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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高陽古今小說(全6冊)在線閱讀 - 紅葉之戀

紅葉之戀

望和努力,而且不得不照云叔的意思,告訴安妮沒有找到他。

    “他到哪里去了呢?”安妮幾乎是要哭的神情。

    “到北平去了,”我索性再說得遠一點兒,“據他家里說,恐怕還要到長春去一趟?!?/br>
    “到這樣遠的地方去,不告訴我,難道也沒有告訴你?”

    “……”我沒有辦法回答。

    “黃,你完全知道我們的情形的?!彼A艘幌?,用固執的語氣繼續說,“我不能失掉他?!?/br>
    安妮的話,使我心跳加速??v然一包慢性毒藥并不比一把刀來得仁慈,我也只得騙她:

    “你絕不會失掉他的!或許他是因為一種特殊的原因,不便宣布他的行跡。你不要著急,我負責替你去找!”

    一連好多天,這段不平常的經過都使我疑懼不安。最感困擾的是,我始終不了解云叔的觀點。以后又跟他談過幾次,對他的想法,還是絲毫不能接受?!半y道愛情真是盲目的?”我不斷地想否定它,但總敵不過事實的肯定,因此,我無法不承認愛情是主觀的。既然是主觀的,那么只要不違反一般的道德和法律的話,一個人對于戀愛對象的取舍,沒有是非之可言,而第三者之去論是非,尤為多事。當我這樣想時,便只為云叔放棄如此一往情深、婉麗多姿的安妮而嘆惜,不再去追索及責備他為什么對安妮負心了!

    可是對安妮呢?我唯一的希望是女孩子心性善變,會很快地移愛于別人。因此到相當時期以后,我認為時間或許已沖淡安妮對云叔的感情時,寫了一封長信給她,羅織了云叔的許多缺點,暗示她不必再對云叔抱有任何希望。

    從寄出那封信之后,便不再接到安妮的信。我始而有輕松之感,繼而爽然若失。我和安妮的友誼,可憐,成了云叔和安妮愛情的殉葬物!

    但,事實上我和安妮的友誼依然存在。

    那是在半年之后,我因事到上海去,一天傍晚經過外灘,忽然有一輛美國海軍的小吉普車在我面前約五碼的地方緊急剎車,發出一陣非常凄厲難聽的聲音。車中一個金發女郎向她同車的美國水兵說了幾句什么,然后跨下車來。等她回過身來,我才看清楚原來是安妮。

    “黃!”

    “我不認識你了?!彼┮患D案非常復雜的衣服,一頭長發卷起來在上面梳了個高髻,戴一副很大的金耳環,就像電影中所看到的吉卜賽女郎。真的,如果在鬧市中擦肩而過,我一定不會發現她。

    “你還是那種隨隨便便的樣子。過得快樂嗎?”她親切地說。

    “還好,你呢?還在美龍?”

    “不,我現在是吧娘,你沒有看到我剛才跟一個花旗兵在一起?”

    “看到的?!蔽艺f,“你母親好嗎?”

    “嗯!”她點點頭,又接著說,“她常提到你,說你人很好!”

    還有一句沒有說出來的話,應該是:另一個人不好!可見她母親對云叔也頗為不滿。因此我本來想說去看看她母親,也便改變主意,隨口問道:

    “你在哪一家酒吧?”

    “朱葆三路。走,到我那里去玩?!?/br>
    “到你家里?”

    安妮不答,招呼了一輛三輪車將我載到她的酒吧里,聽到的是嘈雜的人聲和狂熱的音樂,看到的是似有若無的燈光,聞到的是空氣中彌漫著的強烈的酒味和煙味。我跟著她從桌子和桌子之間的微小空隙通過,不斷地有人拉她一把、叫她一聲,甚至有人緊緊摟抱她,一些yin欲的字眼混合著酒氣喃喃地吐出來。她呢?或者報以一吻,或者一句詛咒,或者使勁推開,應付的方法不一,而原則在擺脫糾纏,這當然是因為我和她在一起的緣故。

    好不容易地,我們坐上了酒柜前面的高腳圓凳。她打開皮包取出煙來,一面點火,一面問我:

    “我請你喝一杯白蘭地好不好?”

