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卻忽然想到，難不成是因為賀骨使團和秦逍在場，雖然有了緊急軍情，但東林汗不好當著外人的面說出來，而大單于也不希望在外人面前商議軍情，所以才先行去商議。

    如果是這樣，倒還解釋得通。

    想到可能有強敵來犯，不少人的情緒便開始有些低沉。

    步六達人雖然驍勇，但不到萬不得已，卻并不希望輕易發生戰事。

    而且大家都知道，因為大疫的緣故，步六達現在正處于內憂之中，這種時候整個部族都十分虛弱，如果此時有敵來犯，對步六達來說肯定是一場災難。

    秦逍自然感覺到氣氛陡然變得凝重起來，片刻之后，也故作不勝酒力。

    大家心中有事，包括塔都在內，自然都沒有繼續飲宴的心情。

    宴席散過之后，塔都卻是親自送了秦逍和莽咄回到使團歇息之處，這才離開。

    莽咄飲了不少酒，倒是頗有些酒醉，回帳之后，卻是倒頭就睡。

    秦逍卻是脫下了自己的靴子，抬起腳，兩只腳的布襪果然是濕透，不禁搖搖頭，拿起靴子倒轉過來，竟然從靴筒里倒出水來。

    今日他讓步六達人見識了自己的酒量，所有人都只覺得這位秦大將軍的酒量簡直是恐怖，前前后后飲了二十多碗酒，換成誰那也是撐不住。

    但眾人卻不知秦逍飲酒之際，卻已經用內力將酒水從足下逼出來。

    他大天境修為，內力運轉已經是隨心所欲，將入腹酒水用內力引至足底，從足下排出，這對他來說是輕而易舉可以做到的事情，但宴會上其他人肯定是完全看不出來。

    也正因如此，他才始終看起來沒有絲毫醉意，而且清醒無比。

    秦逍很清楚，宴會上的烈酒非同小可，他雖然自幼飲酒抵抗寒毒，但十分克制，并不牛飲，所以酒量談不上有多強，比起酒量不弱的草原人，如果不做些手腳，肯定是難以應付。

    今日那叱伏盧雷借回酒禮發難，秦逍若是正兒八經接下，那十碗酒飲下，肯定會當場倒地，比叱伏盧雷的結果還要難看。

    他將靴子放在一邊晾干，又脫下了布襪，氈帳內生著火爐子，他將布襪放在火爐邊烘烤，這才回到床上，蓋住兩腳，雙臂枕著后腦躺下。

    今日不見紅葉，卻不知她現在何處，也不知道晚上是否還會再來。

    此次步六達一行，也算是圓滿，不但知曉了策劃大疫背后的元兇，而且借此機會，也與步六達確定了友好的關系，斬斷了汪興朝的一條手臂。

    不入虎山，焉得虎子，而此次來到步六達這座虎山，也確實得到了虎子。

    沒有了步六達的支持，遼東軍也就徹底淪為了孤軍。

    龍銳軍掌控了東北與關內的水陸兩條道路，如今大單于拿出那份供詞，將散布疫病的罪責直接扣在了遼東軍的頭上，如此一來，步六達諸部肯定要將遼東軍視為敵人，非但不會再支持遼東軍，甚至還會斬斷與遼東軍的各種聯系。

    秦逍知道大單于是個極精明的人，如今表明態度，接下來肯定還會有一系列措施，其中與阜城貿易場的貿易肯定是會切斷的。

    黑山貿易場的交易如火如荼，錫勒三部中，賀骨和真羽都是大為受益，步六達卻因為遼東軍的緣故，無法像另外兩部那樣與黑山貿易場展開全面的貿易，因此卻也是損失不輕。

    但是這次過后，步六達諸部的商賈肯定也會拋棄阜城，轉而涌向黑山貿易場，如此一來，阜城貿易場的消亡也就近在眼前。

    沒有了阜城貿易場的財源，遼東軍的損失自然是慘重，環顧四周，唯一可以進行貿易的對象就只能是渤海國。

    渤海小國，其貿易肯定無法與錫勒諸部相比。

    秦逍知曉此后遼東軍的處境將會雪上加霜，兩軍之間的處境，此消彼長，龍銳軍的優勢也將會越來越大。

    他心情不錯，可是想到宴會上大單于和東林汗提前退席，心中卻是狐疑，尋思著到底是發生了何樣事情。

    這些天他一直沒有好好休息，此時有了空閑，便即小憩片刻，尋思著既然此行步六達的目的已經達到，倒也沒必要在這里多待下去，畢竟遼西那邊的事情還不少，沒法在草原上一直滯留。

