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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唇角微微牽動,引出一絲淺淡而和煦的笑意,漫聲道:《子夜四時歌》按四時各有所唱,我常命清涼臺的侍女應四時之景歌唱。如今在冬日里,她們所歌的便是冬歌了。 我不覺微笑得愉悅,這般風雅的事,也唯有王爺會做。我應著她們所唱一句句慢慢吟誦了出來,淵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qíng復何似。涂澀無人行,冒寒往相覓。若不信儂時,但看雪上跡。寒鳥依高樹,枯林鳴悲風。為歡憔悴盡,那得好顏容。(1) 他的笑容舒展如日的陽光,似乎帶有廣玉蘭清新通直的氣息,叫我一個恍惚。他徐徐道:冬歌有十七首,這只是前三首。 我仔細傾聽,歌女們仿佛只是在遠處唱和,聲音并不嘹亮,只是細致而纏綿,仿佛銀絲脈脈一線纏繞上來,更覺韻味無窮,緩緩傾入心腸。然而那些歌女們悠悠揚揚反復吟唱,卻只是唱這三首。 我微覺疑惑,道:怎么只唱這幾首,不再唱下去了呢? 他搖搖頭,神色似火苗一跳,稍稍黯淡了下去,只是但笑不語。 正巧浣碧進來,笑盈盈道:菜齊了,小姐和王爺嘗一嘗罷。 卻是四色小菜,jī髓筍、莼菜羹、龍須菜和一道福建ròu松,并一碟點心玫瑰醬,白粥滾熱冒著雪白熱氣。玄清向浣碧笑道:你倒是十分有心。 浣碧神色微動,不覺笑生兩靨,似綻開兩朵粉色的花,道:是。龍須菜和福建ròu松是王爺素日喜歡的,所以叫廚房備下了。她臉上微微一紅,旋即依舊淡然自若:采藍說起過一次。 玄清卻恍若未聞,只道:你家小姐很喜歡jī髓筍和莼菜羹,且這兩樣東西配粥喝下最落胃。 卻是輪到我吃驚了,道:王爺怎么知道? 他卻淡淡一言以對,你素日吃的東西不多,唯有這兩樣每日都會吃,而且動得最多些。 我心中一震,幾乎怔了一怔,仿佛小時候跟隨姨娘去溫泉。其實那泉水并不熱,只泉底巖石fèng隙的一隙慢慢漾出熱水來。只那么一隙的溫度,便覺得整個泉水都沒有那么涼了。此時此刻,我的樣子一定是驚住了,浣碧亦是怔怔的不知所以。 我一時間無言以對,只得勉qiáng笑道:多謝王爺關懷。我顧左右而言他,向浣碧笑道:這玫瑰醬很香,我聞著就有些胃口。 浣碧神色有些不自在,勉qiáng笑著解釋道:也不難的。挑上好的新鮮玫瑰花去了露水,再加上糖霜烏梅,一起搗爛就成了。小姐若喜歡,我讓她們日日備著好了。 我擺一擺手,道:我不過隨口一說,不用費事了。 玄清舉筷,溫言道:喜歡的話多嘗嘗吧。 一時倆倆都是無言,菜吃在口中,覺得酸甜苦辣都十分入味,沁透到了舌間齒fèng,無孔不入,五味陳雜。 浣碧遠遠退了開去,只站在門前的厚棉簾下守著。棉簾是淺淡的杏子huáng色,一筆一筆繡了青翠的竹子,叢叢疊疊、風姿掩映的竹枝。浣碧穿著家常的青色上襖,不飾花紋,著墨綠色羅裙,亦是青青一色的衣裳,這樣站在棉簾下,仿佛整個人都融了進去,看不出顏色,只一個暗淡而模糊的身影。 我與玄清兩人都靜靜的,那遙遠的歌聲反而悠揚傳入耳中,覺得暢亮了。 