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嫩美女在线啪视频观看,国产色精品VR一区二区,岛国三级在线观看,久99视频精品免

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高陽古今小說(全6冊)在線閱讀 - 烏龍院

烏龍院

吃?!?/br>
    “粽子有的是?!敝熨诶埼倪h的手,想了想,得意地笑道,“銀子我也收。收了我再送人。文遠,煩你件事,可使得?”

    “都頭說哪里話?只管吩咐!”

    “你替我把這二百兩帶回去,送到烏龍院,與你師娘添妝?!?/br>
    宋江急忙搖手:“這如何使得?”

    “這如何使不得?”朱仝正色說道,“你如執持,便不當我是個好朋友了!”

    聽得這樣說,宋江只好依從。朱仝叫人把銀子送了進去,并又吩咐,剝粽子出來款客。

    粽子要現煮,須得有一會兒工夫。朱仝趁這辰光,陪著他們師徒二人到廳里來看小校練功夫、摔石鎖、舉仙人擔。雖都是些使笨力氣的玩藝,卻也十分熱鬧,頗有個看頭。

    宋江的功夫擱下得久了,此時不免技癢,挽一挽衣袖笑道:“都頭,我也與你下場玩玩?!?/br>
    “好??!一定奉陪?!敝熨趩柕?,“使刀?使槍?”

    “先舉一舉石擔,練一練氣力再說?!?/br>
    “也好!”朱仝指著個小校說,“把一百六十斤的那個取了來!”

    “怎的是一百六十斤?都頭難道不知我過去舉過二百四十斤的?”

    “我知道,我知道!”朱仝把尾音拖得長長的,“如今不比往日了?!?/br>
    話中有話,卻是嘲謔,當著徒弟的面,宋江面子上有些下不來。心里也真不服氣,但表面上聲色不動,管自走了過去抓仙人擔。

    在他面前的仙人擔,一共兩個,一個二百斤,一個二百四十斤。宋江的打算是,功夫擱得久了,先舉輕的,等有把握了,再舉重的那個。不想手剛一伸,便聽朱仝叫道:“那是二百四十斤的。休動它!”

    這是好意提醒,而宋江反倒不能不舉重的那個了。他微微一笑,掖一掖衣襟,調一調呼吸,走了兩步,相好位置,俯身下去,雙手一伸出來,偏抓二百四十斤那個仙人擔的竹杠子。

    初提一提有些吃力,但抓在手里,豈能放下?臉上謙恭、心里好勝的宋江,自己跟自己較上了勁,下了決心,不但要舉得起二百四十斤,還要舉得漂亮。

    要舉得漂亮,便須把過節交代清楚,一舉平胸,再舉過頂,講究有棱有角,舉措分明,這自然非善自用力不可。

    因此,宋江運足了氣,蓄足了勢,去對付那副石擔。不想用力過猛,剛一舉動,便閃了腰,疼痛非凡,卻又不便半途而廢,勉強掙扎著舉到胸前,先息一息力,誰知這一息,反倒壞事。

    這時的宋江,上半身往后仰著,二百四十斤的分量,一半托在手里,一半壓在胸前;下盤不穩,腰上又痛,吃不住勁,以至于雙腳交錯,踉踉蹌蹌,只是往后倒退。

    張文遠看得不妙,大聲喊道:“師父作速放手!”

    這是外行話,一放手分量都吃在胸上,非倒地壓傷不可!宋江豈能聽他的話,依舊接二連三地往后疾退,竭力要想穩住。

    看看要支持不住了,幸好朱仝及時趕到,伸手在他背上一擋,身子算是穩住,上身伸直,然后順勢一推?!芭椤钡囊宦?,那副石擔在筑得實實的泥地上,砸出兩道溝痕。

    朱仝便有些埋怨他:“說你不聽。何苦強求!”

    宋江吃他那一擋,原已受傷的腰,加上一震,疼得汗流滿面,只苦笑著說:“原是我自不量力?!?/br>
    話未說完,驀地里一齜牙,急忙用手去托腰。朱仝大聲問道:“怎的?傷了腰了嗎?我看看!”

    張文遠和那些小校這時都已圍了上來,看宋江面如金紙、汗出如漿,知道傷勢不輕,七手八腳把他抬到耳房里,在一張竹榻上放倒。朱仝解開他的衣服一看,腰上已經紅腫了。

    虞老師是本州廂軍的教頭,善治跌打損傷,住得極近,一請即到。他與宋江也是熟人,看了傷勢,不作言語,只從藥箱里取出許多小瓶小罐,細心調制膏藥。

    聽得宋江呻吟不絕,朱仝身為主人不免著急,湊到虞老師面前問道:“宋押司這傷勢如何?”

    “不礙,不礙!貼上這張膏藥就好。只有一件——”虞老師看著宋江笑道,“只怕宋押司辦不到!那便不得痊愈,陰雨天氣,依舊會得復發作痛?!?/br>
    宋江在榻上聽見了,哼著問道:“甚事我辦不到?”

    “百日之內,須得獨宿。宋押司,你熬得住嗎?”

    “有甚熬不得?我搬到衙門里去住就是了?!?/br>
    “那就最好?!庇堇蠋熖嫠谓N上膏藥,又配了服的藥,叮囑不可吃魚腥海產,隨后說些閑話,告辭而去。

    他的膏藥極靈,一貼上去痛楚大減。宋江經此一來,警惕又生,果然言出必行,囑咐張文遠到烏龍院去取鋪蓋什物,一個人在衙里歇息。

    張文遠好不容易才能把閻婆惜的影子從心里丟開,這時聽說要他一個人到烏龍院去,怕魔障又起,頓生怯意,便即賠著笑說:“我服侍師父回家。師父自與師娘說明,我再陪著到衙門好了!”

    “你看我如何動彈?”

    朱仝也說:“來往勞累,于傷勢不宜。你就照你師父的話辦。順便把這二百兩銀子也帶了去?!?/br>
    張文遠再無話可說了,提著銀子來到烏龍院,敲開門來,見是閻婆,心內一喜,隨即把銀子交過去,細說緣由。

    說到一半,不防閻婆惜已在里面發覺,一面撞了出來,看見張文遠就罵:“兩個月也不來一趟,你眼里還有尊長?有志氣的,便永世休踏進這烏龍院一步!如何又老著臉上門?上了門卻又是這等鬼鬼祟祟,叫我哪只眼看得上你?”

    “好端端的,怎的如此?”閻婆怕他臉皮薄,面子上下不來,急忙喝住她女兒,“小三郎又不曾得罪了你!”

    “他敢?”

    “原不敢得罪師娘?!睆埼倪h苦著臉說,“只為師父遣我來取鋪蓋……”

    “咦!”閻婆惜打斷他的話問,“這是為何?”

    “你還不知道,押司受了傷!”