    想著回頭與莽咄商議回賀骨，今晚再找機會與紅葉相見。

    但是沒過多久，卻聽見帳外傳來腳步聲，他感覺靈敏，察覺有人靠近過來，卻是沒有動彈，只聽到外面傳來東林汗聲音：“秦將軍是否在？”

    “是東林汗？”秦逍坐起身，走向帳門，笑道：“快請進！”

    東林汗掀帳而入，向秦逍行了一禮，這才道：“秦將軍，打擾你休息了。只是我有事要先離開汗庭，臨走前和你道個別，并無他事！”

    秦逍也是還禮道：“東林汗有事處理，自然不能耽擱，多多保重?！?/br>
    他知道東林汗如此倉促離開，肯定是因為方才的奏報，東林汗是步六達的軍事統帥，如此看來，果真是有緊急軍情。

    東林汗感慨道：“大將軍不計前嫌，在步六達最為危難之時出手相助，大單于和我們都很是感激。大單于雖然將兵權交給我，讓我統帥不死軍，但是我卻并非好戰之人。我是粗野之人，卻也讀過幾本你們唐國的幾本書，有一本【司馬法】著實讓人贊嘆。那里面有句話，叫做好戰必亡、忘戰必危，所以不到萬不得已，我并不希望步六達與人廝殺?！?/br>
    “東林汗見識卓著，令人欽佩！”秦逍倒想不到東林汗竟然讀過【司馬法】，而且有此見識，肅然起敬。

    “前次出兵，多有冒犯，還請大將軍不要放在心上?！睎|林汗肅然道：“我其實也聽聞大將軍在遼西善待百姓，比遼東軍那伙人要強上太多。草原諸部是大唐的臣子，也算是大唐的子民。我知道大將軍如果坐鎮東北，漠東諸部肯定會受益。只盼大將軍日后能夠多多照顧步六達諸部，我在這里代諸部子民向大將軍叩謝了！”卻是深深一禮，十分真誠。

    秦逍也是立刻還禮。

    東林汗這才笑道：“大將軍在這邊多休息幾日，大單于年事已高，無非一直陪同，塔都尚未完全康復，也無法在旁時刻招待，所以我已經安排大禮官照料大將軍和使團的一切，大將軍有什么需求，盡管開口，千萬不要客氣?！?/br>
    秦逍含笑點頭，東林汗也不多言，再次行禮，轉身便走。

    秦逍見他走得匆忙，看來果真是軍情緊急，沒等東林汗出帳，終是開口道：“東林汗且慢！”

    東林汗停下腳步，回頭問道：“大將軍有何吩咐？”

    “本來我不該多問?！鼻劐猩锨皟刹?，誠懇道：“只是東林汗看起來十分焦急，所以……我的意思是，不知可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若使用的上，盡管開口?！?/br>
    東林汗低頭想了一下，才道：“大將軍，其實這事對你說明也無妨，只是不好讓太多人知道?！?/br>
    秦逍道：“如果方便，你但說無妨。你放心，東林汗如果覺得不便外傳，那么我肯定不會對其他人透露一個字?！?/br>
    “大將軍一諾千金，我自然是信得過?！睎|林汗壓低聲音，神色更是凝重，輕聲道：“大將軍剛才也見到有信使來報，其實……那幾人是從黑森林過來，是我麾下的左大當戶須卜燕派來稟報軍情?！?/br>
    “黑森林？”秦逍皺眉道：“據我所知，貴部一直與渤海人爭奪黑森林，渤海人侵占了貴部在黑森林的不少領地，此次軍情，可是與渤海軍有關？他們可是因為漠東發生大疫，趁機西進？”

    東林汗搖頭道：“步六達諸部雖然遭受大疫，但我們一直都提防渤海人趁虛而入，所以在黑森林布下了重兵，嚴防渤海軍西進。多年下來，我們在東線已經構建了堅固的防御線，渤海人想打進來并不容易。而且眼下正是寒冬時節，對防御一方更為有利，兩邊都不會在這個時候展開大規模的行動?！?/br>
    秦逍聽東林汗這話意思，渤海軍似乎并無發起攻勢，更是疑惑道：“東林汗，既然如此，你為何如此著急？你急著趕往黑森林，又是因為何故？”

