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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別轉身,只作充耳不聞,凝神看向窗外,雙目冷滯,幾乎想看穿外間涌動的風究竟是如何涌動。 芳若徐徐的語句還是貫入我的雙耳,十月間選秀,所能入皇上眼者頗多,共選了宮嬪十八人,是皇上當政以來中選人數最多的一年。她微微沉吟,與槿汐互看了一眼,終究還是說了出來,此番入選的小主們都是中等仕宦之家,未有太顯赫也未有太卑微者。而且,她們的年紀都小,未有一位超過十五歲者。 十五,我進宮那一年也正好是十五歲呢,如花朵一般嬌嫩柔軟的年紀。如今,我亦有二十了,與這樣年輕的宮嬪們相比,我的容顏和年紀都算是在慢慢黯淡下去了吧。如何能與她們的青健康,明麗姿色相較呢。 我微微冷笑,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新年過去,玄凌也已經三十了。 他是君王,所以他的艷??偸沁@樣好,永遠能享受著無盡的別人的青。 而皇后長玄凌兩歲,面對這樣年輕鮮嫩的女子們,即便娥眉聳參天,豐頰滿光華,也有些力不從心了吧。 而芳若的聲音仿若在說一件極尋常不要緊的事,道:是皇后呢,皇后力主皇上多選年輕的女子進入宮廷之中。我微微一愣,芳若依舊娓娓道:皇后言及如今在宮中的妃嬪年齡漸長,不若選些年輕懂事的新人,身心康健,才利于為皇家誕育皇嗣。 我稍稍吃驚,然后很快亦明白了皇后的用心。手心的冰冷,在那一瞬間侵入了自己的肺腑,透出沉沉涼意。 越是年輕越是養在閨中的女孩子,越是沒有機心啊??v然得盡君王的寵愛與憐惜,又如何能與一個久居深宮的掌權婦人的心智相抗衡呢,終究也只能在她股掌之中做困shòu之斗啊。而且出身中等仕宦,自然沒有千金門第養育出來的那種氣度和見識,也就會更少有身登顯貴位份的機會。至于皇嗣,能不能生下來還是個未知之數。 而低微門楣出來的如安陵容這樣謹小慎微又心計深藏的女子,皇后也斷斷不容許再出現第二個了吧。 所以年輕而門楣普通的女子入宮才是最合她心意的啊。 而玄凌,只要美麗,只要嬌艷,只要溫柔的女子,他都是不會排斥的。 所以芳若的話正好驗證了我的猜想,皇上很喜歡今次入宮的小主們,雖然位份還都不高,多在常在、美人之位,也不知最終能得高位的究竟是誰,這一切都是未知之數。只是這些小主們倒有些平分秋色的意思呢。 平分秋色啊,也便是人人他都喜歡,人人不分伯仲。 也是,他周旋于衣香鬢影的溫柔鄉中左擁右抱,享受新鮮女子的溫柔和嫵媚。而我呢,畫堂深鎖垂楊院,雨打梨花深閉門,獨自裹在緇衣梵音中,消受我該消受的寂寞和冷清。各在天涯,各不相gān。 雪花紛紛飛散,恍若暮時節,獨自倚在庭院之中的美人靠上,見雪白的柳絮靜靜飛過,東風卷得均勻,點點絨白,如亂花穿庭,似下著一場輕軟的茫茫大雪。卻是這樣暖和的時節,衫透薄,偶爾抬眼,如卷起半簾香霧,人也慵懶隨意了。 而到如今,雪花零散似暮飛絮漫天,卻是這樣清寒,似韶華白頭,叫人滿心凄涼。低緩的言語在我口中緩緩而出,只要我所求的人都平安康健,其余的人與事,又與我有什么相gān呢。