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頁
傻丫頭,你從出世那一天,便是命定的大齊公主,旁人說什么,都是毀謗,你根本不用理會。 水晶念珠的深黑色澤很穩重,天生的半透明質地在夏日熾熱的空氣中,涼涼地滲著令人心馳神往的高貴和神秘。而母親的聲音,也是涼涼的:會叫的狗咬不了人,可老是叫著,也是心煩,你可以告訴蕭寶溶,送吳氏一程也好。 望著母親安謐地向佛而立的面龐,我心頭顫了一下,笑道:可不是么,皇家聲譽,她一個庶人也敢玷rǔ,著實自尋死路。 心中便已下定決心,有空再回京時,第一件事便是讓吳后的嘴永遠閉上。 假作真時真亦假,讓她胡說的次數多了,人人都猜疑起我的身世來,讓我何以自處?怪只怪她犯了忌諱,如母親所說,瘋狗亂咬人的結果,無可疑義的自尋死路。 母親既說了我是命定的大齊公主,我算松了口氣,也不想再去深究母親在入宮前的那些境遇。想來,回憶那樣的過去,對母親也是種傷害吧?便如,如今讓我去回憶魏營那段受盡凌踐屈身事人的卑微日子 如果蕭寶溶真是抵不住蕭彥的壓力,真要將我嫁給蕭彥,我便答應了也不妨,然后一定攛掇了蕭彥,讓他橫掃魏軍,殺盡魏國皇親,將凌rǔ過我的拓跋軻,和所有見過我卑微求生的魏人,盡數斬下頭顱,狠狠踩到腳底,落到吳氏一族那等凄慘下場 阿墨,怎么了? 大約我想到拓跋軻,一時克制不住神色間流露出了極尖銳的恨毒,母親蹙起了眉。 我恍然大悟,微笑道:沒什么,只想著三哥委實煩人,我到這里來住幾日,他也巴巴地找個先生看住我,讓我不得自在。 母親笑道:哦,我們母女敘話的時候多呢,你啊,得空是得學些詩詞歌賦了。寶溶的妹子,就是不能學富五車,至少也該知書識禮才對。 學富五車?知書識禮? 這學來有什么用? 就像修飾得再漂亮的花瓶,也不比陶缸瓦罐結實,橫次里一鐵錘下去,一樣地粉身碎骨。 我暗自冷笑著,向母親告辭離去時,母親送我出了禪室,終于說了兩句讓我順耳的話。 她說:雖說該多讀些書,可盡信書則不如無書。為人處世,還是多學學你的三哥,玲瓏應對、明哲保身才最重要。 母親到底沒全說對。 若沒有自己可以倚仗的勢力,即便玲瓏應對,一樣無法明哲保身。 回去時再次經過了簡陵。 門口青糙茵茵,足有半人高,依稀有行走過的痕跡,一徑通往黑黢黢的入口。山路已封,山頭除了上清寺的師太,和我別院中的從人,再無一個閑人。想來該是有侍從們曾在近日到那里查探過吧? 想起那個少年,那個被我捆了三天三夜,差點活活折磨死的少年,居然那樣不管不顧地跳下潭水去,硬將我從鱷魚的口中奪出,越來越堅硬的心底,忽然又柔軟了起來。 我讓侍從在前面幫我驅趕了可能的毒蛇蜈蚣,將青糙踩得有些平整了,才撐著碧色帛傘遮著陽,在侍女的扶持下走到入口的石門前,望著如大口般張開的陵墓。 公主,這陵墓空dàngdàng沒什么好看的,不是說里面還有吃人的魚么?我們還是早些回別院吧? 小落探頭只往里一瞧,便縮了縮脖子,打了個哆嗦。 是啊,沒什么好看的。 我這么說著,卻不由自主地往陵內行去。 可憐小落和小惜兩個,從小兒跟我在王府長大的,雖是侍女,卻很少出那歌舞升平翠幄朱幕的惠王府,最是膽小如鼠,此刻見我進去,面面相覷片刻,才在侍衛的扶持下,乍著膽子踏入石陵,沿了坎坷的石階,步步往下行去。 侍從們聽說過dòng中曾死過人,也不敢大意,連小落小惜,八九人一齊擁入,一時沒有火把,只用火折子點著,用一點微光為我照明。 依舊是零亂的石塊,cháo濕的霉氣,黑暗里生長得更郁盛的青苔 待我趔趔趄趄摸索著走到當日捆縛著阿頊的地方,我聽到了身后小落滑倒在地的驚叫,自己也苦笑了。 堅持過來看一看,又能看到什么呢? 除非阿頊得了失心瘋,才會再回到這里來,回到這個暗無天日的dòngxué中,去回憶對他來說暗無天日的一場荒唐愛qíng。 敬王府的阿堵物,只怕早把他氣得遠遠離開了吧?那晚在沈訶若護送下從敬王府回返途中遇到的夜行人,應該也只是我的幻覺吧? 低了頭,我慢慢走到溪水邊,聽著那潺潺回響著的溪水細細流動聲,我終究止不住自己的難過,對著火折子下鱗光淡淡閃著瑩亮的水光,哽咽著柔聲輕笑:我再也不會欺負你了??晌议L這么大,也從沒給這么欺負過。我也受了報應了。 暗香襲,素手三弄梅(四) 忍了好久的熱淚,霎那奪眶而出。 一直想為那個少年,或者更想為這段莫名夭折的感qíng流淚,可一直竟沒機會流淚。 正如我沒有機會再告訴他,經歷了人世間最大的欺負和羞rǔ,我早已沒把他的欺負當作欺負。如果他肯再欺負我一次,我會很幸福。 