    閻婆關上了大門:“來,這里不是說話之處!”

    于是到了廳里,張文遠便把宋江如何舉石擔閃了腰,要住在衙門里的話,又說了一遍。

    “這不是新鮮話?有病不回家來養,孤零零住在外頭,有這個道理嗎?”

    道理是有的,只是張文遠難以出口,便這樣答道:“只怕師父自有打算,我就不明白了?!?/br>
    “打算?”閻婆惜想了想,雙眉一豎,冷笑著說,“哼,你不明白,我倒明白!”

    張文遠知道不會有什么中聽的話,便不搭腔。閻婆也知道女兒動了疑心,當宋江在外面別營金屋,這在眼前是絕不會有的事,所以也笑笑不響。

    這一下弄得閻婆惜接不下話,有些發僵,少不得又遷怒到張文遠身上:“你只有師父,沒有師娘。死沒良心的!竟不如那條狗,待它好,它還知道搖搖尾巴,撒個歡。你呢?你說!”

    張文遠有無數的話說,只是不敢說,回頭看一看“外婆”,已走得不知去向,心里越發七上八下,進退兩難。

    越是那委委屈屈、不知何以為計的可憐相,越惹得閻婆惜心里火辣辣地舍不下、放不開。因愛生憐,卻因憐益愛,幽幽地嘆了口氣,欲言又止。

    這一口氣,嘆得張文遠回腸蕩氣,忍不住問:“師娘,你是怎的?”

    “休問我這話!只問你是怎的?”

    說了這一句,閻婆惜掉頭走了。步履之間,也還從容,不似生了氣的樣子,這就使得張文遠有些莫名其妙了。

    等了一會兒,不見動靜,他忍不住提高聲音喊道:“外婆,外婆!”

    外婆不曾應聲,師娘倒又掀開門簾,走出門外問道:“要什么?”

    張文遠有些生氣,大聲答道:“要師父的鋪蓋!”

    閻婆惜笑了:“氣鼓鼓的,不知受了多大委屈?沒有你師父的鋪蓋給你,你待如何?”

    張文遠知道她是有意這等說,于是一笑不答。

    閻婆惜倒又轉身入內。息了不多一刻,母女雙雙走了出來,捧著宋江的鋪蓋行李、應用什物,一一交代。捆扎停當,張文遠便待告辭了。

    “把虎兒帶了去?!遍惼畔дf,“也有個人服侍?!?/br>
    “不錯,不錯!”張文遠大為贊賞,“師娘的心思細!”

    閻婆惜卻不愿居功,指著閻婆說:“是娘的主意?!?/br>
    “不拘是誰的主意,只是虎兒去了,師娘這里少個人用,卻又如何?”

    “喲,此刻才記得師娘?!遍惼畔Φ?,“只是不要你討這個好。沒人用就沒人用,也還難不倒我?!?/br>
    “這總不好。明天我尋個使女來?!?/br>
    “不必,不必!”閻婆惜搖著手說,“押司又不在家,將就些吧!”

    “也好,慢慢再說。好在要個人也方便,外婆只關照一聲,立時就有?!?/br>
    話說到這里,便是個結束。把在后院拔草的虎兒喚了出來,到街口去雇好了車,搬上行李,張文遠告辭出門。

    閻婆和她女兒送了出來。張文遠忽有不忍驟去之意,轉身過來,四處打量了一番——借此拖延時刻,但不得不有一句話說,想一想道:“師娘可有話帶與師父?”

    “沒有!”閻婆惜沖口說了這一句,忽覺不妥,旋即又加一句話,“只與你師父說,還是回來住的好!”

    “是??!”閻婆接口,“在自己家里,到底有人照應,傷也好得快些?!?/br>
    “是!我知道了?!睆埼倪h說,“外婆,你請進吧!我也要走了?!?/br>
    說是這樣說,一步一頓,又裝作不經意地轉個身,為的好再看閻婆惜一眼。

    那婆娘自然也舍不得張文遠,看著張文遠要跨上車子,慌慌地叫了聲:“小三郎!”

    張文遠立刻把伸上車子的那只腳又縮了回來,問道:“怎的?師娘?!?/br>
    “今天幾時?”

    “是——”張文遠把日子都記不起了。

    “不是五月初一嗎?”閻婆在旁接口,“今日你師父起得早,說是朔望衙參?!?/br>
    “是,是!朔望衙參?!睆埼倪h有些窘,敲著頭自責,“看我這記性?!?/br>
    “轉眼過節了!”閻婆惜說道,“家里多少有些事,偏偏你師父又這等!”說著,又嘆了口氣。

    “不礙,不礙!有事我來辦!”

    聽得這話,閻婆惜喜在心里,卻又故意蹙著眉說:“怎敢勞動你?”

    “師娘這話又差了?!?/br>
    “如何又差了?”

    “‘有事弟子服其勞’……”

    “休與我掉書袋?!彼驍嗨脑捳f,“你只說幾時來?!?/br>
    “這兩日衙門里事多。我想想看!”

    他正仰著臉,掐著手指在數日子。閻婆惜倒又開口了:“你初五來最好!”

    “初五!”張文遠愕然,“那不過節了嗎?”

    “我原以為你只來過節,不是來替我辦事?!?/br>
    好一張利口!張文遠覺得有趣,索性便放下了一切,從容問道:“師娘要我何時來?明日?”

    “一定?”

    “一定!”

    閻婆惜囅然一笑,翩然回身,如蛺蝶穿花似的,輕輕盈盈,往里而去,把個張文遠逗得癡癡的,忘了應該做什么了!

    冷靜清楚的,只有閻婆一個。到此刻她才訝然發覺,自己女兒和小三郎,竟不知何時已經兩心相??!生性喜愛浪蕩的子弟,原是女兒的習性,不足為奇,卻未想到張文遠如此大膽!

    想到他叫自己“外婆”,頓覺肩上責任沉重,于是正一正臉色喊道:“小三郎!”

    “啊,??!”失魂落魄的張文遠張皇失措地答一聲,“外婆!你說什么?”

    “我還不曾說呢!”閻婆招一招手,“你進來,我有話說?!?/br>
    避開了車夫和虎兒,兩人在門內僻處,神情都不同了,彼此都有些緊張,一個不知如何開口,一個也不知有什么難題出現。

    “小三郎,”閻婆終于很含蓄地說了句,“你師娘比你還小著兩歲呢!”