我放下筷子,筷間細細的銀鏈子悉嗦作響,如私語一般。我微微一笑:我已想到為何歌女只唱《子夜冬歌》的前三首了。我的笑容漸漸沉寂下去,因為愈到以后,qíng致愈是凄涼,愈到無路可處去。何處結同心,西陵柏樹下?;蝑àng無四壁,嚴霜凍殺我。一直到適見三陽日,寒蟬已復鳴。感時為歡嘆,白發綠鬢生。 他淡淡含笑,亦停了筷道:冬歌所述之qíng,自然是肅殺蕭條,如冬雪覆蓋、大地茫茫,無一線生機可覓,叫人看了亦是傷心絕望。 我依舊笑著,語中凄涼之qíng卻是已不可抑制,《子夜四時歌》按四時所制,夏秋冬輪回不止。一段qíng意,有之溫暖、夏之熱烈,也必然會走到秋之悲寥、冬之肅殺。若在當日滿心歡喜時,誰又會想到有白發綠鬢生的一日。鴛鴦織就yù雙飛,終究是沒有飛成,到底是可憐了未老頭先白所以,不如一開始就是無qíng,便也省去這無數苦惱。 他有些詫異,明白之中也意外,便道:qíng之所終,未必皆是悲戚。若說qíng愛得以成就,本來就是要天時地利人和,若現在已經有天時和地利,若換做娘子,可否愿意與我一同完成這人和? 那么我轉頭注目于他,語中微帶了幾分倔qiáng與意氣,王爺可曾與女子相愛過? 他默然以對,片刻轉過頭去,道:沒有。 我卻經歷過,所以明白。慚愧說一句,我是過來人。我凄微一笑,神思哀涼如窗外的寒涼天氣。屋內的炭火嗡嗡燒著,我只覺得眼角酸澀,想是煙熏的。其實炭盆里燃著的都是上好的銀炭,并沒有一絲煙的,又扔了幾片橘皮在里頭,只覺得清香四溢,無半點煙火雜氣。我徐徐道:有些事如果一開始就明知道不能得善終,就不要癡心妄想,去勉qiáng求一個善果。譬如我從前與他,若一開始我就以一般的妃嬪之心待他,一心只求榮華富貴不求一絲真qíng,或許今日依舊在宮中屹立不倒的那個人,就是我了。也不至于今朝連累父兄,到此地步了。 我說話間,連玄凌的名字亦不愿提,只以他代之,玄清自然十分明白。而話中的另指,我雖只是點到即止,想必他也明白的。 他眼中已無聲漫上了一層涼薄如霜的清冷,清冷中卻似有幽藍火焰灼灼燃燒,道:你傷心了一次,便要對人世間的qíng之一字都失望了么? 我不答他,只以手支頤,娓娓道:王爺有無聽說過《白蛇傳》的故事?相傳古時有白蛇jīng修煉千年化為人形,只為尋一份人世間最平常的男女夫妻之qíng。細雨西湖,斷橋相遇,同舟共濟,紙傘定qíng,白娘子與許仙終于結成姻緣。也不是沒有恩愛過,只是經不起法海輕輕一挑撥,連有了許仙的骨ròu許仙亦不愿意回頭幫她,還親手喂她喝雄huáng酒。難為白蛇為了這樣的男人水漫金山、苦盜靈芝,為他cao持家業、生兒育女。只不過因為她是異類,即使待許仙一片真心亦罪不可恕,到底被永鎮雷鋒塔底。 他看著我微笑,而那笑亦是沒有暖意的,道:我聽說過,似乎是雷峰塔倒、西湖水gān方能使白娘子逃出生天。 我冷冷一笑,哪里能呢?這不過是后世人給白娘子的一點期許罷了。如今西湖風景如畫,雷峰塔屹立不倒、湖水年年如新,如雙珠輝映,何曾見有誰逃出生天?只可惜了白娘子永居雷峰塔底,苦海無邊,不得超生。許仙卻平平安安活到老死。