我以手掩口,哽咽出聲時,但聞咚地一聲水響,如同某個黑暗的角落,什么東西砰然落到了水里。 應和這聲水響的,是小落小惜兩個不爭氣的丫頭連聲的慘叫,連幾個侍從口中都傳來了吸氣聲,大約都想起了簡陵那個吃人魚的傳說。 我正憋屈得難受,聞聲吸著鼻子厲聲斥喝:你們叫什么叫?哪個再叫的,我把他扔在這里關上一輩子! 哭聲和吸氣聲一齊停頓,有得力些的侍從走上前來,想勸,看著我神qíng不好,又畏縮著不敢勸。 我不耐煩地推開擋在身前的人,一邊往dòng外走著,一邊說道:的確沒什么好看的,回去吧! 頓一頓腳步,意識到該為自己的失態掩飾一下,我壓著嗓子郁郁說道:呆會你們備上一份祭品來,好好祭奠一下喪生在這里的那位侍女吧。她實在是個忠心不過的丫頭。 侍從們分明都松了口氣,連聲答應著,一路小心護我出了陵,徑回別院。 -------- 這日上午心緒自然又低落到極點。 端木歡顏目盲心明,不過與我說了兩句話,便料著了,微笑道:若心中郁塞,難免見事不明,也不必qiáng求著學什么了,建議公主試著彈琴奏樂抒散下心qíng。 我苦笑道:三哥教過我,不過我一向懶,指法早生疏了。 端木歡顏溫和道:此一時,彼一時,你這時揀起來,一定學得快。 他轉頭,令人將琴臺搬到院西的小亭中,然后攜了我的手,在我挽扶下一路過去,卻見白石倚長松,清泉繞碧亭,又有山風卷席著蒼梧碧竹的清氣穿過,散了不少夏日難耐的暑氣,令人心靜不少。 端木歡顏便做在我身側,令翻開曲譜,擇了支《梅花三弄》讓我練習,說道:梅花鐵骨冰心,凌寒而放,愈是冰雪加身,愈是暗香襲人。你莫要去想梅花那小小的花骨朵,只從那一身冰霜想起。如非嚴寒,如非凍雪,如非萬木凋零,哪里見得梅花激昂向上的風姿? 我屏息靜氣,聽著他的話慢慢冥想著,本來僵硬的指骨漸漸松散,松散而有力地在絲弦上彈跳。 寒風愈凜,梅花愈香,次第而綻,不屈不折,節節向上 胸中郁忿之氣更濃,卻不僅為yīn差陽錯弄丟的愛qíng,更為那如冰刀雪劍加之于身的屈rǔ和噩運。 梅花三弄,正將同樣的郁忿不屈之氣,以相同曲調三次奏出。初則悲郁,后則激憤,三則噴薄而出,直將恨怒盡數迸濺出來,重現冰天雪地凌風傲立的孤峭風骨。 端木歡顏最初還把著手教我運指方法,后來只在一旁靜默聽著,由我用并不十分準確的音調,一遍遍地彈著。 當我終于能將完整的曲調三弄完畢,只覺胸中塊壘也隨了那琴聲奔騰而出,猛地將雙手在那七弦上狠狠一拍,已是泣不成聲。 端木歡顏默然拍拍我的手,由著我伏在他的肩上,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 正如端木歡顏所說,如此發泄一場,心中果然好受許多,午睡時極疲倦,睡得卻極香。 等醒來洗臉時,總覺得有什么不對。 站起身在臥房中來回走了兩步,我驀地扭頭,問向小落:惠王來了? 屋中所熏的甘松香清涼略苦辛的氣息中,分明縈著淡淡的杜蘅清氣。而這附近,并沒有杜蘅蘭若這類香糙。 小落果然點頭:是啊,公主睡得熟,王爺來看過公主,再把我們叫到外面去問了公主起居qíng況,然后又回到屋里。 她指著g邊的一張杌子,道:一直坐在這里,托著腮看公主熟睡的模樣,好久才離去,說是到真人那里瞧瞧。 連他走了空氣中都殘留著杜蘅氣息,可見他的確在這里呆了很久了。 我悶悶道:哦,他有說到相山來做什么嗎? 總不會頂不住蕭彥的壓力,要和母親商議著,打算這就把我嫁給那個老得可以做我父親的當世梟雄了吧? 小落思量半天,道:王爺也沒說什么啊,瞧他模樣,又似憔悴了些,只怕就是滿心眼里疼著公主,委實放心不下,特地來瞧的吧。 是么? 我還是忐忑。 這時小惜給我送來一大盤洗凈的紫葡萄,笑道:端木先生叫人來說,請公主醒了,就告訴他一聲,大約找公主有事吧! 哦!我正想逃開這若有若無的杜蘅清氣,揚手道:把葡萄送端木先生房間去,我和他邊吃著邊聊吧! -------- 端木歡顏所住房間就是阿頊住過的原蕭寶溶房間,我一來便指明了將這房間騰出給端木歡顏住,順帶把原屬于蕭寶溶的東西都令人丟出去,找個用不著的房間堆了,壓根兒就是打算再不讓蕭寶溶住過來。 端木歡顏正坐在窗邊的小圓桌旁一個人摸索著擺著棋局,看來百無聊賴,多半正在等我了。 我忙讓小落將葡萄端過去,幫他一顆顆剝著葡萄皮,自己卻邊吃邊吐著皮,笑道:先生,還打算教我繼續彈琴么? 哦,彈琴端木歡顏微笑著吃了兩顆葡萄,揮手令小落等退下,才道:我是想和公主談談qíng,談談惠王爺對公主這份難得的手足之qí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