    一聽這話,張文遠又是一記當頭棒喝,臉漲得通紅,支支吾吾,不知說什么好。

    看這神情,閻婆覺得滿意?!拔也槐囟嗾f了!”她說,“你只記得,你師父不是個好惹的?!?/br>
    等回到里面,閻婆又規勸女兒休去招惹張文遠,也說了宋江許多好處,提醒閻婆惜,從東京逃出來后東飄西泊,多少辛酸,難得有眼前這樣一個歸宿,不要得福不知,無端惹起一場風波,自己毀了自己。

    做女兒的原有些情虛,聽她說去,并不作聲。但嘮叨過甚,閻婆惜便忍不住了。

    “哪來這么多扯淡的話?”她頂撞她母親,“什么叫‘休去招惹’?原是一家人,說笑一會兒都使不得?本是清清白白、干干凈凈一件事,吃你一說就臟了!旁人聽見了,怎不疑心?真正氣人,不曾見有似你這等,把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的?!?/br>
    閻婆有個毛病,喜歡教訓女兒,但只要女兒吼了起來,她卻又不敢響了,訕訕地趕緊躲了開去。

    閻婆惜自然不悅,等氣平了,細想一想,也有警覺,必是自己對小三郎的態度語言過于露骨,才惹起母親的閑話。做這些事,原該聰明些——好在看他的神氣,已經入港了,不必心急。

    因此,從第二天起,一連三天不見張文遠的影子,她心里雖有些焦急,卻也還能忍耐,聲色不動地問都不問一聲。

    閻婆暗暗高興,只當她已改過,到了端午那天早晨便說:“今日過節,須得去看一看三郎才好?!?/br>
    這句話正中下懷。閻婆惜倒不是關切宋江,是因為探望了宋江,自然便有張文遠的消息帶回來。他說了“一定”會來,何以蹤跡杳然?等母親回來,必可探出端倪。

    “只不知三郎住在何處?衙門里又不便去得,須想個計較?!?/br>
    “這也方便得很。到劉老實茶店里,托人捎個信進去,自有著落?!?/br>
    “這話不錯!”閻婆當即換了簇新的一身青綢的衣裙,簪了一朵火紅的榴花,一徑投到縣前劉老實茶店里。

    巧得很!一進門就遇見宋江的伴當何四。這個伴當雖只為宋江奔走外場,當然也到得烏龍院,認得閻婆。何四見了她,站起身來相迎,好好打量了一番。

    “怎的?不認得我?”

    “外婆老來俏!”何四笑道,“真個快不認識了?!?/br>
    “休拿我老婆子取笑!倒有一事相托。煩你與押司去說,若是傷勢不礙,便請到家過節?!?/br>
    “不必去說,我知道。押司不得回院,遣了小押司到外婆那里去了,才從這里去了不多一息?!?/br>
    “咦!怎的不曾在路上遇見?”閻婆說了這一句,惦念著張文遠去了,只閻婆惜一個人在家,孤男寡女,做不出好事來!隨即匆匆離去,加緊腳步回烏龍院。等敲開了門,只見張文遠神態安詳,閻婆惜釵環整齊,這下算是放了心。

    “外婆!師父還不宜勞動,實在不能回來過節,特地囑我來說一聲。再有些食物,命我攜來,請外婆和師娘嘗嘗新?!?/br>
    看桌上時,盡是些粽子、石榴之類的應時食品,擺得堆了起來,看著十分熱鬧。閻婆性貪小,樂得眉開眼笑,一一檢視過后,問起宋江的腰傷。張文遠是受了教導的,特意說得重了些,卻又急忙安慰,說只要靜養三個月,管保痊愈,并無大礙。

    當他們交談時,閻婆惜特為避了開去。這是欲擒故縱的手段。她看出她母親防范得緊,而張文遠也態度一變,眼中不時流露警戒的神色,所以索性走得遠些,好叫他們先把心定了下來。

    果然,外面那一老一少談著家常,講些近日街坊之間的新聞,十分起勁,竟似把她這個人忘記了。

    好久,張文遠方始發覺,心想正好趁此告辭,免得師娘糾纏,于是站起身來,說聲:“外婆,我要走了?!?/br>
    閻婆在家,與女兒無甚可談,難得張文遠言語有趣,而且“外婆、外婆”地叫得十分親熱,所以舍不得他走,要留著吃午飯。

    “實在是有約。不然,外婆這里是自己的家,我絕不會假客氣?!?/br>
    看他說得懇切,閻婆不便勉強,卻又訂了后約。

    “真的有約我便放你走。只是晚上一定要來?!遍惼耪f道,“過節有些肴饌,天又熱,沒人吃,留到明日都餿了,也可惜?!?/br>
    張文遠無法推辭,只得先答應了再說,唱個喏,告辭出門。閻婆這時才有些奇怪,女兒何以一直不見?叫了兩聲卻又不見應聲,越發詫異。但等掀開門簾一望,只見她好端端坐在梳妝臺邊,手托著半邊臉,怔怔地望著窗外。

    “怎的?我叫你不應?”閻婆問道,“又是何事不稱心?”

    “這哪里像過節?冷冷清清的?!?/br>
    “是??!所以我約了小三郎來吃飯?!?/br>
    話猶未完,閻婆惜就亂搖著手說:“不要,不要!”

    “這又為什么?”

    “為你!”

    閻婆笑了:“你是怎么了?今日說話,總是這等著三不著兩。如何不要小三郎來,是為了我?!?/br>
    “只為你的疑心病重?!?/br>
    要想一想,閻婆才能明白她的話:“初一那天,我不過隨口說了句,你就老記在心上了?!?/br>
    “自然要老記在心上。一輩子記著你的話,再也忘不了?!闭f著,把個頭扭了過去,不理她母親。

    “喲,喲!怎的生這等大的氣?”閻婆笑道,“氣壞了你,叫我靠誰?”

    做好做歹地哄了半天,閻婆惜算是與她母親講了和。吃過午飯,略歇一歇,便幫著閻婆在廚房里治酒肴,預備款客。

    看看日影平西,張文遠還不曾來,閻婆惜心里便有些嘀咕?!拔铱此粫砹??!彼室膺@樣說,“不用再等,我們自己早早吃了,收拾收拾,上床?!?/br>
    “等等,等等,早得很呢!只怕衙門里有事耽誤了?!?/br>
    閻婆猜得不錯。張文遠正以一件緊要公事,必須當日發落,在刑案上料理文書。等一切弄妥當,又送與宋江看過,發了出去,這時已是上燈時分。

    “你快去吧!”宋江已知烏龍院在等,催著他說,“你師娘還似小孩兒的脾氣,累她等得久了會生氣!”

    “外婆”堅邀,師父催促,既是長者所命,自然名正言順,張文遠膽氣一壯,不由得在想:端陽佳節,便略微放蕩,又有何礙?