    “東線的兵馬，一直都是由我麾下的左大都尉赤勒山統帥?！睎|林汗低聲道：“那里常年部署四千精兵，其中有一千不死軍在其中，足以保證渤海人無法再向西踏進一步?！闭f到這里，神色難看，雙手握拳，緩緩道：“先前接到軍報，左大都尉赤勒山和步六達堅都被渤海人俘虜！”

    秦逍吃驚道：“左大都尉被俘虜？難道雙方發生了交戰？”

    “沒有?！睎|林汗搖頭道：“渤海人派了一支小隊，趁夜過了興安河，潛入了我軍營地。據判斷，他們應該只是潛入我軍營地打探情報，卻被他們遇上了巡營的赤勒山，動手擒拿了包括赤勒山在內的數人。他們俘虜赤勒山等人，撤到興安河邊時，被我軍發現，我軍追擊過河，遭到了渤海軍的阻攔，死傷了百來人，眼睜睜看著他們抓走了赤勒山等人?！?/br>
    秦逍心下駭然，暗想這渤海人還真是厲害，竟然潛入敵陣中抓走了敵軍大將，想到什么，問道：“東林汗，你剛才提到步六達堅，這似乎是你的族人？”

    “他不但是我的族人，也是我的兒子?！睎|林汗腮幫鼓起，顯然是咬住了牙齒，聲音低沉：“數年前我就將步六達堅調到東線，讓他經受歷練，他也一直跟隨在赤勒山身邊效命……！”

    秦逍微微變色，這時候才終于明白，為何東林汗會如此焦急。

    被抓走的人，一個是步六達的左大都尉，也是前線的統兵大將，另一個則是東林汗的兒子，這兩人的身份都是非必須尋常，于公于私，東林汗自然都是震驚焦急。

    也難怪這件事情不能對外宣揚，一旦部族得知前方大將被人生擒，定然會陷入驚亂之中，對步六達人的士氣將是沉重的打擊。

    第1624章 奇恥大辱

    秦逍眉頭鎖緊，輕聲問道：“此事有多少人知道？”

    “汗庭這邊，除了大單于和我，便無其他人知曉?！睎|林汗低聲道：“大單于囑咐過，大將軍如果不問也就算了，如果詢問，可以將實情告知?！?/br>
    秦逍微微點頭，知道這也是大單于對自己的坦誠。

    “東林汗，我知道事態緊急，不過還是要耽誤你一點時間?！鼻劐刑值溃骸霸蹅冏抡f話?！?/br>
    東林汗猶豫一下，點點頭，兩人在火爐邊坐下。

    “前線現在是什么情況？”秦逍問道：“左大都尉被抓，軍心肯定動蕩……！”

    東林汗道：“敵人是半夜行動，在興安河沿線，我們共有二十多個據點。赤勒山當夜巡視的正是左大當戶須卜燕鎮守的據點，所以只有那個據點的將士們知道當夜有敵軍潛入發生激戰。不過據點的將士們雖然知曉敵軍潛入，大部分人卻并不知道赤勒山和步六達堅被抓走，須卜燕是聰明人，立刻封鎖了消息，不但沒有讓消息傳到其他據點，而且他所在的據點知道真相的人也不多?！?/br>
    “這位左大當戶處理得很好?！鼻劐形Ⅻc頭。

    步六達的官職，他也是清楚。

    大單于之下，有兩位大汗，而每位大汗下面，各有左右大都尉，在大都尉之下，又各有左右大當戶。

    這都是屬于部族的高層，如果說西林汗麾下的都尉和當戶并沒有實際的軍事控制權，那么東林汗及其部下的將領，卻是實打實的手握重兵，無論是赤勒山還是須卜燕，那都是步六達的驍勇之將。

    東林汗道：“須卜燕派人日夜兼程趕回來稟報此事，他也在竭力控制消息走漏?！?/br>
    “東林汗急著趕回去，自然是擔心前線出現變故?！鼻劐腥粲兴?，皺眉道：“可是渤海人抓走了赤勒山他們，一定會大做文章?！?/br>
    東林汗嘆道：“利用此事大做文章肯定是免不了。大單于令我盡快趕到前線，就是擔心消息控制不住，一旦前線生出變故，須卜燕未必能震懾得住?！?/br>
    “你覺得渤海人會怎么做？”秦逍凝視東林汗，低聲問道：“是否會用他們做交易？”

    東林汗道：“這是自然?，F在還不清楚渤海人潛伏入營的目的就是為了抓捕赤勒山，還是他們那天晚上誤打誤撞正好碰上。須卜燕說赤勒山當晚巡視據點，穿著便裝，所以渤海人是否知道他的身份，還無法確定?！?/br>
    秦逍道：“也就是說，渤海人雖然抓走了人，但是不一定知道左大都尉和令郎的身份？”

