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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輕輕道:他這些日子都不能出宮了,是么? 阿晉點一點頭,忽然露出一點頑皮的笑意,道:王爺要在宮里侍疾,不能出來,可是阿晉卻不要緊。他從懷中掏出一張小小的花箋,道:王爺知道這些日子不能來看娘子,怕娘子無趣,特意寫了一首詞,請娘子有空時互為唱和。阿晉每日都會來一次,將娘子寫的給王爺,王爺寫的給娘子。 我緩緩將花箋打開,卻是一首短詞: 一張機,采桑陌上試衣。風晴日暖慵無力。桃花枝上,啼鶯言語,不肯放人歸。 我看完,不禁破愁為笑,明明是因病侍疾出不得宮,他偏偏只說花上鶯啼留人住,能在憂慮中還有這樣閑雅疏狂之心的,也唯有他了。 不過略想一想,尋了一張薛濤箋來,紅箋小字分明,寫道: 兩張機,行人立馬意遲遲。深心未忍輕分付?;仡^一笑,花間歸去,只恐被花知。 我jiāo到阿晉手中,道:不必日日讓王爺回了送來,一則太過顯眼,二來王爺在宮中侍疾,想來也十分辛苦,哪里這樣多的時候來和詞呢。 阿晉嬉笑道:娘子果然體貼我們王爺。 我笑著在他額頭戳了一指,道:你這樣每日跑進跑出,可是誰在宮里頭照顧王爺起居呢。 阿晉道:莫大娘指了府里頭的采葛跟著去服侍了,她是個老成的人,娘子放心吧。阿晉扮一個鬼臉道:娘子更有一層放心,采葛已經四十了。 我啐他一口,笑道:即便她才十四,我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阿晉笑嘻嘻將我寫好的薛濤箋小心放如懷里,笑道:這個可得收好了。王爺這些日子出不了宮,這封花箋可是當寶貝來看的。只怕王爺是日里看夜里看,見字如見人,多少個放不下呢。 我又羞又氣又好笑,一疊聲地叫浣碧,浣碧你來,給我撕了這猴兒崽子的油嘴,他主子不在,愈發在我面前顛狂起來了。 阿晉連連告饒,笑著道:怕咱們王爺不能來,娘子心里多少不自在,逗娘子笑一笑呢。王爺說了,要是今日娘子沒笑上一笑,奴才這差使還jiāo不成呢。 我微微一笑,今日你可以jiāo差去了。只是宮里頭雖好,難免還有不周全的地方,你家王爺缺什么少什么,你可得牢牢看著。 阿晉苦著臉道:給王爺當個親信隨從也不容易,又要跑腿又要當信差,還得逗娘子笑。不過看著娘子和王爺高興,奴才心里更高興。不擾娘子了,王爺那里還等這奴才的信呢。說罷打了個千兒告辭。 如此,玄清雖不能來,他的qíng深意重,卻化在字跡筆墨里,每隔三天便到了我的手里。常常,在打開花箋前的一瞬間,我心里含著憂,又銜著喜。 他安慰我心、道盡相思的詞,我自然是歡喜的。然而這歡喜到手,亦是告訴我,這兩日,他依舊是不能回來的。我含著這般且喜且憂的心qíng,寫下一首首與他唱和的詩詞。 三張機,吳蠶已老燕雛飛。東風宴罷長洲苑。輕綃催趁,館娃宮女,要換舞時衣。 宮中歡宴,因玄凌的病,到底是暫停了。沒有歌舞的紫奧城,想必也是冷清而寂寞的。而在紫奧城月色如銀下的重重殿宇里,玄清,你在做些什么? 四張機,咿呀聲里暗顰眉?;厮罂椂浯股徸?。盤花易綰,愁心難整,脈脈亂如絲。 蓮同連,絲同思,我的思念,或許你看不見。然而太液池的蓮花,亦可道盡我無言的相思?;蛟S當你看見太液池的蓮葉田田,亦是這樣想念著我。 五張機,橫紋織就沈郎詩。中心一句無人會。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 你離開我,已經十五日了。清,你并沒有與我傾訴離愁別緒的難為,你只告訴我,風清月明時,你也在想念我。 六張機,行行都是?;▋??;ㄩg更有雙蝴蝶。停梭一晌,閑窗影里,獨自看多時。 蝴蝶成雙成對,嬉戲花間,蝴蝶的翅膀扇動出光影的疊合如水波迷離搖曳。在日與夜的空閑里,沒有你在,我只是這樣獨自寂寞。 七張機,鴛鴦織就又遲疑。只恐被人輕裁剪。分飛兩處,一場離恨,何計再相隨。 這樣兩地分別,你陪伴著的,是我從前的夫君。紫奧城,是我記憶的禁地。是你聽見了什么,看見了什么,還是你心底,有隱隱的和我一般難以言說的擔憂。 八張機,回文知是阿誰詩??棾梢黄鄾鲆?。行行讀遍,懨懨無語,不忍更尋思。 閑來的時候,我翻看了蘇若蘭的《回文詩》,字字句句的心血,都是她對丈夫竇滔的思念。我自愧沒有這樣好的才qíng,只能帶著對她的明白,黯然無語。 九張機,雙花雙葉又雙枝。薄qíng自古多離別。從頭到底,將心縈系,穿過一條絲。 玄清,當你寄來這《九張機》時,已經是第二十七天了。你還沒有回來,只說從頭到底,心只一思。 我如何不明白呢?我心如君心,都是一樣的。 在我提筆要回應的一瞬間,熟悉的擁抱從我身后緩緩攏住我。