    “安妮,這地方我覺得……”我非常笨拙地,不曉得用什么適當的字句來表達我對酒吧的討厭。

    “大概你不常來這種地方,覺得太亂,是不是?那我們找個清靜的地方?!?/br>
    說完,她向立在酒柜后面的人做了一個手勢,然后拿起皮包領我穿過一條黝黑的弄堂,來到一間小房間里。里面放著一張圓桌、兩把椅子和一張床。接著,侍者送來大半瓶白蘭地、兩只酒杯、一盤杏仁。她斟滿了酒,舉起杯來,我便也端杯與它輕碰,喝一口放下,她則一口氣便喝了大半杯,使我深為吃驚。我問她:

    “你什么時候變得這樣大的酒量?”

    “你們不是有句話嗎?‘近朱者赤,近墨者黑’?!?/br>
    “不對!”我說,“你以為我不知道酒吧的規矩?你們陪客人喝的不過是糖水?!?/br>
    “但是這并不能禁止我自己花錢買酒喝?!彼趾攘艘淮罂?,“你要不要買酒?照市價六折?!?/br>
    “不要!”我把她扯開去的問題拉回來,“我要勸你戒酒,喝酒對你沒有好處!”

    “怎么沒有好處?它能給我快樂!”

    “難道快樂一定要從酒里去找?”

    我不假思索地說了這一句,忽然又懊悔不該這樣說。這時她又點上支煙,斜吊在嘴角,睨視著我:

    “不從酒里找,那到什么地方去找?”

    我啞然。

    就在這沉默中間,她第二杯也干了,開始去倒第三杯。我毫不考慮地按住她的酒杯說:

    “你是在向我示威?你快醉了,安妮!”

    “就是要醉了才痛快!”她雙手抱著酒瓶說,“只有在醉的時候我才覺得生命有意義,世界也還可愛?!边@時候,她仰面望著上面?!拔以徱磺凶飷?,也更愛我所愛的一切?!比缓笥值皖^看著我,“你說,你在醉的時候,是不是這樣想的?”

    “安妮!”她的失去光彩的雙眼,脂粉所遮不住的憔悴,以及一直在微微顫抖的手指,使我無法緘默。我說:“恐怕你的健康狀況不大好,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忠告,不要喝得太多,要保重你的身體?!?/br>
    “身體?何必去愛惜身體?它是屬于那批爛水手的!”

    她又喝了一大口酒,緊閉雙唇,嘴角現出兩條怪難看的紋路,仿佛一種鄙夷不屑的神氣,這一切真使我不忍再看。我很想破釜沉舟地規勸她一番,但是那樣又必然提起她那傷心的歷史,似乎應該有所顧忌,因此幾次欲言又止。最后,我說:

    “安妮,縱然你不顧惜自己,也應該想到別人。在這世界上畢竟還有關心你的人,譬如說你母親,我……”

    不想這兩句輕描淡寫的話,倒收到了效力,她開始收起了她的偏激和毫不在乎的態度,伸出手來,讓我握著,用感激的聲音說:

    “黃,我mama說得不錯,你是個好人?!?/br>
    從她溫暖的掌心里,我取得欣慰,但更多的是痛苦。她的墮落性的職業,她的放縱于煙酒,顯然都是在失戀以后,泛濫的情感需要獲得一條宣泄的出路,才有這種自我虐待式的生活形態出現。不過,我現在已不想去追索這錯誤在哪里,應該由誰來負責,只惦念著安妮是長此頹廢,真的是慢性自殺了呢?還是有振拔的勇氣和決心?

