在桌上,撣了土、洗了臉。坐在賬臺里的李小二的老婆,便著新雇來的小伙計去問客人吃飯還是吃酒。

    “吃酒,先取兩瓶好酒來!”那軍官摸出二兩銀子說道,“這個,且先存在柜上??腿藖頃r,盡管將好酒好菜端上桌,不必要問。銀子若不夠時,我自補你?!?/br>
    “噢!”小伙計答應一聲,取了銀子,待交到柜上。

    “慢著!”那軍官又說,“你到牢城里去請管營、差撥來吃酒。問時,你只說:‘來個官人請說話,商議公事。專等、專等!’”

    李小二的老婆心中一動,高聲說道:“他新來才兩日,未曾去過牢城,也怕說不清楚,我另外著人去請?!?/br>
    “費心,費心!這再好不過了?!?/br>
    李小二的老婆從容踏下賬臺,一入后進,急步到廚房里,把她丈夫拉到一邊,悄悄說道:“來了兩位客,東京口音,叫請管營和差撥,不知甚事?”

    李小二想了想說道:“我去?!?/br>
    說著已解了圍裙,洗一洗手,從后門溜了出去,一進牢城,先不忙去請管營,直奔天王堂,向林沖說了緣由。

    “那軍官是何面貌?”

    “我匆匆趕來,不曾看得一看?!?/br>
    林沖沉吟了一下說道:“你自去請管營和差撥,留意聽他們說些什么?!?/br>
    李小二答應著去了。尋著差撥,傳達了邀客的話,依舊回店,由后門進去,先在壁后向前張望了一會兒,然后把老婆喚進來,悄聲說道:“我已告訴了林教頭,不知來客是何路數,千萬細聽他們的話?!?/br>
    正說著,聽見外面在問:“這位想必就是管營?”

    李小二急忙將妻子一推,等她走了出來,只見管營和差撥已與東京來的那軍漢團團坐定。做主人的只連聲催著:“快取肴果、好酒來!”

    因為早有話交代,只顧將好菜、好酒送上桌,不必多問,所以小伙計一趟一趟進廚房。李小二運刀如飛,把現成的熟食挑好的切了幾大盤,不問他們吃得下吃不下,盡管叫小伙計端了出去——卻近不得客人的身,半路里就由那伴當接了過去,轉送上桌。

    這形跡著實可疑!李小二的老婆順手拿過針線籃,取了只鞋底,拈一根麻線,一針一針納著,眼睛在鞋底上,耳朵卻在酒桌邊,然而毫無用處。

    那軍漢只看著上菜,卻不說話,等菜上齊了,他吩咐小伙計:“取了燙酒的水桶和風爐來,我自有人燙酒,不叫你,你休來!”

    “噢!”小伙計樂得偷懶,響亮地答應一聲,擺好風爐、水桶,又到廚下大灶里去取了紅炭。

    李小二奇怪:“又不用火鍋,取紅炭做什么?”

    “客人要自己燙酒?!?/br>
    “怎的?”

    這個小伙計也精靈,低聲答道:“怕的有私話要說,關照:不叫,休走近去?!?/br>
    “嗯!”李小二皺著眉沉吟了一會兒說,“你去喚二娘子進來。悄悄的,休教客人知道?!?/br>
    小伙計答應著去弄好了燙酒的風爐,借故走到賬臺邊,背著客人向里努一努嘴。李小二的老婆會意了,放下鞋底,徑到廚房。

    “東京來的那兩人,好不尷尬!”李小二低聲又說,“你要仔細聽著?!?/br>
    “他不說話,也不教人走近,教我聽些什么?”

    “這全在你自己。素常我有個鋪排不開,都是你出主意,此刻四個活人在你眼前,說些什么你打聽不出來?”

