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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竹筐中躲了三日,他卻再也沒有回來。等我從竹筐中走出來,正逢這家主人嫁女兒,席間大家吃醉了酒,都說著齊國七大夫的風骨。 齊郡主成泠前日bào斃,齊王一脈徹底斷了。有人污齊王早有謀反之心,天子并未說什么,只命楚王接管齊國,似已拿定幾分證據。齊國七白衣大夫誓言一生只奉一主,齊齊自刎在楚王面前。帶頭的便是左光祿大夫秦誼。 侍仇為君,何配為臣!秦大夫指著楚王大罵,而后掏出佩劍,笑道,吾主huáng泉路上寂寞,臣此生無愧,臨行前沐浴更衣,一身潔凈,可見吾王吾后吾世子,不失禮!他死在了楚王面前,含笑而終。后六白衣大夫紛紛效仿,血染紅了阿雉殿的銅鐘。至此,再無人為吾冤屈死去的王出頭。那似乎是主人請來的說書人一邊說一邊掉淚,滿堂喜色都變愁云,我看著他的眼淚吞女兒紅,他替我哭了,齊國百姓替我哭了,我還哭什么? 楚王為此事十分震怒,他已謀定齊地,做得狠辣,將我父母兄長從王陵中掘出,破席一卷,糙糙葬在瑯琊。自此,齊、楚合并,歸昔日楚王,天子幺弟。我殺死他的時候,他問我是誰,我在他耳邊喊的那三字是楚王叔。 所有人的命運,在家與國的面前,顯得微不足道,我沒法阻止這輪轉,眼睜睜看著自己走到了此處,卻無能為力。我想起了幼小的我,總愛在夕陽中橫躺在阿雉殿前的步坡上,那時候的天十分湛藍,張開雙臂,連我都是太陽和天空的一部分。風chuī起時,方戴上官帽的小小秦家世兄露出小虎牙,站在我的身旁,躬身道:郡主,醒一醒,殿下喚您用膳呢。他牽著我的手,把我送回母親的身邊,然后在暮色中,我揮動著小小的帽子向他致意:秦誼,你人很好,趕明兒,叫我爹爹給你討個最漂亮的媳婦。他含笑點頭,然后在夕陽陷落的時候消失在我的眼前。秦誼叫我乖乖活著,他用命換了我一命,故而,無論活得如何艱難,我從未想過輕生。我知道,死了就是完了,就像我爹爹、娘親、哥哥。 我之后顛沛流離,扮作男裝,做過乞丐,做過匠人,也做過挑夫,后聽聞楚王與林九娘關系甚密切,便去她堂館中做了個下等姬妾,伺機報復。起初自恃身份,只想要做個舞姬,不肯jiāo易皮ròu,被林九娘打了好幾頓,后來便落下了病根,不再能生育。 繼我父親死訊之后,忽有一日,我又聽說謝侯府遭逢巨變,民間都在傳謝侯父子皆因被我父同我連累,困在侯府,最終自焚。 聽聞他死訊的那一日,我被那老者qiángbào了,那是我人生中最絕望的一日,昏迷中,我不知是夢還是真實。 我似乎瞧見了謝侯府邸的一場大火,所有人呆呆地遠觀著,不知發生了什么,火光漸盛,眾人紛紛掐著嗓子,不知是驚駭,還是恐慌,卻都對著我說離遠點!救不成了,那處一時半刻便要化為灰塵! 灰塵。 我的良辰啊,一時半刻就要化為灰塵。 夢中有夢,我許是瘋了、傻了,覺得總有一日他會穿著紅色的喜服出現在我面前,我們還要生個孩子,有他那樣清澈的眼。我婚后與他閑聊,便說我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我們此生成不了姻緣,夢見你竟死了。 我那夫君若然覺得好笑,看著我那樣微笑,我便說,真真的可怕呢,他若問我,還有什么話在那可怕夢中,來不及對他說的,我便告訴他百國男子老老少少,我瞧見誰,一錯眼一恍惚,便總是隱約覺得他們五官血脈中或多或少都有一絲一毫像著你,他們并不是你,我尋不到你,可他們像你。 有許多人愛慕你年輕時的容顏,我是天下第一好色之徒,故而我比她們都愛。愛到你老了、死了,你還是你??晌沂欠菜字?,你若化成灰塵,我何等束手無策。上天不必如此嘲諷我,我的愛是這樣世俗,因你美貌,因你神氣。而今只愿你能好好活著,活成我喜歡你時的模樣,那么你不歡喜我又如何?不娶我又能如何?我喜歡你卻從未覺得你也喜歡我便是最好結果。 夢中也有可怖的現實。事實上我就靜坐在那火光之中,不知坐了多久。 房梁倒塌,熔焰熾烈。我的良辰美景,這輩子便是從這一刻消失的。 我常常在想,謝良辰也許是這世上最冤枉的倒霉蛋,我對他執念未消,每每夜間猶會莫名其妙地夢見那場大火,盡管后來我知道他并未死,可是絕望已然埋下,什么都救不了我。我知道他不會多看我一眼,他想要的從來都會積極進取,包括王位,包括權勢,包括喜愛的女子。我不是這三者中的任何一個。雖然我安慰自己,我不清白了,不能生孩子了,所以沒有了靠攏他的資格,可是,事實上,我清不清白、能不能生孩子,又與他喜不喜歡我有什么gān系? 你說呢,山君?你是個明理人,你懂得這個道理。