    “我……”她說了一個字,搖搖頭向我苦笑。

    事實上如果我不能再一次去說服云叔,那么照云叔的建議去做,倒是唯一可以采取的辦法??墒俏耶吘箾]有。是不是他們那段可怕的經歷也刺傷了我,不愿再加參與?還是深恐徒費心力,怕承受失???抑或是我有自作多情的想法,要避免成為云叔的替身?連我自己也分不清楚??傊?,那是一種朦朧復雜不可究詰的意識。

    秋去冬來,轉眼又是桃李春風、滿眼芳菲的時候。好多個黃葉旋舞,或者圍爐小飲,或者晴郊閑步的日子中,我和云叔談到安妮。不盡低回以后,繼之以無聲的喟嘆。我只在心底為她祝福,從不敢寫封信去問候。那么如果說云叔是懦夫,我又何嘗不是呢?

    之后,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接到一封信,信封上的中文寫得非常拙劣,信是用法文寫的,我請人翻出來的譯文是如此:

    親愛的黃先生:

    我是含著兩行眼淚寫這封信給你的,但希望你不要難過。

    安妮自去年春天從你那里回來以后,性格大變,養成許多生活上的壞習慣,日甚一日。由于一半是從小的慣縱,一半是憐惜她的失戀,我竟無力去約束她。這樣到了秋天,她忽然又變得沉靜起來。我正在高興的時候,誰知她已患了肺病,發現時,已進入第二期。

    這是一個多么殘酷的打擊!對安妮和我。為了生活問題,她不肯躺下來休息,事實上真也不許可她休息。我靠替幾個中國孩子補習法文,可以勉強維持房租和伙食,但是安妮吃藥打針的錢呢?一方面她以她工作的收入來買藥,而另一方面工作使她病情加重,經過這樣一個可怕的惡性循環之后,我不得不以萬分悲痛的心情告訴你:除非有奇跡出現,安妮是完了!

    在病中,她常常提到你,暗示地告訴我,希望能在辭別這世界以前,還有看到你的機會。因此,我從你給安妮的信封上找到你的住址,寫這封信給你??丛谝粋€垂死的無辜的女孩子,和一個漂泊異國,無家可歸,即將失去她唯一的親人的老女人的面上,親愛的黃,我要你立刻來看安妮!

    至于對伊里奧,安妮絕口不提他,我也不愿再談此事,仁慈的上帝,會做公平的裁判。不過,我認為有一點事實必須指出來:他到現在還存在安妮心中,至今她的枕頭下還藏著一張伊里奧的照片,不愿讓我發覺。因此,是否要把這不幸的消息告訴伊里奧?你可以做一決定,你是最有資格來做這一決定的。

    愿上帝降福于你!

    卡華荔 四月十九日

    這是安妮的母親寫來的。不需要做任何考慮,我立刻找到云叔,默默地把那封信交出來??赐晷?,云叔隨即哭了,淚水滴在信箋上,呈現出一片模糊的藍色。他哽咽著說:

    “想不到我真是給了她一包慢性毒藥!”

    “你先不必傷心!”我慰勸著,“或許不如信上說的那么嚴重。什么時候走?”我看看表說,“六點鐘的車還趕得上?!?/br>
    “六點鐘的車怕來不及,我要籌點款子,今天又是星期……”想了一會兒,他接下去說,“準定最后那班快車走。你先打一個電報告訴她?!?/br>
    于是我打了電報,又打了電話給我的長官,請準了三天事假,備辦了安妮所喜歡的土產,然后在一夜驚魂自擾之后,終于到了安妮的家。

    “謝謝你,黃!你沒有使我失望。噢,伊里奧也來了?!彪妶笾袥]有說明云叔也來,所以安妮的母親稍感意外。

    “mama!”云叔一直跟著安妮這樣叫的,“一切是我的錯,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br>
    安妮的母親用一個寬恕而欣慰的微笑回答他,然后招呼我們進去。房間里相當凌亂,云叔迫不及待地問:

    “安妮呢?”

    “她昨晚睡得很好,現在還沒有醒?!?/br>
    正在這時,前房有叫人鈴響,云叔便要開門進去。我攔住他說:

    “你這樣突然出現,恐怕對她是刺激。慢一點!讓我先進去?!?/br>
    安妮的母親也同意我的見解。于是她推開門讓我進去。黃色的毛毯鋪在床上幾乎是平坦的,但下面蓋著安妮的軀體,僅只看到這一點,我便禁不住一陣凄楚。

    “安妮,你看誰來了?”