    在此一轉念間,他把加諸自己方寸間的束縛和藩籬,撤除得干干凈凈;而閻婆惜那七分嬌媚、三分做作所并成的十分風流體態,便也風馳電掣般乘虛而入,盤踞不去了。

    懷著醺醺然的意緒,踩著飄飄然的步伐,張文遠輕搖紙扇,瀟瀟灑灑地到了烏龍院,只見門上掛著菖蒲刻成的艾人,又貼一幅舊了的張天師畫像。這是為了辟邪避鬼的汴梁風俗,當地卻還少見,所以張文遠站住了腳,有心觀賞一番。

    視線剛落在畫像上面,院門“呀”的一聲開了。這一下他看到的那張臉,不是蒜鼻???、須眉如戟的張天師,是俏伶伶的閻婆惜。四目相接,都不免一愣。等他會過意來,剛要張口招呼,她已翩然轉身,卻又回眸一笑,管自往里走去。

    張文遠又驚又喜——他是風月場中的慣家,最識得年輕女人的眉高眼低,這一笑一走,便似拋出一條“捆仙索”,把他的雙腳拴緊了只是往里拉。

    何以這等巧?剛剛到門,她偏偏就會開門出來;開門自然是要出去,何以又一言不發,折身轉回?張文遠略一尋思,恍然大悟:必是她等得心焦,出來盼望;既然盼著了,自然不必再出門。照此看來,只怕來來回回,開開關關,已經不少次了。

    果然,等他關上了門,走到廳上,閻婆迎著他便說:“喲,總算來了!你師娘一遍一遍開門去看,怕的把腳都走大了?!?/br>
    “娘瞎說!”閻婆惜似笑非笑地脧著張文遠,“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要一遍一遍去看?誰稀罕他來?”

    “得罪,得罪!”他笑嘻嘻地雙掌合著一把扇子,只朝上唱喏,“我也知外婆盼望,無奈手頭不得閑,師父又動不得手,我急在心里,就是無奈?!?/br>
    “真是,你師父受了傷,多虧有你替手腳?!遍惼抛龀瞿情L輩嘉慰晚輩的神情,“今日須犒勞你。來,這里坐!”

    她要延他上坐,張文遠說什么也不肯。依舊是閻婆面南,那兩個便側席相對而坐。揭開水綠色的紗罩,是四盤應時的熟食。張文遠乖覺,先把酒壺搶在手里,站著替外婆和師娘斟滿了酒,然后坐下來替自己也斟滿。

    一上來都是閻婆的話和動作,左一箸、右一箸的菜夾到張文遠面前,他忙著謙讓道謝,顧不到閻婆惜。等亂過一陣,閻婆到廚下去取蒸籠的熱菜,這時兩人才對望了一眼。

    隔桌平視,一無顧忌??此岬脴O清亮的高髻,插一根金鑲碧玉釵,掛一串五色絲纏的小香囊,頰上不知是搽多了胭脂,還是吃了兩杯酒的緣故,兩朵紅霞,泛出無限春意,惹得他那雙眼睛,越發放肆。

    閻婆惜居然也有些窘了,笑著白了他一眼,把個頭微微扭著?!霸醯??”她嗔道,“倒像不曾見過我這個人似的!”

    “見是見過,今日卻似有些不認得了?!?/br>
    “鬼話!”

    “我是真話!”張文遠嘆口氣說,“我枉長了一雙眼睛,今日才看出師娘天香國色、絕世無雙?!?/br>
    聽他這話,閻婆惜心里有著說不出的舒暢,再也裝不成輕怒薄嗔的形象,笑得釵上那串香囊好似狂風中的柳絲一般。

    “好甜的一張嘴!”笑停了她說,“怪不得你師父疼你?!?/br>
    “師父疼我不稀罕,我只要師娘疼?!?/br>
    “我如何疼你?”

    張文遠不防她竟開門見山般問了出來,一時無以為答。就這略費躊躇的片刻,閻婆端了盤酒釀蒸子鵝出來,話鋒就被打斷了。

    “你嘗嘗!”閻婆得意地說,“這盤子鵝,只怕鄆城也還少有?!?/br>
    張文遠嘗了一塊,連連贊“好”。一面贊,一面不住口吃,竟似真的少有。

    “張文遠!”閻婆惜突然一喊。等埋頭大嚼的他抬起臉來,她極快地飛過來一個眼色,然后說道:“不要只顧吃!吃飯不忘種田人,也該敬我娘一杯酒!”

    張文遠心領神會,諾諾連聲地答應,把閻婆面前的酒斟滿,接著賠笑舉杯:“外婆,這杯酒賀節!”

    “生受你了!”閻婆干了面前的酒。

    張文遠又敬第二杯:“這一杯為外婆道乏。真正是鄆城縣一等一的好肴饌?!?/br>
    于是閻婆又干了一杯。

    “第三杯——”

    剛說得三個字,閻婆使勁搖著手,硬截斷了他的話:“怎的還有第三杯?”

    “第三杯是替我師父敬你老人家。師父特地囑咐了來的,須孝順外婆,佳節務必盡歡。外婆,念我師父一片誠心,你吃這一杯!”

    “好!好!”閻婆十分高興,“果真有此話,我便再吃一杯?!?/br>
    三杯酒下肚,閻婆便有些醉意,話也多了,談起在東京的日子,想起死去的閻公——卻不是悲傷,只是追憶少年辰光,她也有過一段稱心如意的歲月,借著三分酒蓋臉,大談丈夫當日如何體貼。趁這當口,張文遠又灌了她兩杯。

    說到閻公好唱曲,張文遠不覺技癢,脫口自陳:“我也好此道,只是不中聽?!?/br>
    “原來你也會!”閻婆惜看著他只是眨眼,驚喜之中有些不信似的。

    “可惜沒有檀板,不然,我唱一曲為外婆勸酒?!?/br>
    “誰說沒有?”

    閻婆惜起身入內,取出一副塵封的紫檀歌板,拂拭干凈,遞到張文遠手里。

    “還有笛子,只是我不會吹?!?/br>
    “我會??!”張文遠笑道,“師娘若肯教導,我用笛子伺候?!?/br>
    閻婆惜笑一笑答道:“先聽了你的再說?!?/br>
    “是,是!我先獻丑!”

    他拿酒漱一漱口,咳嗽一聲,清理了嗓子,躊躇著說:“卻不知唱什么好?”

    “唱首端陽的詞吧!”閻婆替他出了主意。

    “有了!有首《浣溪沙》。唱來請師娘指點?!?/br>
    于是張文遠凝一凝神,檀板一聲,啟口道:

    輕汗微微透碧紈,明朝端午浴芳蘭。流香漲膩滿晴川。

    彩線輕纏紅玉臂,小符斜掛綠云鬟。佳人相見一千年。

    一面唱,一面偷眼覷著閻婆惜,只見她不住攢眉,仿佛真是不中聽。張文遠大感掃興,但也有些不服氣,煞住尾聲,自語似的說:“想是哪里錯了?”