    “有這個可能?！睎|林汗道：“他們可能是抓幾個俘虜回去審問，要問清楚我軍的部署情況。漠東大疫，渤海人肯定覺得是個機會，欲圖趁機殺過興安河，侵略我們更多地領地。但他們對我軍的部署情況并不了解，所以才要抓去俘虜審問軍情?！?/br>
    秦逍點頭道：“應該是這樣?！?/br>
    “但敵軍抓走了四個人，除了他二人之外，還有兩名隨行衛兵?！睎|林汗皺眉道：“若是渤海人不知赤勒山和步六達堅的身份，他二人肯定也不會自曝身份，但那兩名衛兵如果扛不住刑訊，未必不會供認?！蔽杖溃骸安澈Ｈ藘礆垷o比，他們審訊的刑罰異常殘酷，真要是動用酷刑，很少有人能夠頂得住?！?/br>
    秦逍心想刑訊逼供也不只是渤海人兇殘，渤海人落入步六達人手里，恐怕也是同樣要掉幾層皮。

    “一旦被他們知曉身份，肯定會用他二人找我們談判?！睎|林汗目光冷峻，冷笑道：“通常而言，會讓我們繳納巨額贖金，用贖金將他們贖回來。不過渤海人貪婪成性，更大的可能是利用他二人的性命來索取領地。我和大單于已經商議過，若是對方只是索要贖金也就算了，可是他們若想索取領地，那就是癡心妄想?！?/br>
    秦逍心知要以步六達的領地去換取那兩人的性命，諸部頭領肯定不可能答應。

    對步六達人來說，黑森林是他們的發源地，自古以來就是錫勒人的家園。

    如今已經被渤海人侵吞了不少領地，無力收復也就罷了，可是還要繼續損失領地，即使是為了換回左大都尉和步六達堅，步六達人肯定也是絕不可能同意，否則更是步六達的奇恥大辱。

    “大單于和我現在只擔心渤海人知道他二人的身份后，會故意大張旗鼓，將此事大肆宣揚?！睎|林汗嘆道：“一個是我步六達堂堂的大都尉，另一個是我步六達海的兒子，卻被渤海人潛入我軍營地生生抓走，此事一旦傳揚出去，步六達定將顏面無存，此后也必將成為天下笑柄?！睋u頭苦笑道：“大單于一生要臉面，這種事情他是斷然不允許傳揚出去?！?/br>
    秦逍微微點頭，能夠理解東林汗現在的心情。

    前線大將竟然被敵軍摸到自家營地抓走，這無論放在誰身上，當然都是奇恥大辱。

    步六達自稱是錫勒王族正統，如果這件事情傳出去，不但會讓賀骨與真羽取笑，也會導致步六達諸部人心渙散。

    而且這種事情一旦傳出去，就不可能只是在漠東流傳，肯定會傳遍整個大草原，傳到大唐，如此步六達確實會成為天下笑柄。

    大單于當然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

    以大單于的性情，寧可在戰場上死上千百人，也絕不愿意遭受如此恥辱。

    “大單于現在是什么意思？”秦逍想了一下，輕聲問道：“如果渤海人提出索要領地，不答應就將此事四處宣揚，到那時候，既不能讓這件事情鬧得天下皆知，又不能真的割讓領地，那可就是兩難了?！?/br>
    東林汗微點頭道：“確實如此。不過大單于正在想對策，當務之急，是要保證前線不會出現其他的變故。大將軍，此等恥辱之事，我和大單于瞞住了部族其他頭領，卻沒有瞞你?！逼鹕韥?，道：“事不宜遲，天色將晚，我要連夜趕路，大將軍，咱們就此別過?！睓M臂于胸，躬身行禮，也不多言，轉身便走。

    “他們要確認大都尉和令郎的身份，還要向上面稟報，在淵蓋建做出決定之前，他們不會輕舉妄動?！鼻劐泻鋈坏溃骸八晕遗袛?，只要前線封鎖了消息，短時間內，大都尉被抓走的消息肯定不會傳揚出去?！?/br>
    東林汗搖頭道：“一時半會雖然不會傳揚，但這是遲早的事情，給不了領地，他們就一定會大肆宣揚?！?/br>
    “如果在淵蓋建做出決定之前，大都尉和令郎都能被救回來，是否就會扭轉局面？”秦逍緩緩站起身，看著東林汗寬厚健壯的背部，語氣淡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