    “安妮!我來看你來了?!蔽覔屒耙徊?,裝出非常愉悅的聲音說。

    她微笑著看我,那一嘴潔白的牙齒,顯得很闊大。

    “安妮……”

    “不要走近我?!彼梦⑷醵鍙氐恼Z調說。

    我懂得她的意思,但我怎能退縮?

    “不要緊?!蔽医璐撕芗记傻匕参克?,“肺病并不可怕?!蔽易谒策呎f:“安妮,我告訴你一個消息,伊里奧也來了?!?/br>
    “???”她的雙眼睜得很大,向房門看了一下。好久,她說:“我不想見他?!彪S即閉上雙眼,頭往一旁側去,像是極力在忍住眼淚,不讓它流出來。

    “一切出于誤會……”我說,“最好讓伊里奧自己來向你解釋和道歉。我叫他進來吧?”

    還來不及獲得安妮的首肯,云叔便徑自推門進來。我和安妮的母親立即退出去,讓他們上演那幕無法預測結局的人生戲劇。

    “我對伊里奧的到來,并沒有存有希望,想不到他真的來了?!卑材莸哪赣H說。

    “是??!”我說,“我相信伊里奧來了之后,一定對安妮的病有幫助?!?/br>
    “中國人太好了!”她在我的額上親了一下,“絕望的我,現在又充滿了希望!”

    云叔一手把安妮毀成這個樣子,而我不免有幫兇的嫌疑,現在不過剛是補救的開始,她就如此感激,“太好”的實在是這位可憐的外國老太太。

    我這樣想而沒有說出來,只是盡力安慰她。然后我們談到安妮的病歷和今后的辦法,我告訴她,云叔已籌好款子,準備送安妮到醫院去。她則表示,只要對安妮的病有益,無論在家休養或是住院治療,她都贊成。

    我一面跟安妮的母親談話,一面分神注意另一個房間里的情形——一會兒嗚咽,一會兒低語,完全聽不清楚。這樣一小時之后,云叔揉著雙眼,開門出來。安妮的母親進去照料病人。我問道:

    “你向她提到住院的事嗎?”

    “還沒有談。你看,住哪個醫院?”

    “我看最好問問安妮自己?!?/br>
    “對!挑她自己所喜歡的?!?/br>
    于是,我們叩了兩下門,得到回答之后推門進去。安妮正倚在她母親懷里,讓她梳理那頭已失去光澤的長發。

    “給我一面鏡子,伊里奧!”她說,“半年來我怕照鏡子,甚至不敢細看臉盆里的水。但是,今天我看看我自己?!?/br>
    “沒有鏡子。你討厭鏡子,我把它們都丟掉了?!卑材莸哪赣H說。

    “那么扶我到外房去,衣櫥上有鏡子?!?/br>
    怪不得我看到那口衣櫥上蒙著條被單,原來其故在此。

    “安妮,你不必照鏡子?!痹剖逭f,“你瘦了一點,可是比以前更美麗?!?/br>
    “更美麗?”安妮感嘆道,“不過也快衰敗了!”

    “不!”云叔歇斯底里地叫起來,“我完全錯了!一切的一切,絕不是最美麗的時候也是快衰敗的時候,而是凡是美麗的必定是永恒的!”

    “縱然你是謊話,我也相信?!卑材蓍]上眼說。

    “不是謊話,安妮……”

    “云叔!”我阻止著,“有空的時候再跟安妮辯論這個問題。我們應該早一點決定住院的事?!?/br>
    “噢,對的?!痹剖遄哌M去握著安妮的手說,“你愛到哪一家醫院?‘虹橋’?近一點就到亨利路的‘養和’?!?/br>
    “我哪一家也不愛,愛躺在這里?!卑材荼犻_眼說。

    “你看你,又不聽話了!”安妮的母親說。

    “就這一次,mama?!?/br>
    “不,安妮,”我說,“你沒有理由不去,醫院里有完善的設備,你的健康可以恢復得更快!”