    師娘不曾開口,外婆卻先下了批評:“真格倒是一條極脆的嗓子,可是不知怎的,好像有些不搭調?!?/br>
    “原是不搭調嘛!”閻婆惜看著他又說,“也怪不得你,原來的詞就不協律。你說,是誰作的?”

    “蘇學士(指蘇軾,1037年—1101年——編者注)的詞?!?/br>
    “怪不得你。蘇學士的詞最不好唱。再唱首別的來聽聽!”

    聽她這一說,張文遠又佩服又興奮。佩服的是她果然是行家,把他自己不知道的毛病指了出來;興奮的是“怪不得你”這四個字?!拔页琢儯ㄖ噶?,約984年—約1053年——編者注)的《雙調婆羅門令》,這一首一定協律?!彼┲惼畔дf,“師娘,你請聽仔細了!”

    這首詞是張文遠唱慣了的,但也不敢怠慢,聚精會神地咬準了字唱道:

    昨宵里恁和衣睡,今宵里又恁和衣睡。小飲歸來,初更過,醺醺醉。中夜后、何事還驚起?霜天冷,風細細,觸疏窗、閃閃燈搖曳。

    空床展轉重追想,云雨夢、任攲枕難繼!寸心萬緒,咫尺千里。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憐意,未有相憐計!

    閻婆聽不懂詞中的字句,只覺得他唱得婉轉纏綿,便贊一聲:“果然比剛才不同了!卻不道小三郎還有這一副歌喉!”說道,她又欣然引杯——這一杯下去,人就有些支持不住了。

    雖然醉眼迷離,偏偏一眼瞥去,恰好看到她女兒的臉色:容顏慘淡,蹙著眉尖,雙眼發直,不知在望些什么,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閻婆詫異,“好端端的,怎又不自在了?”

    閻婆惜一驚,怕的是自己的心事已落入母親眼中,立刻掩飾著笑道:“小三郎不是要我指點?我須細想,才找得出他的錯處?!?/br>
    閻婆釋然了?!澳阋彩?!”她笑著說,“真個擺師娘的嘴臉了。原是唱著消遣,何苦這等認真?”

    “話雖如此,師娘到底是行家,”張文遠望著閻婆惜笑道,“只怕連字眼都唱倒了,師娘可曾聽出來?”

    “怎的聽不出來?‘換頭’不是‘霜天冷’,你唱錯了!”

    “噢,噢,唱錯了!我來想,是‘洞房冷’!”

    “那夜正是洞房冷?!遍惼畔в终f,“卻不知‘中夜后,何事還驚起?’”

    “只為‘寸心萬緒,咫尺千里’,那還不明白?”

    “誰說不明白?”閻婆惜斜眼瞟了過去,眼梢帶著她娘,但見她搖頭晃腦,雙眼將閉,膽便越發大了,轉臉過來,正色對張文遠說道:“你聽我唱煞尾那兩句?!?/br>
    “好??!這可是求之不得了?!闭f著,他把一副檀板遞了過去。

    閻婆惜徐徐站起,取板在手,把身子背了過去。果然是慣家,擊板就顯得不凡,也不見她如何用力,但發聲爽脆,足以醒酒。

    這空堂清響,把閻婆驚醒了,倏地張開眼來,大聲問道:“什么時候了?”

    這一來,閻婆惜無法再唱,回轉身來笑道:“娘真個醉了!”

    “醉倒未醉,只是困得厲害?!?/br>
    “既如此,”張文遠接口便說,“外婆請先去安置,我也待要告辭了?!?/br>
    “嗯,嗯,好!”閻婆含含糊糊地說,“年紀不饒人,一到這時候,不上床不可!”

    那兩人相視一笑,一左一右把閻婆扶了進去。

    閻婆的臥室在后進過東廂。送到房門口,張文遠不便進去,仍回廳上,一個人回想閻婆惜聽他唱詞的神情,和剛才那番對答,自己覺得巧不可言,天生有柳三變這么一首《婆羅門令》,可以借來“訴衷情”。再經她把“霜天冷”改作“洞房冷”,便越發貼切那夜的情景。就不知她要把煞尾那兩句“彼此,空有相憐意,未有相憐計”,要改成怎樣的說法?

    一個人癡癡地想著,越想越有味,竟不知過了多少辰光。忽然眼前一亮,定睛看時,是閻婆惜走到了筵前,手里拿著個極講究的蜀錦套子,看那形狀,里面不是笛子便是簫。

    “外婆睡下了?”

    “嗯?!遍惼畔Φ?,“你灌酒的本事不小?!?/br>
    “不是師娘招呼,我也想不到此?!?/br>
    “我招呼了什么?”

    看她的神氣,是故意裝傻。張文遠知趣,不提此事,換了句話問:“那《婆羅門令》煞尾的兩句,該怎生唱?師娘倒說與我聽聽!”

    “你唱錯了兩個字,是:‘彼此,既有相憐意,自有相憐計?!慌隆彼戳怂谎?,管自去解錦囊上的繩子。

    “只怕”什么?倒費猜疑。張文遠想了一會兒,實在猜她不透,便待追問。閻婆惜卻又把話扯了開去。

    “我爹就只剩下這么件值幾文的東西?!闭f著,她從錦囊里抽出一支紫竹簫,遞了給張文遠。

    就燈下細看,才知不是紫竹,只以年深月久,不斷摩挲把玩,手汗浸潤,才成了這種帶紫的暗紅色。張文遠對弦管鑼鼓無一不精,自然也善于鑒別樂器,一看這支簫的質地尺寸,和開孔的部位,便知不是凡品,試吹一吹,喜滋滋地說:“果然好!要這樣的簫,才配得上師娘的嗓子?!?/br>
    “休亂奉承,你又不曾聽我唱過?!彼终f,“你且把簫放下,幫我收拾了這些剩菜冷酒再說?!?/br>
    張文遠如奉圣旨般,收拾席面,一起送到廚房。閻婆惜便重新安排小酌。

    她另外取了四盤果子點心,燙了兩壺酒,取兩副杯箸,一起用托盤盛了,張口吩咐:“端到我房里去!”

    張文遠又驚又喜,喜的是畢竟有“相憐計”了,驚的是在師娘的閨房中飲酒談心,只有師父有此資格,做徒弟的這等行徑,傳了出去,便做不得人了。

    看他這躊躇的神情,那婆娘冷笑一聲:“如何?我原知你不像個男子漢。到底讓我料中!”

    這一說,張文遠才意會到剛才她說的“只怕”兩字指的是什么,心一橫,頓覺色膽包天,端起托盤就走。

    閻婆惜緊跟在后面,取支燭臺照著他。一掀開門簾,張文遠便覺香味撲鼻,那顆心越發飄了起來,放下托盤,看著燭光映照的閻婆惜的臉,盡是傻笑。

    “去把簫取來!”