    李小二的老婆也是爭強好勝的性格,吃丈夫一激,心里便不服氣,兼以想到李小二這幾日不斷提到林沖的好處,這正是要盡心報答的時候,所以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答應是答應了,心里卻無主意,回到賬臺邊一看,那伴當正燙著酒,主客三人把頭湊在一起,講話的聲音極低,照此光景,“察言”不能,只好“觀色”了。

    要偷看,就顧不得納鞋底,卻又不能不借針線遮掩耳目,有一針、沒一針地納著,一個不小心,針刺了手指,喊一聲:“啊呀!”急忙把個痛指頭捉在嘴里。

    這一下頭自然就抬起來了,恰好看見那軍漢把一帕子沉甸甸的像是金銀推到管營面前。聽她這一喊,慌忙都轉過頭來。

    李小二的老婆又驚又喜,喜的是正好發現這樁見不得人的勾當,驚的是無意間打草驚蛇,怕他們動了疑心,另外覓地方去密談,那就“竹籃子提水”,到底落個空空如也了。

    好在她人機警,對他們幾個渾似不見,把手指放下來,蹙著眉,痛楚不勝地看了看,把根大針在梳得油光水滑的頭上篦了兩下,依然低頭去納鞋底。

    自然,眼風仍舊掃在那邊桌上,隱約望見管營把那一帕子東西推來推去半天,終于收了下來。

    這是有所請托,而且管營也答應了,就不知道與林沖可有干系。李小二的老婆心里十分著急,照這樣子,事情已經定局,再要看不出端倪,那就不必枉費心機了。

    這樣一面想著,一面撈起褲腳,露出雪白的一截腿,在膝上搓麻線,苦思焦慮,忘其所以。也不知搓了多少時候,猛然發現燙酒的人一雙色眼只顧盯著看,低頭一望,方才明白,臉一紅,慌忙把褲腳擼了下來。

    正心里又羞又惱時,突然靈機一動——細想一想,要報答林教頭的好處,要在丈夫跟前掙面子,事急無奈,就顧不得那許多了。

    “端湯!”里頭大聲喊了出來。

    店里只有這一桌客,小伙計大概是看看不要他服侍,顧自己去玩,蹤影不見。李小二的老婆便站起身,待去端湯。那伴當搶著獻殷勤代勞,走到后頭,一托盤把碗羊肚湯端了出來。

    這碗湯來得巧了!李小二的老婆裊裊娜娜地迎了上去,未語先笑,柔聲說道:“怎好勞動客官?我來?!?/br>
    嘴里在說話,一雙手已伸了出去接托盤,伸的正是地方,捏著了“客官”的手。

    那伴當讓她這一捏,幾乎把碗湯潑翻?!靶輨?!休動!”他喊道,“湯燙!看燙了你的手?!?/br>
    李小二的老婆便縮回了手,卻報以一笑。笑中有歉疚,有感謝、也有中意此人的意思在內。

    這碗湯端上桌,二人各歸原處,酒爐邊直勾勾地只朝賬臺望;賬臺邊俏伶伶地只朝酒爐笑,把那個伴當逗引得有些坐立不安了。

    咕咕噥噥、一直在低聲密語的三個人,聲音突然大了起來?!熬茐蛄?!”是管營在說,“叨擾、叨擾!多謝、多謝!”說著便起身離座,摸著肚腹,又打了幾個酒嗝。

    那軍漢一把把他拉住,硬捺著坐下?!拔也欢鄤??!彼樇t脖子粗地說,“只再干三杯?!?/br>
    管營不肯,推辭半天,到底拗不過主人固勸,吃了三杯。然后那軍漢與差撥又干了一杯,大聲吩咐:“快取餅來!”

    “飽了,飽了!”管營一面說一面向外走,腳步踉蹌,差些摔倒。

    軍漢和差撥慌忙上前扶住,一左一右,攙著他到門外,伴當趁空抓了杯酒在手里,往喉嚨里灌。李小二的老婆等的就是這一刻,走出賬臺,三腳兩步到了廚房,搶了一盤餅,回身便走。一走走到伴當面前,把餅放下,含笑說道:“客官想是餓了?多用些?!?/br>
    “生受,生受!”伴當眉花眼笑地望著她問,“店主人怎的不見?可就是掌灶的那位?”