    “太寂寞!”

    “那有什么,白天我們可以陪你,晚上mama陪你?!痹剖逭f。

    “不!”

    只說了一個字,她閉上了眼。我們交替著苦勸,無法改變她的意志。自然,像她這樣虛弱的人,不宜多煩擾她,只好慢慢再說。下午,請了她的主治醫師劉博士來出診。在病人面前醫師倒是一番安慰的話。最后我跟醫師去取藥,在車廂里談:

    “劉博士,你看還有沒有挽回的辦法?”

    “很難?!彼麚u搖頭,然后問我,“那位方先生跟病人是什么關系?”

    “極要好的朋友!”

    “我想也是的。他經濟情況如何?”

    “還可以!”

    “那我就用最花錢的方法……”

    “沒有問題!”我不等他說完就搶著回答,“只要能治好她,我那朋友花多少錢都可以?!?/br>
    “不是這個意思!”劉博士苦笑道,“安妮的病早已絕望了!我不過是想叫令友事后在感情上有所安慰,總算已盡了人事……”說到這里,他看看我的臉,忽又收起他臉上的憂郁:“不過精神治療常有不可思議的效果,我,我或許應該樂觀?!?/br>
    我知道劉博士是在安慰我。但誠如安妮所言,“縱然你是謊話,我也相信”。而且,我又用加強的語氣告訴云叔和安妮的母親,他們當然會比我更相信這句話的“正確”性。尤其是云叔,他在精神治療上所下的“藥”,分量極重。這天下午,當安妮睡醒服藥之后,有比較好的精神可以跟我們談談時,云叔說:

    “安妮,等你一好我們就結婚。我想半年之后就可以了?!?/br>
    “對了,所以你更得好好休養。不但為你自己,也為了伊里奧?!蔽腋胶椭f。

    “不要談這個?!彼?。

    “怎么?你難道還不相信我?”云叔真的急了,他蹲伏在她床前,大聲地說,“我要你現在就成為伊里奧夫人,千里是我們的證人。你看,這是我給你的戒指?!?/br>
    說著,云叔脫下他的戒指,要替安妮去戴。她輕輕縮回自己的手,然后又伸出手來撫摸著云叔的頭發,說:

    “你太激動了!并非我不相信你,而是我不能答應你!”

    “為什么?”

    “慢慢你就知道了?!?/br>
    “不!你現在就得告訴我?!?/br>
    “你真傻!”安妮嘆口氣,“我帶給你的痛苦,已經太多了,又何必在我死后再給你加上一層精神上的負擔和束縛?”

    這句話又使云叔哭了一場。因此使我想到,愛情真是一樣極神秘的東西,它可以使人變得異常堅強,也可以使人變得極度脆弱,如安妮和云叔,就是一個顯明的對比。我們之來,仿佛是替安妮帶來了生機,而事實上她并沒有自己騙自己,從她的說話和態度上看來,她對自己并不存有希望,不過那不是痛苦的絕望,而是勇敢地接受一個難以避免的不幸的事實。

    我這種想法,很快地獲得證實。那是第二天上午,安妮的母親上菜場去了,云叔則是去接洽一筆匯款,只有我一個人在陪伴安妮。她問我:

    “如果一個人不能同時獲得生命和愛情的話,黃,你選擇哪一種?”

    “愛情!”

    “我想你也應該是這樣的?!彼c點頭表示稱許。

    “可是如果兩樣都能得到的話,豈不更好?”我故意不用眼去看她,“譬如你?!?/br>
    “那你就想得太理想了?!彼πφf。

    “不是理想,事實確是如此?!?/br>
    “事實會證明你的想法錯誤?!?/br>
    “安妮!”我感到痛苦,“你沒有理由對自己絕望。以現在的醫學發展來說,肺病并不是不治之癥,最要緊的是你得恢復你的信心,保持心理的健康,才有生理的健康?!?/br>
    “你說得不錯??墒俏业牟∮姓l比我自己知道得更清楚呢?肺病就是消耗,你看ption(肺病的英文,也有消耗的意思 ——編者注)這個詞就知道了。我的生命消耗到什么程度,無疑地,只有我自己最清楚……”