    “這——”張文遠又有顧慮了,“一吹一唱,不把外婆給驚醒了嗎?”

    “你放心!她一吃酒睡了下去,便打雷都不醒?!?/br>
    “外婆”不會驚醒,也須防左鄰右舍知曉!轉念一想,這話要說了出來,又是自討沒趣。好在時逢佳節,且還不甚晚,唱一唱詞,料也不致惹人閑話。

    于是,他到廳上去取了簫和檀板來。閻婆惜已把杯筷擺好,用個宋江平日所喜愛的淡青汝窯酒盅,斟滿一杯熱酒,放在張文遠面前。她自己用個小銀杯,也只斟了半杯。

    “多謝師娘!”張文遠笑嘻嘻地舉著杯說,“但愿師娘稱心如意,多福多壽?!?/br>
    閻婆惜受了他的敬酒,抬眼問道:“小三郎,我問你句話,你怎的不娶?”

    “師娘這話可把我問住了?!睆埼倪h想了想答說,“姻緣姻緣,只是無緣?!?/br>
    “不是無緣,怕的是錯開了?!闭f到這里,把她的那小半杯酒,一仰臉喝了下去。

    “師娘休煩心?!睆埼倪h勸她,“凡事看開些。師父也不是——”

    “休提你那師父!”一聲嬌叱,不知她何以生氣。

    “在這鄆城小地方,原是委屈了師娘?!睆埼倪h忽然想起久藏在心的一個疑團,很謹慎地探問,“師娘,我有句話,不知道可能動問?”

    “有什么問不得?你問我,我一定說;不過我問你,你也要給我老實答話?!?/br>
    “那自然?!睆埼倪h很費了一番考慮,才這樣問說:“師娘在東京住在何處?”

    此不過是不便直言動問身世,才這等措辭。閻婆惜心里明白,卻也有難以作答之苦,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澳憧芍睹韵梢愤@個牌子?”她問。

    “知道?!?/br>
    “好!你吹簫吧!”

    閻婆惜站起身來等他試吹一聲,有了把握,拋來了眼色,隨即輕擊檀板,依著簫聲唱道:

    才過笄年,初綰云鬟,便學歌舞。席上尊前,王孫隨分相許。算等閑、酬一笑,便千金慵覷,常只恐、容易蕣華偷換,光陰虛度。

    一個還在往上吹,一個卻搖著頭放下了檀板。張文遠不免詫異:“師娘今天嗓子在家,怎的只唱半闋?”

    “那半闋無甚意味?!?/br>
    張文遠也記得柳永的這首詞。上半闋算是她自敘在東京的光景;下半闋的結尾是“永棄卻、煙花伴侶,免教人見妾,朝云暮雨”,是從良去了。如今說“那半闋無甚意味”,卻不是自悔錯嫁了師父?

    “怎的又在想心事了?”

    “我在想,”張文遠說,“我若在東京就好了?!?/br>
    “這是怎么說?”

    “在東京,不就早遇見了師娘?”

    “如今也還不晚?!遍惼畔Ш鋈挥指吲d了,笑著把酒壺推了過去。

    張文遠自斟自飲,干了一杯,輕聲自語:“果真不晚?真不晚嗎?”

    “你看!”閻婆惜忽然喊道,“好大一個燈花?!?/br>
    “燭待滅了,得要續一支。放在那里,我去取?!闭f著,他站了起來。

    “不要!”他走過她身邊時,她一把拉住了他的衣服。

    “噗”的一聲,燈花燥了,燭也滅了。初五還不到上弦,眉月皆無,一片漆黑!

    這一夜,在張文遠真是又長又短,亦懼亦喜。到得雞唱一聲,睡意全消,躡手躡腳地起了床,黑頭里摸索著穿戴整齊,悄悄拔開門閂,踮著腳走出廳外,但見晨曦已露,迷蒙蒙略可辨影。初夏的晚風清氣撲到臉上,精神一爽,定一定神,細聽門外,要等起早行人的腳步到了,才敢開門出去。

    門外的聲音倒消失了,不防門里還有聲音?!靶∪?!”是閻婆在喊。

    這一聲把張文遠喊得脊梁骨上冒冷氣,硬著頭皮轉回身來,賠著笑輕聲招呼:“外婆倒早!”

    “不早怎捉得住你?”閻婆的聲音冷得如隆冬的鐵,“進來!”

    他不敢不聽話,一步一步走到廳里。閻婆已點亮了一支紅燭,跳動的火焰,映得她臉上陰晴不定,一雙眼直勾勾地死盯著他看。

    她不開口,他也不敢說話。僵持了半天,終于還是閻婆先張嘴:“你潑天也似的膽!做出這等事來!”

    “外婆!”張文遠只得假裝糊涂,“你老人家說我做了什么事來?”

    “哼!”閻婆咬著牙,低聲罵道,“你還賴!你當我還不知道?半夜里我睡不著,怕廚房里有偷嘴的貓,不放心起來察看。不道偷嘴的貓不在廚房里!師娘也是你偷得的嗎?讓你師父知道了,兩個人都是死!”

    一聽這話,張文遠心膽俱裂,“撲通”一聲雙膝著地,口中哀求:“外婆,外婆!你老人家千萬透露不得一點口氣?!?/br>
    “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br>
    “此事再無人知道,只外婆不說,便算救了我一條命。外婆,你老人家吃素念佛的人,哪里不積德?千萬抬抬手,成全了我?!?/br>
    “好,依得我一件事,我便饒你?!?/br>
    “依,依!外婆盡管吩咐,便十件也依?!?/br>
    “我只要你依我一件——從此再不準到烏龍院來!”

    張文遠還未答話,里頭發出句話來:“他依我不依!”聲音一落,門簾一掀,閻婆惜走了出來。

    她只穿著一件小夾襖,扣了腋下一個扣子,散著頭發,頰上枕痕猶在,卻斜著眼,撇著嘴,叉著腰。那副yin蕩潑婦的神情,把閻婆氣得臉色發青,趕上去就是一個嘴巴,掌聲極其清脆。

    閻婆惜未曾料到她娘有此一著,捂著臉愣了一愣,跳起腳來吼道:“好,你打我!”

    閻婆便罵:“死不要臉的東西!”

    “我怎的不要臉?賣了身子供養得你穿綢著緞,吃酒吃rou,我哪點虧負了你?你打我!”

    一路跳腳一路吵,把個張文遠嚇得魂不附體。清晨吵架,驚起左鄰右舍,敲門來勸,豈不底蘊盡露?這時他也顧不得什么了,一面拉開閻婆,一面便去捂他師娘的嘴,口中低聲喝道:“可是不怕人聽見!”

    家丑不可外揚,閻婆一驚,不再開口。閻婆惜聽他的話也安靜了。

    他放開了手,心知她們母女倆已有警惕,同時也發覺他外婆說要把此事告訴他師父,原是嚇他的話,作不得真。既然如此,還是趁早快走!