我抱膝,蜷縮著身體依在你懷里。 清,我嘆息著道:我幾乎是看著星沉月落,整夜整夜思念著你??上?,你不能一直這樣來看我。 我也是。他的體溫沉沉地包圍著我,皇兄的病已經見好了。他吻一吻我的耳垂,嬛兒,陪我走一走吧。 已然是秋天了,秋光亦明媚如斯,我與他攜手緩緩而行。 絨絨長糙間,零星盛放在山野里的秋杜鵑,深紅、淺紅、淡紫或白,是一道最明媚的秋景。子規魂所變,朵朵似燕支;血點留雙瓣,啼痕漬萬枝。秋杜鵑,是傷心的花朵啊。玄清低低嘆息一句,恰巧有杜鵑鳥從枝頭輕盈的飛過,聲聲杜鵑,是悲戚的啼鳴。 我握著他的掌心,輕聲道:是聽見了什么,還是看見了什么?這一回從宮里出來,我覺得你總是怏怏不樂。 他湖水色的衣袍有簡潔的線條,被帶著花香的風輕柔卷起,傅婕妤死了。 傅婕妤? 去歲選秀,傅婕妤是最出挑的,也是皇兄如今最寵愛的妃嬪。 我問:她很美么? 的確很美,嬌艷中自有清麗,容色不遜于昔日的慕容華妃,遠望便如謫仙。玄清甚少這樣贊揚一名女子,如今用謫仙二字形容,可見此女之美。然而他的另一句評價又道來:然而美則美矣,卻沒有靈魂,是個空dòng的木美人。 這句話仿佛是他從前說過的,我眉心一跳,傅婕妤,便是你從前與我提起的傅婉儀? 正是她。 那么家世如何? 亦不算差。進宮時便封做小儀,按這樣得寵的勁頭下去,不日冊貴嬪,連封妃也是指日可待。聽說皇兄與皇后商量時,連封號也已經擬好了。玄清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長,是個婉字。是婉約之婉。 我心頭一驚,嘶啞了聲音,澀然道:她很美?美得像一位故人,是不是? 芳若曾經說過,如今的后宮,已不是乾元初年糙創時的后宮,妃嬪都以高位而入。大約都是常在、選侍起步的。去歲選秀,那么不過一年之間,已從從五品的小儀一躍而至從三品的婕妤,未有過身孕卻不日就要冊為貴嬪,即便我在宮中,也不得不視之為勁敵了。 玄清的沉默證實了我的揣測,他說:與故去的純元皇后,總有六七分相似。選秀之日,是皇兄親口留的牌子。日后圣寵之隆,當日就可預見了。玄清道:皇兄因為寵愛傅婕妤,雖未成為主位卻賜她獨居一宮、以貴嬪之禮相待,且因為有她,那一年的選秀總共才選了五名。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另四位封的位份又低,不過是應景罷了。這一年里,連出身高貴、生育了和睦帝姬的昌貴嬪和一向得寵的安貴嬪都被拋在了腦后,更遑論其他妃嬪了。 我冷笑,聲音清洌如冰:我方才正想,既是個木美人,何以會這樣得寵,原來如此!我想起阿晉的話,皇上是在她宮里頭吐的血? 是。他的聲音有沉沉的憂傷,皇兄此番病重,因嘔血而起,而嘔血的根由,太醫說,是因為皇兄服食了過多的五石散,又大量飲xing烈的冷酒所致。而五石散,是在傅婕妤宮中發現的,她根本無法推托。連她自己,亦有服食五石散的跡象。 五石散?!我在聽聞入耳時只覺得驚恐,五石散在魏晉時代的王公貴族中甚為風行。大約以石鐘rǔ、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五種礦石研磨成粉后混合使用。此五味藥中,鐘rǔ石、白石英、石硫磺確實有壯陽、溫肺腎的功效,但藥力過后不多時辰,身體會劇冷劇熱。長期服用者魂不守宅,血不華色,jīng慡煙浮,容若槁木,謂之鬼幽,甚者大汗脫陽,氣絕身亡。 我震驚不已,此乃宮中禁物,傅婕妤從何處得來,皇上又為何會服食,太醫都不知曉么! 皇兄自得傅婕妤,朝夕不離,常在她宮中廝混終日,時常連皇后也見不到一面,何況太醫呢。這五石散,聽傅婕妤身邊的侍女招供,是為房中秘戲所用,傅婕妤從宮外弄來以此招徠恩寵,以致損傷龍體。 我低頭默默沉思,山路崎嶇幽深,仿佛走不道頭一樣,風chuī起樹葉相互碰觸的聲音,在空曠之處更覺可怖,玄凌,他竟放làng形骸到這種地步了么。我腦中極力思索著,驟然道:不會!以你所說,傅婕妤容貌酷似純元皇后,皇上寵愛異常,她又何必再要以五石散招徠恩寵。而五石散是宮中禁藥,即便要招徠恩寵,她自可向太醫索取宮中秘制的藥,何須自己冒險從宮外弄來。況且她還沒有身孕,一身所依只有皇帝一個,她怎么會輕易去損傷他的龍體,不是自傷根本么? 玄清目光炯炯,只望著我,你記得我方才所說么?皇兄對她近乎獨寵,冷落后宮,連皇后也不常常相見。 我的眼皮倏然一跳,你也發覺或許是有人陷害?我心念電轉,驚道:會不會是皇后?是皇后用的五石散?! 玄清按著我的肩膀,沉靜道:皇后入宮以來,一向愛重皇兄非同尋常。即便她會因妒陷害傅婕妤,但是斷斷不會下五石散損傷皇兄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