    “安妮,”我打斷她的話,“你講得太多了,睡吧!我替你拉上窗簾?!?/br>
    “不,我現在很舒服,你聽我說下去?!彼f,“為了愛,生命的消耗不是消耗而是充實。這話也許說得不夠明白,不過我確有充實的感覺。一個人在愛撫中死去是最幸福的?!彼樕犀F出一片異常愉悅安詳的神色:“而我,有mama,有伊里奧,還有你這樣可愛的朋友,我覺得我所得到的安慰已經太多了?!?/br>
    “但是,”她忽然變得凄惶地說,“我所怕的是你們不會跟我一樣想!你或許比較看得開,mama和伊里奧呢?”她強忍著眼淚說下去:“黃,我真感激你來看我,我死后請你照顧我的mama,同時,同時開導開導伊里奧!”

    我再無法逗留在她面前,走到外面那間房,茫然地朝外看著。窗外,一個花匠在修剪法國梧桐,一對中年夫婦推著一輛嬰兒車在金黃色的陽光下悠閑地漫步,幾個外國孩子戴著大得不相稱的手套在投壘球……

    我從玻璃柜里找出小半瓶白蘭地來——該是安妮喝剩下的。那種琥珀色的液體,鎮靜了我的神經?!笆侨绱嗣利惖囊粋€靈魂!”我想,澄澈的理智和至深的情感,融二為一,安妮居然表現出生命意識的最高形態。想不到諸般苦難竟是大大小小的刻刀,把這個善良的靈魂修飾得如此醇美無疵!可是,也因此而不免雕琢過甚,舍貌取神,變得無所寄托?!安试埔咨?,琉璃易碎!”想到這里,我真憤恨造物何以如此不仁!

    轉眼三天假期滿了,我必須搭夜車趕回去,臨走之前我向她握手道別,說:

    “過三個星期再來看你。好好養病,不要多想。我相信再看到你時,你的健康狀況一定有很大的進步?!?/br>
    “一定來,三個星期之后。噢,mama,請你去打電話叫車?!?/br>
    她向我和云叔使了個眼色,意思是不要表示異議。目送著她母親離開房間后,她叫云叔扶她坐起來輕聲說:

    “不要讓mama看見,我有東西給你們?!?/br>
    不知何時,她枕邊放著個非常精致的錦盒,她打開它向云叔說:

    “可惜我不會寫詩?!?/br>
    遞給他的是一片紅葉——那也就是云叔給她的。上面寫著“愛你”——“安妮”的諧音。

    “這個給你,是我最得意的一張?!?/br>
    我得到的是她的一張四英寸半身照片。后面寫著:

    給我的應該忘記國籍的朋友黃千里

    安妮

    那是件多么隆重而又難以接受的禮物!薄薄的一張相片,壓得我透不過氣來。我看看云叔顫抖的嘴唇和手,強笑道:

    “吉兆,吉兆!你快從深宮里放出來了!”

    “那就是說我將不再過那種嚴肅的生活?”她馬上接過來說。

    與我們沉重的心境相反,安妮顯得很愉快輕松,好似一個用功的學生解決了一道繁重的數學題一般。

    回來銷假以后,處理積壓著的沒有時間性的公務,倒成為我的一種排遣。到下班回家,必定有一封云叔的信在等我,有時寫得很短,有時很長,或者是一張郵片。那些信,有時使我發愁,有時使我感到安慰。而不管發愁或者安慰,都不僅是為安妮或云叔,而是既為安妮又為云叔。因為他們不是我的兩個朋友,而是兩倍分量的一個朋友。

    安妮的病有時很好。云叔在信中說:

    今天睡眠非常之好,咳嗽也極少。下午天氣很暖,她要我打開窗子,讓春風來探望她。五點鐘左右,在我所念的惠特曼選集中睡去。精神好的時候,她常要我念詩給她聽,所苦者是材料難找,窮愁哀苦之音太多,非她所宜,節奏明快、充滿生機的詩,我真想不起來誰的集子里才有?