我本不覺得我在訛他,可我如今冤魂不散,行徑匪夷所思,連我都害怕我竟還這樣無恥卑微地愛他。 山君,你能救我嗎?你救我一救。 我幫你除了那鬼,你可后悔?扶蘇問謝侯。 謝良辰滿面皺紋,垂目道:本侯從識字始,從未后悔。 晏二在yīn陽jiāo界的城門處,設了一道美景,款待一人一鬼。 謝良辰騎在黑色的駿馬之上。這天傍晚,他穿了年輕時候常常穿著的銀色長衫,靛藍佩飾一垂到底,紫金冠映著夕陽散著氤氳的暖光,當他年輕時,從未有誰這樣穿比謝小侯穿起來更得體好看。 謝良辰到底騎上了馬,謝侯府前的那條寬闊的街道在傍晚時,空無一人。 晚霞余暉,空荷接露。 他從城門而來,一路疾馳。無數次,他從此處飛馳而去,寬大的銀色袖子隨風翩飛成水鷺,前方是他的家,贏促織,嘗美酒,紈绔子弟個個這樣走來。 他飛馳而過,時間一點點剝去,他又變成少年時的模樣。 這本是平凡的一日,也本是依舊平凡的一輩子。 謝侯也許想起了什么,也許并未想起什么,他年少時便不記得別人的模樣,年老時又怎會輕易想起? 馬鞭握在手中的時候,那雙蒼老的長了斑的手也在風中變成年輕時細長穩固的模樣。握住了什么,緊緊地握住了,從不肯放手。 所有的血液,從心中流動的聲音,他在這一刻,這一瞬間,都聽到了。 前方,空dàngdàng的街道對側,背對著夕陽,卻緩緩從空氣中憑空躍出一塊屏風,屏風后,端莊地坐著一個小姑娘。 他被她這樣擋了路,只能輕輕下馬。她聽到腳步聲,緩緩地抬起頭。 他看著她,拱手問道:姑娘何方人士,為何此時在此處,擋了我歸家的腳程? 四目相對,這次姑娘沒有因為羞澀而低頭,她只是長長久久地看著他,整張臉,再平凡不過,未搽什么粉。 算不上好看。 他也只是冷漠地看了看,便轉過眼。他忍住厭惡,問道:姑娘何意? 女孩子揉了揉眉心,呼出一口氣,溫柔道:良辰,你其實一直都記得我是誰,是嗎? 謝良辰面容冷冰冰的,他朝著月光,不語。 女子輕輕道:正如我一直記得君一樣,君也一樣記得我。我記得君是因為我愛慕君,可是君記得我是因為君厭惡我,厭惡我這樣無法自制的歡喜。你得瞧清楚我,才能警惕我的圖謀、我的用心。我這樣喜歡你,讓你害怕了,是嗎? 男子握緊雙拳,抿唇不語,面色益發冷硬,許久,才道:還不肯噤聲嗎?郡主。 她嘆了口氣,又嘆掉一滴淚,無奈地噙著淚笑道:瞧我都辦了些什么事?良辰。我在書院連著三年同你說早上好,我與我的父親把你bī到了絕路,我自作主張為你選了個你不喜歡的妻子,讓你喜歡的女子無容身之地,我還有臉天天借著送飯去瞧你。連我死了,都不肯放過你,在你家中yīn魂不散。你處處寬容,不同我計較,可瞧瞧我,都做了什么啊 謝良辰睜大清澈的眼睛,那目光中都是憤怒和厭惡,他咬牙切齒道:成泠! 成泠含笑,嗯了一聲,她說:良辰,你記住我現在所說的話,你一字一句聽好。 謝良辰終于轉身,再次恨意昭然地望著她。 她說:我就此消失,祈求奚山君奪去我在你腦海中的記憶,這樣,你此生便可如高嶺之雪,不受玷污,成為第一等諸侯,得到第一等封邑,娶得第一等嬌妻,福壽雙全。 風起云涌,屏風漸漸隨著風化,屏風內的那張gān凈的面龐也隨著屏風一寸寸變成沙塵。 她說:謝良辰,我知道你覺得我配不上你,不該奢望??墒?,你何曾配得上過我那樣的喜歡?故而,打從今天,從這一刻鐘,從我們初初見面的那一眼,從夏蟲鳴了,桃花散了,竹葉青了的時候算起,我們兩不相欠。 本是深閨夢中人,日頭月頭霞光霧霰萬象變幻,自哂自嘲自污自怨不自量力,不過是,怕人聽見。 你怨我歡喜得卑鄙,歡喜得淺薄,可是你前生,又愛我到如何,才叫我今生從頭清算,迎頭一棒,鮮血淋漓,這樣去還。 謝侯是夜高熱不退。 奚山君遵成泠囑咐,為他消除記憶,手才觸到謝侯蒼老布滿皺紋的額頭,卻被攥住了,老人有些疲憊道:夠了。 約莫三更,江東謝侯辭世。 奚山君再一次伸出了雙手。 扶蘇問道:你看到什么?老侯爺臨死之前在想什么? 奚山君的臉變得有點蒼白。 謝侯有晨起舞劍的習慣,jī鳴起身,一身薄汗地回到廂房,卻要再假裝早起一次,推開窗,耐心地聽她每日問候。 他的父親問丞相:百國之中,可有一二配得上吾兒? 丞相笑了,魏郡主淅,美貌無雙;韓王孫瀠,權勢bī人。 他卻說:齊王夫婦為人豁達,王女謹慎溫和,可為賢妻。 他騎著一匹駿馬,在無邊的黑夜中奔馳,聽著風呼嘯,然后昏倒在成泠靈前。 他為報妻仇,帶暗衛殺到楚王處,卻看到他的妻子站在他的面前。她張開了雙臂,他拿著劍。 她抱著他曬太陽,連下巴上都是陽光,手指中帶著繾綣,他睜開眼看她,怔怔地,似乎一抬額,便能碰到她柔軟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