    “是??!老實無用,上不得外場?!彼鞭D直下地問,“客官從何處來?”

    “東京?!?/br>
    “想是路過?”

    “哪里!原是到滄州公干,專程來訪牢城管營?!?/br>
    “那位軍官十分面善,只想不起來姓甚名誰?!?/br>
    “他姓何?!卑楫敶鸬?,“原是在河北軍中的?!?/br>
    李小二的妻子聽得是這等回答,心里著慌:原以為那軍漢必是陸虞侯,費盡心機搭上句話,無非求個證實而已;一聽不是,便不知下面該怎么說了。

    一眼瞥去,姓何的已送別了管營,回身進店。李小二的妻子越發著急,若不乘此一轉眼間,弄出句切實的話來,萬事全休!在丈夫面前,從此再也說不響話。

    真個“人急懸梁、狗急跳墻”,只求救得一時的苦難,什么事都做得出來。李小二的妻子想著便說:“你晚晌再來,休教人知道,只獨個兒!”說著話,還拋過去一個眼風,然后扭著腰又走回賬臺。

    那伴當聽得這兩句話,如同倒了一盞酒在嘴里,筋酥骨軟,仿佛要癱倒在地。李小二的妻子,卻是話說出口,方才清醒,自己尋思:我一個良家婦女,賣的雖是官酒,卻怎的說出此等沒廉恥的話來?頓時兩頰飛紅,羞慚不勝,心里倒像吞下了什么腌臜東西似的難過。

    原來大宋朝自太祖建隆二年頒了造酒曲律,到太宗年間,酒歸“官賣”,每年四、九兩月,戶部開十三酒庫,新酒上市,家家歡飲,處處笙歌,點綴起好一片太平景象。后來“拗相公”王安石行新法,散了青苗錢出去,卻又要教它早早歸庫。不知是誰想的一計,只叫領了青苗錢的百姓來吃酒,有那不會吃或是不肯吃的,再用個法子勾引:召集官妓做個“活招牌”,一到午后,個個濃妝艷抹,在官酒樓門前,或坐或立,搔首弄姿。于是好酒的越發流連忘返;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也不免問津一番。自此成了風氣,大地方凡有酒樓,必有“粉頭”;小地方的酒店,或有或無,就不一定了。

    那伴當雖知賬臺里坐的是店主娘子,但聽她的話,卻與粉頭無異,心想,這家酒店主人,必是姓王行八,此時再看她紅馥馥的臉,一片嬌羞,實在動人。當時下定決心,好歹要勸得自己主人,在滄州多留一日,了卻這一段露水姻緣。

    這時姓何的又坐了下來,找補了兩張餅,喝了幾瓢湯,吃飽了抹一抹嘴唇,站起身來,吩咐伴當:“我到牢城前面去望一望,你去算了賬來,我等你?!闭f罷,徑自出店。

    那伴當連聲答應,到賬臺前來算賬,一雙色眼,老遠便盯了過來。李小二的妻子看小伙計依舊未回,只好遙遙望著殘肴狼藉的桌面,約略估計,在算盤上打出來,共是一兩四錢五分銀子,收過二兩,該找五錢五分。

    “客官是找銀子還是找錢?”李小二的妻子,把眼低著,不肯去看伴當。

    “找什么?”伴當嘻嘻地笑著,“有多的,送與娘子買花戴?!?/br>
    “不好,不好!”看他轉身要走,她只得伸出手來,隔著賬臺,拉住他的袖子,“你一個伴當,如何拿主人的銀子做人情?回頭如何交賬?我們安分開店,不敢要這昧心錢?!?/br>
    “說什么昧心?你有心、我有心就是了?;仡^交賬,我只說吃了一兩九錢五分銀子,五分銀子作了小伙計的賞賜,哪里對賬去?”