    有時極壞:

    據mama說:昨晚安妮咳了一夜,雙眼枯陷得怕人。找了劉博士來看,還不是那一套“慢慢來”“精神治療”。騙錢的飯桶!

    有時哀愁欲死:

    希望是希望,事實是事實,看來我總不免枉具癡心。每想到這一點,我的心像掉在井里?!拔译m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弊盍钊藗牡氖撬龥]有半點怨恨我的意思,仁慈比責罰更為嚴厲,斯之謂歟!每天看著瘦不盈握的她、愁眉苦臉的mama,我快要發狂了。真的,萬一她有不測,我是否在情感上負擔得住,毫無把握。到那時若是沒有人笑我懦弱,那么跟她一路走,或許是最聰明的辦法。

    有時歡樂逾恒:

    你來信說:即或安妮不測,我也應該覺得幸福,因為有一個可供我終生回憶的人。這話不錯,不過還不致如此。我終于不能相信安妮會死。太不可思議了!人定勝天這句話,讓我們合力來證實它!

    今天她有很好的精神來聽取我的婚后計劃。經過這次“浩劫”,我真視富貴如浮云。不久我也要皈依天主,等安妮一康復就結婚,家母縱不贊成,我也只好忤逆不孝一次。那時棲霞深處,結茅而居,庋書萬卷,藏酒百斗,只許黃千里一個人上門。如何?

    來時帶點香榧和核桃糖來,她饞得厲害。

    最后,當我準備再度去上海時,接到這一封:

    千里:

    病情原在時好時壞中,但自前天起,大為惡化,而今天又突然變得很有神氣。傍晚量熱度,打破了三個星期中的最高紀錄,我恐怕是她的生命之火在做熄滅之前最后的燃燒。所謂回光返照,不就是這種現象嗎?我害怕得很,需要一個較為堅強的人在旁邊支持我。接到信馬上來,愈快愈好!

    我和她之間的路,快走到終點了。是我的哲學誤我,還是我辜負了我的哲學,我現在無力去辨別??傊?,我覺得她熱情奔放,我保守退縮,相互之間,原有距離,但誰想得到我們和諧一致時,卻是個不可收場的大悲劇,天公如此安排,豈我所能甘心?

    方寸已亂,無不盡意。何時來,先示一電。

    云 五月十一日

    那信是同樣兩通,一封寄到我的寓所,一封寄到我辦公處。趕到安妮家里,正逢劉博士一個人出來,他向我點點頭說:

    “還來得及見一面?!?/br>
    我不說什么,徑自上樓。安妮的母親雙眼腫得像胡桃一樣大,云叔則似失去了知覺一般。而安妮,氣息僅屬,已在彌留的狀態中。

    “怎么得了?”

    安妮的母親一看見我便放聲要哭,隨即又自己緊掩住口,淚眼汪汪地看著我。

    “安妮,安妮!”我上前叫她。

    安妮幽靈似的張開雙眼。微弱的目光,對于我像是兩支利箭。

    “……”好像是她在說話。

    “要什么?安妮!要什么?”

    “啊……”

    “龍眼?”

    “……”

    “……”

    “不要亂,我來問她?!?/br>
    我止住他們,低頭在她耳邊說:

    “你說什么,安妮?”

    “紅葉?!?/br>
    “紅葉!”

    云叔立刻像被一群馬蜂蟄了似的,滿身亂抓亂摸。最后,我在他貼rou的襯衣口袋里找到了它。

    “叫她!拿給她看!”我向云叔說。

    于是,我扭開臺燈。云叔拿著那片紅葉懸在她眼前說:

    “安妮,你的紅葉,你看見了沒有?”

    沒有回答。

    “你說!你看到了沒有?看到了就笑一笑?!?/br>
    “安妮,你看到了沒有!看到了就笑一笑?!?/br>
    安妮緊閉雙眼,沒有回答。

    但是,我們應該相信她是看到了,因為她終于留下一絲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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