只怕想也不會想這個曾經為他出生入死、癡心一片的女子!我抬眸望住他,眼中不自覺已帶上了一抹犀利的怨,那怨似一把青鋒雙刃劍,呼嘯的劍氣刺了他亦刺了我,怎么會想呢?在他眼中,她再好也不過是一條企圖來誘惑他謀他身家的蛇jīng罷了。不知白娘子永困在雷峰塔底的黑暗困頓里,是否有一絲后悔,后悔當日在斷橋遇見許仙會生出那一縷qíng心,以至今后受苦至此,永淪絕境。我硬一硬生氣,終究沒有忍下,直截道:若我是白娘子,我必定后悔。我qíng愿從來不要遇見他、不要認識他,老死不相往來。 心中有洶涌的狂cháo,一波一波激dàng得心頭酸楚難言。那làngcháo一卷一卷拍上來,全是粉紅到詭異的顏色,粉紅的杏花花瓣,如詭異的爪印,漫天漫地飛舞開來。密密匝匝的花影之后,卻是他的面目。他的聲音沉沉入耳,第一句話便是:我是清河王。 卻原來,從我們相識的第一句話開始,他便是在騙我的。 酸楚之后只覺得胸口氣悶,直yù嘔吐出來。我幾乎恨自己,為何要記得。 他的眼中有幽然的火簇,透出微藍的光澤來,似是懂得的憐惜,那么,你也后悔,那一日他假借我的名義與你相識,是不是? 我一驚,旋即只作無事,冷冷道:你怎么知道? 他略彈一彈衣襟,道:他自己說與我聽。他的神色有難以言說的復雜,直到我見到你,直到他告訴我你就是他在上林苑杏花樹底下遇見的女子。我才曉得。他自嘲地一笑,人世的際遇難以分明,就如明明你的小像在我手中,明明他遇見你時是以我的名義,明明最初他眼中的火芒倏地一跳,轉瞬黯淡了下來。明明最初,你以為你喜歡的人是我??墒亲罱K擁有你的人,卻是他。我與你,仿佛總是有些什么一直錯過了。 他眼中分明有些什么東西,我明明看清了,卻始終不敢深深相信。我心中悸動,卻只維持著以冷漠相對,你我身在宮中,我只曉得一入宮門深似海,任何事與人都只能錯過。我緩緩攪動著碗里的粥,低頭漠然道:王爺的際遇如何我并不知曉,也不想知曉。而我的際遇,我都qíng愿忘記了,也請王爺不要再提。 他微微揚起唇角,頗有些心疼,道:我也qíng愿你永遠忘記了。 是。我昂一昂頭,道:因為不肯相信了,所以要忘記。也害怕再有其他。我低微了語氣,黯然道:《唐書?樂志》中說,《子夜歌》者,晉曲也。晉有女子名子夜,造此聲,聲過哀苦?!蹲右垢琛冯m然讓后人瑯瑯上口、回味無窮,卻不知當日晉女子夜如何經歷歡喜哀苦、期盼失望,直至對心愛之人絕望到底,才有了這《子夜歌》。若早知有此,子夜必定不肯,不肯受這煎沸苦楚。我所有悲沉的隱痛,在一瞬間迸發了出來,qíng愛辛苦,一路行來總是風雨處多,明媚時少。不如一開始就不要也好,免得日后苦痛無盡。 他默默沉吟,片刻道:風雨處多,明媚時少。只因這個人不對,不能給你四時明媚,反而為你帶來滿天yīn霾。若有人一心一意待你,愿給你四時明媚,遮蔽風雨,你也不愿意么? 我凄楚一笑,坦白胸襟道:我吃過痛,已經害怕了。我不敢看他,只低頭道:還有一首《子夜歌》,王爺可聽過? 他微微垂眸,只對著那盤玫瑰醬出神,聽得我說,方笑道:未知娘子說的是哪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