我把一月來所抄寫的佛經都jiāo與芳若,下了逐客令:大雪難行,恐耽誤了回宮的時間,姑姑請回吧。 芳若絲毫不以為忤,只寧和微笑道:奴婢早些回去也好,自那次清河王為甄家之事向皇上求qíng遭了訓斥,皇上已令他在十月末時去上京舊都散心思過,無詔不得回京,如今還常來向太后請安的,除了宮中貴嬪以上的嬪妃和各位皇子、帝姬,也就只有平陽王了。太后也是常常閑著發悶,只能奴婢多多侍奉在側了。 我心頭一驚,旋即道:清河王離京了? 她對我的反應微微覺得詫異,溫和道:娘子不知道么?正是為了清河王為甄家之事上書啊。清河王本不理會政事,汝南王一事雖然居功不小,卻也隨汝南王一事的平定很快置身事外,從不多言語一句。如今為甄家之事上書,大概也是因為平定汝南王之時與娘子的兄長甄珩頗為相知的緣故。到底娘子一家的冤屈,是莫須有的由頭多??! 像是被極細極薄的銳利刀鋒劃過皮膚,起先并不覺得痛,眼見著傷口張開,翻出雪白淺紅的皮ròu來,眼見鮮血汩汩洇出,才猝不及防地疼痛起來。 上京城,玄清,他竟因為我家的緣故牽連到紛擾的他最不愿沾染的政事中來,還被逐至上京,這原本是與他不相gān的啊。 我的淚還未落下來,對玄凌的怨恨,終究是更深了一層。連芳若也明白的莫須有的道理,連玄清也出言相助,他何以還這樣一意孤行? 芳若仿佛明白我的心事,輕聲道:汝南王一事已成為皇上心頭大忌,方才平定不久,又扯出甄家的事,皇上如何會不敏感不動氣。且皇上天子一言,即便錯已鑄成,一時也動不得勸不得。而且如今皇上身邊的人,只會一味坐實甄家的罪名,落井下石,官場上的大人們是最擅長不過的。芳若嘆息,即便甄家能夠雪冤,可是娘子的一生到底也只能沉沒在甘露寺中,再無回宮的機緣了。 我的厭倦和煩膩翻涌而出,即便要八抬大轎請我回去,我也qíng愿在此了此余生。 我的話語堅決如斷刃叮當落地,一刀兩斷。芳若無語,默默片刻,只得告辭了。 我見芳若身影消失在冰天雪地之中,輕聲呢喃:長相思。 浣碧一時沒有聽清,問:什么? 我輕輕道:長相思在哪里? 我許久沒有彈琴了。哪怕只把長相思抱出了宮闈禁地,也許久沒有心思撥弄琴弦了。這樣驟然突兀地問起,浣碧有一絲喜色,忙捧了出來,道:還在呢。只是沾染了少許塵埃,好好擦凈就是了。 我取過軟布,手勢溫柔地擦拭。熟悉的長相思,曾經在宮闈紅墻琉璃之中陪伴了我無數或歡樂或悲愁的不眠之夜的長相思,曾經化解了我多少難言的心緒。 這些日子來,我并非真的不想再彈長相思,也不是因為平日的辛勞而遺忘了它。我只是,我只是不敢,不敢在長相思的縷縷琴弦上想起曾經高歌弦樂中鐫刻著的舊日時光,那些記錄著我宮中時光的點滴往事。我日日誦讀經文真言才獲得的暫時的平靜和麻木筑起的高墻,如何經得起往事如cháo的沖擊和澎湃,這樣輕易地摧毀高墻低洼,將我淹沒。那些往事,我是多么不愿意再去觸碰。 然而方才芳若說起玄清的那一瞬間,他為我的家族所盡的一切心意。來甘露寺的日子里,除了對父兄的牽念,對玄凌的怨恨和極力遺忘,我幾乎不曾想起任何一個男子。 芳若的話,讓我想起紫奧城的宮闈深院里,深宮梨花如雪的長廊轉角,月盈如鉤的日子里,有個人曾經所能給我的溫暖慰藉。 