    于是他往上唱個喏,低著頭也不看誰,顧自說道:“總而言之,是我不好!一時之錯,饒過我這一遭。趁這時人少,我要走了!”

    “慢著!”閻婆惜冷笑道,“你倒說得輕快,走得便當。我問你,你去了幾時來?須有句話?!?/br>
    “什么?”

    閻婆剛岔進來說了這兩個字,就為她女兒打斷了?!澳阈輥砉芪业氖?!”閻婆惜毫不含糊地說,“吵將起來,你怕我不怕!”

    閻婆氣得手腳冰冷,但也知道女兒的脾氣,說得出,做得到,若是定要她與張文遠斷絕往來,只怕她還會悄沒聲息地走得不知去向。因此心里氣得痛,口中卻不敢再硬,唯有鐵青著臉,坐在旁邊聽她說什么。

    “你要走就走好了!”閻婆惜一個字一個字地對張文遠說,“有句話,你記著,你如不來,我便在你師父面前告你一狀,倒要看看勾引師娘、以下犯上的罪名,是斬是絞?你走吧,信不信由你!”

    張文遠心里叫不迭的苦!真到此刻,才知師娘手段之辣,不比師父差到哪里。但也由此生出一層領悟:師娘敵得過師父。憑自己閃轉騰挪的小聰明,只要諸事小心,倒可在夾縫中討個便宜,而眼前違拗了師娘,說不定天一大亮,便是一場禍事!

    無論如何,且先顧眼前。轉念到此,更不怠慢,張文遠深深一躬,沒口應道:“一定來,一定來!若我不來,盡由師娘處置?!?/br>
    “諒你也不敢不聽我的話?!遍惼畔дf了這一句,先就跨出廳去,也不知她要做什么。

    張文遠與閻婆面面相覷,兩人這時都顧不得再論是非,只是目視相詢,怎的阻止住閻婆惜,不再節外生枝,惹出是非來?

    他們還未有結果,閻婆惜卻已轉身過來,把雙俏眼飄到張文遠臉上,嗔怪似的問道:“你不是要走嗎?怎的又站住了?”

    “是,是!”張文遠醒悟過來,撈起衣襟,匆匆跨出廳去,走過她身邊,略停一停,然后低著頭再往前走。

    她卻比他走得更快,一陣香風過處,已走在他面前,搶先把住了門閂,微一轉身,一綹長發甩向肩后,露出雪白一張瓜子臉,等他走近了好講話。

    “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算話。你什么時候來?”

    “但憑師娘吩咐!”

    聽得這一句話,閻婆惜頓時變了臉?!澳憬o我滾!”她這四個字聲音雖輕,卻是噴薄而出,顯見得動了真氣。

    一驚之下,張文遠隨即省悟到自己的話說錯了。那一說好像只是為人當差,豈不就等于在說師娘偷漢?

    “我嚇昏了!”他敲敲頭,自怨自責,“簡直語無倫次。我下午必來——就師娘討厭我,我還是要來?!?/br>
    最后那句迷魂湯,灌得閻婆惜回嗔作喜了?!皼]用的東西!”她笑著罵了這一句,隨又正一正臉色,重重問道,“你說的可是心里的話?”

    “皇天在上,”張文遠指著天發誓,“若不是心里的話,叫我不得好死?!?/br>
    閻婆惜對他的態度,覺得滿意,神色變得緩和?!凹热绱?,你等等?!彼f,“我馬上就來?!?/br>
    張文遠弄不懂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怔怔地望著她的背影,茫然地想到宵來的光景,陡地記起兒時第一次玩火那一刻的心境,說不出是害怕還是興奮的感覺,只想著再要試一試。

    正這樣怔怔地想著,閻婆惜卻又翩然出現,一直到他面前,伸手遞過來一把鑰匙?!澳阃砩蟻?!”她的聲音很溫柔,“悄悄開了邊門,不愁人知?!?/br>
    “邊門不是里面閂著的嗎?外面又不曾上鎖!”

    “呆子!我不會里面拔了閂,在外面加鎖?”

    “啊,??!”張文遠自己也覺得好笑了。

    拔閂開門,探頭望一望外面,恰巧無人,張文遠一閃而出,抬眼望見斜對面茶店,心中警覺,便旋轉身來,匆匆往另一面走去。

    到了縣前劉老實茶店,洗臉吃茶,照往日上衙門的時刻,緩步來到刑案,心中自不免有些嘀咕。幸好宋江一絲不覺,問了問烏龍院的情形,聽他隨意支吾了一番,輕易地應付了過去。

    從此晨去夜來,有時竟連住在烏龍院里的閻婆也不知道。就撞見了,她也不作聲——事勢所迫,除卻幫著女兒瞞這樁家丑以外,她哪里還有路可走?

    就這樣過了一個多月,時入盛暑,家家都在院子里納涼,要到深夜方始回房歸寢。閻婆惜和張文遠自然也是如此。哪怕是關起門來,并肩低語,到底隔墻有耳,日長天久,鄰居不免懷疑。于是在斜對面茶店里,便有了許多閑話。

    “烏龍院里,夜夜有人說話,聽聲音不似宋押司?!?/br>
    “宋押司在衙門里養傷,不是他!聽聲音,像是他徒弟張文遠?!?/br>
    “我聽著也似?!蹦侨朔诺土寺曇粽f,“徒弟探望師娘,也是常事,只一件,白天不來晚里來,莫非有甚蹊蹺?你道是嗎?”

    另一個點點頭:“今晚破工夫,弄他個明白!”

    當天晚上,這兩個人掇張梯子,披上墻頭悄悄一望,但見桐蔭清院,月色溶溶,一張湘妃榻上,并肩坐著情話綿綿的一雙少年男女,看來像對恩愛夫婦,正是張文遠和閻婆惜。

    “好一對狗男女!”一個吐口唾沫罵道,“看告訴了宋押司,要他們的好看!”

    “老哥!”另一個年長持重的便勸他,“‘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事不干己,何苦插手?你一片好意,宋押司未見得見你的情。小張三那里,倒是冤家做定了。你道刑案上那些人是好惹的嗎?”