    伶牙俐舌的她,一時竟無話可說,愣得一愣,不自覺地松了手。伴當笑笑去了。

    李小二的妻子,心里十分惱怒。偏偏不識相的小伙計,一頭撞了來,恰好做了她的出氣筒。

    “你過來!”

    小伙計偷空去踢了兩腳球,回得店來,唯恐主家娘子發覺,正懷著鬼胎,一聽呼喚,便知不妙。果然,剛走到面前,就讓揪住了耳朵。

    “你個小殺才,死到哪里去了?”

    說著把耳朵一擰,小伙計殺豬似的叫了起來。李小二在里面聽見,趕出店堂,他平日喜愛這個小伙計,便嗔怪妻子:“小孩子家,不聽話你教導他。一般都是爺娘身上的rou,何苦如此?”

    這一下,她氣上加氣,舍了小伙計,向她丈夫連連冷笑:“哼,哼!好個沒氣性的人!活該做睜眼王八?!?/br>
    李小二脾氣再好,也聽不得這話,伸出手來,待要一掌打過去。

    “使不得!”突然聽見有此一喊,聲音不高,但清清朗朗,自具威嚴。

    李小二轉臉一看,喜出望外?!傲纸填^!”他迎上去問道,“你怎的得出來?”

    林沖先不答他的話,指著賬臺問道:“這位想就是小二嫂了?”

    “正是我‘家里的’。來、來!”他向他妻子招招手,“你不是常說,不知林教頭是何等英雄人物,巴望著早日得見,今日如了你的愿了?!?/br>
    李小二的妻子是個好角色,雖受了極大的委屈,此時臉上絲毫不顯,笑盈盈一團春風似的迎了出來,望著林沖便拜,說了些極得體的客氣話。然后轉到后面,張羅些現成的酒食,叫小伙計端了出去,款待嘉賓,又囑他把李小二喚進來有話要說。

    做丈夫的原是一時之氣,此時早已忘得干干凈凈,匆匆走來,笑嘻嘻地說:“便你不喚我,我也待問你,那兩個人有甚言語透露?你說了,我好告訴林教頭?!?/br>
    “你只請林教頭早早回去,明日必有確實消息?!?/br>
    “這,這沒頭沒腦的話,不說人家,便我也不明白,你休賣關子!”

    “何曾賣甚關子?”李小二的妻子繃著臉說,“你不想想,那兩個人倘來打林教頭的主意,自然處處留心——保不定就在左近打探,見他在這里,心內不免生疑,我的那一計便使不成了!”

    “喲!”李小二故意裝得大驚小怪地說,“你還有一計?真成了美人計?!?/br>
    一句話正說到他妻子心里那個疙瘩上,拿起搟面杖便攆,咬著牙低聲罵道:“若不是林教頭在,今日我拼著叫街坊笑話,看不剝下你的臉皮來!”

    李小二對妻子,一向又愛、又敬、又怕,看她動了真氣,趕快抽身,走到外面,只見林沖正站在那里,像是等著他來好告辭的神氣,便即問道:“教頭怎的不吃酒?”

    “吃過兩杯了?!绷譀_答道,“原是不放心那事,偷著出來的,不便久留?!?/br>
    李小二這才明白,他是特意溜出營來打聽消息。此時不肯落座,意思是要立等回話。于是想了想,只好賠著笑說:“教頭,實不相瞞,那兩人也是剛走。剛才我家里的喚我進去說,她有一計,能得確實消息。明日一早我到天王堂來。此刻,教頭請回吧!不是我不留……”

    “啊,??!”林教頭一聽這話,便知他妻子比他有辦法,所以不須他作何多余的解釋,拱一拱手說,“我明白,我明白!拜托小二嫂多多費心,我也不說客氣話了?!?/br>
    等送走了林沖,李小二急忙又到妻子那里細問究竟。她正吃著飯,愛理不理的,等催得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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