手指漫無目的的撥動琴弦,低眉信手之間,有如珠的音律盤旋滴落,曲調卻也是空dòng的,仿佛一聲漫長的嘆息,尾音長長。心中的悲喜在一瞬間被模糊掉,變得茫然而荒蕪,門外一樹蒼松遒勁,負雪昂然獨立,然而蒼翠之色,是冰雪也掩蓋不住的。 上京遠在北地,遙遙離開京都六七百里,乃是大周的舊都。北地,比之我在京郊修行,更是寒冷吧。一個恍惚,仿佛那一樹蒼松是他煢煢孑立的身影,手持長相守紫笛,微微仰首看月,眉心舒展著與我閑談幾句。 然而,我的琴聲已不似昔日,人也不能回頭了。我的人生,哪怕前無去路,也只能一路向前。 他自是他的清貴親王,娶得如花美眷,隱匿于銷金繁華之地;我自在青燈佛像之畔,相伴佛珠經文,孤獨終老。 心事如cháo水洶涌奔騰,手勢有一剎那的急促失力。用力一勾,錚的一聲崩裂,琴聲嘶啞地戛然而止。我環顧四周,一片白雪茫茫,忽然嘴角漾起一個蒼茫的笑意,yù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到底,除了我自己,是連弦斷也無人聽的。 長相思弦斷,自是不必再相思了。我緩緩伏倒在琴上,頹然閉上了雙目。 后宮-甄嬛傳Ⅳ 7.冰心誰問 冬日洗衣的功夫并沒有減輕,大雪封山之時,往往化開了雪水浸洗衣衫。若天氣好些,便去溪邊,砸碎了堅冰浣洗衣裳。 寒冷的水侵骨而入,我卻無法可避。眼睜睜看著去歲落下的凍瘡舊疾復發,一雙手紅腫láng藉,飽受苦楚。硬生生叫我記得在棠梨宮那些寒冷cháo濕、困頓不堪的日子。那是一生最倉惶寥落的時光。 我向槿汐苦笑道:果真有些事是一心要忘也忘不得了,便如這凍瘡,年年復發。 槿汐用手暖著我的手,她的手也是冰涼紅腫的,連同浣碧,三人齊齊凍瘡發作,累累如珊瑚珠。浣碧苦中作樂,有時玩笑,這雙手長滿了凍瘡、紅的青的紫的,我只當戴了個多寶戒指,紅的是珊瑚,青的是綠玉翡翠,紫的就是紫瑛石。 我與槿汐便笑浣碧是財迷瘋了。然而說起珠玉寶石,自我落飾出家,除了在宮中時得到的全部留在了棠梨宮中,唯有家中帶進宮的陪嫁,又全部帶出了宮,悉數封在箱籠之中,再不打開。落飾出家,這些華麗的珠玉胭脂,自然是再與我無關了。 槿汐撫摸著自己手上的凍瘡,輕聲道:奴婢剛入宮那時候只是做灑掃上的小宮女。那時候宮中只有端妃和嫻妃也就是如今的皇后,自然輪不到咱們這些小宮女去伺候,新進宮難免要受欺負,那年月里天天給姑姑們洗衣裳,那衣裳洗也洗不完,仿佛永遠也洗不完一樣,結果落了這一手凍瘡。還是后來純元皇后看見了說可憐,說了一句手成了這樣還叫洗衣裳,內務府總管連一點體恤之心也沒有么,這才打發了奴婢去做別的活。后來奴婢一路升上去,自己也做了姑姑,自然是不用做這些粗活了,手也漸漸好了。沒想到,今日做起同樣的活計,倒還沒有生疏。 槿汐淡淡提起純元皇后的舊事,我也只淡淡聽過,并不肯計較。 如此一月一月過去,冬天熬過去了,天也到了。 溫實初來看我那日,是初的一天。孱孱的yīn天,yīn云垂落天邊,沉沉的晦暗,卻無雨意。 他突兀地進來時,我正在窗下的青瓦大缸邊把今日擔來的水一擔一擔吃力地灌進去。浣碧乍見故人,一時吃驚感動,眼淚潺湲地落下,失聲哭道:溫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