    那一個還不服:“這小狗還惹得著我?宋押司也是一條好漢,必然咽不下這口惡氣,半夜晚闖將進來,一刀一個!jian夫yin婦去見了閻羅大王,我還怕他何來?”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捉jian捉雙,須不是捉jian‘殺’雙。宋押司果真做下此事,一樣也要當官問罪。問起來龍去脈,把你老哥牽了出來,一根火簽,提到堂上,你就陪著宋押司去打人命官司好了——人家是刑案上的人,自有照應;你呢,只怕傾家蕩產,還買不得‘平安’二字?!?/br>
    這一番話說得那人毛骨悚然,一揖到地,迭迭連聲:“開導得是,開導得是!真個千金難買的金玉良言。來,來,請到酒樓一敘,聊表我的謝意?!?/br>
    到了酒樓上,三杯酒下肚,少不得又拿這對“狗男女”痛罵一頓。就此一傳十、十傳百,都知道宋押司的徒弟偷了師娘。

    這話一傳兩傳,傳到了朱仝耳朵里,大為詫異,也不信有此事,但連訪數人,都是這般說,便不能不信;等信了,隨又替他的好朋友宋江難過。

    江湖上的人物,最犯忌此事,但清官難斷家務,再好的朋友,也不能伸手來替他料理這對“狗男女”。朱仝足想了一晚,通前徹后考慮下來,覺得有條路可走。這一日清晨出門,進了縣衙,直到刑案,來尋張文遠。

    張文遠也是剛到,正在忙著,看見朱仝一早撞了來,氣色不正,心里不免嘀咕。

    “都頭!”他趕緊放下手里的公事,迎上來唱個喏。

    “文遠,我覓你有話說。此時可得閑?”

    “都頭,你請自己看!”

    公牘堆得有尺把高。朱仝只得暫且忍耐:“然則,何時得閑?”

    “最快也得日中?!?/br>
    “好!日中我在劉老實茶店等你。休爽約!”

    “不敢,不敢!”

    把朱仝是敷衍走了,張文遠卻無心于公事,手里握著筆,只顧沉吟。旁人當他遇著了棘手的案子,不知道他另有心事。這多日來,也偶爾聽得句把閑話,有那從小在一起特別相熟的朋友,遇到無人時,只瞅著他笑,不然再說幾句風言風語,等認真追問,卻又笑笑不開口了,叫人惱又不是,辯也不是——實在也無從辯起??催@一早朱仝的來意不善,倒要做個防備。

    心里七上八下,魂不守舍,一上午的工夫,只做得平日一個時辰的事??纯慈沼皩⒅?,不敢延誤,收拾了公事,徑到縣前來赴朱仝的約。

    朱仝坐在當門口等他,一見了面先站起身說道:“你我到城上走走?!?/br>
    六月炎天,又逢正午,日頭正毒,城頭上一無蔽蔭,去那里說話,卻不是發了瘋?張文遠心里越發不安,自然也不敢違拗,慢慢隨著他走到北城,沿馬道上了城墻。曬得汗流浹背,好的是四下無人,說什么私話都不愁泄露。

    果然,朱仝開口便是:“你可曾聽得有人說你師娘的閑話?”

    張文遠是有防備的,便裝得極詫異地答道:“是甚閑話?我不曉得??!”

    “哼!”朱仝冷笑一聲,“你自然不曉得了!就好比你師父也不曉得是一樣的道理?!?/br>
    “都頭,你老說的什么?我摸不清頭路?!?/br>
    “那就跟你實說了吧!都說你做下了對不起你師父的事?!?/br>
    “噢,什么事?”

    一味裝傻,惹得朱仝火發,撩起手一掌把張文遠的頭巾都打落了。

    張文遠漲紅了臉,自己把頭巾拾了起來,揮揮灰塵,戴到頭上。行動極慢,為的是借這工夫,好把自己的火氣壓下來,同時思量著該持何態度。

    “都頭!”他裝出委屈的神氣,“你跟我師父至好,就像我的師叔一般。果真我錯了,做師叔的,盡管說我,我若不服,再動手也還不遲?!?/br>
    這幾句話說得不亢不卑。朱仝的氣消了些,放緩和了聲音說:“我問你,到底是徒弟偷師娘,還是師娘偷徒弟?你與我實話!”

    話還未完,張文遠撞天價叫屈:“都頭!我做夢也不知有此事。外頭有些言語,都不敢當著我說,可知是造謠。如何都頭也說這話?傳到我師父耳朵里,豈不坑殺了我?”

    見他矢口否認,而且大有含冤莫白、聲淚俱下之概,朱仝心里倒又動搖了,自己尋思,莫不是真的冤枉了他?但一轉念之間,腦中浮起閻婆惜那輕薄桃花的模樣,又不信外間的流言是有意造謠。再說造謠又為的是什么?憑宋江的手面,就張文遠也不是好相與的,哪個敢無風起浪,憑白來糟蹋他們師徒兩個和閻婆惜?

    這樣一層一層想到頭來,他覺得事情也很好辦?!昂?,閑話少說,”朱仝的語氣,越發平靜,“古人有話,‘止謗莫如自修’,倘或你行動檢點,別人要造謠也造不出來。從今以后,你不準夜里到烏龍院,就白天也要少去——果然你行得正、坐得正,哪個再敢造謠,打我這里,先就不依。但有一件,你要不依我的話,以下犯上,欺師滅祖,壞你師父的名頭,哼,哼,你就等著看吧!”

    說罷揚長而去。城頭上剩下個張文遠,在六月里的大太陽下發抖。思前想后,頓一頓足說一聲:“罷了!”拔腳就走,下了城墻,直奔烏龍院。

    “看你,這一身汗!”閻婆惜迎著了他,滿心憐惜地一只手替他打扇,一只手替他擦汗,隨又問道:“從哪里來?”

    “你休問!師娘,禍在眼前了?!?/br>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閻婆惜對宋江師徒的手面相當清楚。張文遠雖不如他師父神通廣大,可也非比等閑,哪怕是件命案,也不必放在心上。如今看他的神色,這等張皇,可知眼前的禍,必是場大禍,所以她也慌了,臉上一塊青、一塊白,怔怔地望著情郎,不知如何問起。

    張文遠看她如此,越發著慌,此時一心只想免禍,怕朱仝會派人來查訪,耽擱的時間長了,豈非自速其死?于是長話短說,重重地喊一聲:“師娘!”接著便唱個喏:“你我的事犯了,從此刻起,你不出烏龍院,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彼此安逸。師娘,只如春三月里午睡,一場春夢,做過了就算了!我冒險趕來,就為的報個信。從今再休相見吧!”

    說罷,又一揖到地,等直起腰來,眼睛已望到別處,一撈紗袍下擺,腳步出得又闊又快。

    閻婆惜聽他的那

<u id="0bgj4"></u>
  • <wbr id="0bgj4"><source id="0bgj4"></source></wbr>
  • <sub id="0bgj4"></sub>

    <wbr id="0bgj4"></wbr>
      <wbr id="0bgj4"><legend id="0bgj4"></legend></wbr>

        <sup id="0bgj4"></sup>
        <wbr id="0bgj4"></wbr>
        <wbr id="0bgj4"></wbr>
        白嫩美女在线啪视频观看,国产色精品VR一区二区,岛国三级在线观看,久99视频精品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