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風華 第607節
黑沙灘確實如可敦所言,湖邊的砂礫呈暗黑色。 草原上的每一處水源都十分珍貴,黑沙灘屬于賀骨境內,本來在黑沙灘周圍聚居著兩個氏族,不過突牙吐屯從鐵宮撤離后,營地就在黑沙灘附近,兩個氏族立刻收拾遷避,以免遭受荼毒。 攣鞮可敦提出在黑沙灘見面,烏晴塔格那邊答允了可敦的提議,更是下令突牙吐屯撤到黑沙灘南邊,與真羽軍主力兵馬會合。 賀骨軍從羅支山撤離之時,真羽軍雖然緊隨其后,卻并沒有追擊。 賀婁泰率領攻打羅支山的主力騎兵本來在黑沙灘駐營,得到可敦的命令后,立刻拔營向西而去,而真羽軍則在黑沙灘南邊不到四十里地扎營。 湖面早已經結冰,遠遠望去,宛若大地上的一面鏡子。 時當正午,可敦騎在白馬之上,卻是一身戰袍,鼻子上垂掛著輕紗,黑色的輕紗將她的口鼻遮掩,只露出一雙狐媚的眼睛,身披大氅,將成熟豐腴的身段裹著,若不去看她眼睛,卻也是英氣勃勃。 可敦身邊,除了隨行而來的秦逍,便是碎骨者都尉莽德勒,在其身后,只帶了兩百碎骨者。 草原人視馬如命,而白馬在草原人的心中乃是和平的象征。 可敦今日騎乘通體純白的大白馬,也就是向真羽人表示善意。 大戰在即,今日的談判,事關兩部是否能夠聯手抗敵。 雖然唇亡齒寒,在當前的局勢下,締結盟約對兩部都有好處,但雙方積怨太深,而且互不信任,許多的事情如果不能說清楚,難保不會出現什么變故,于其說今日談判是為了結盟,還不如說是經過接觸給予雙方信任。 “可敦,他們來了!”莽德勒開口道。 秦逍的目力遠比莽德勒要好得多,他自然也看到,遠處一隊兵馬正向這邊飛馳而來,人數也并不多,不過一百多號人,當先一人身披大氅,奔馳之間,大氅迎風飄起,英姿颯爽,雖然距離尚遠看不清楚樣貌,但身形輪廓卻還是讓秦逍一眼就認出那是烏晴塔格。 塔格的坐騎,竟然也是一匹通體純白的白馬。 秦逍唇角泛起笑容,烏晴塔格并沒有讓自己失望。 塔格領著百騎飛馳而來,距離十步之遙已經勒住戰馬,塔格和眾人的目光先都是投向可敦身后的秦逍。 眾人得到的消息,為了促成兩部談判,秦逍甘愿留在賀骨為人質。 這在塔格心中,自然覺得秦逍這一切都是為了自己,心中感動,看向秦逍的眼神滿是關切,見到秦逍安然無恙,這才寬心,目光移向可敦,兩位漠東草原最有權勢的女人四目相對,互相打量對方。 攣鞮可敦曾經是漠東第一美人,如今這稱號卻被烏晴塔格繼承。 兩人雖然都久聞對方大名,但卻從無見過。 攣鞮可敦打量塔格,塔格亦是從上到下觀察可敦。 “據說烏晴塔格是漠東第一美人,今日得見,果然是名副其實?!笨啥芈氏刃Φ溃骸澳惚任蚁氲倪€要美?!?/br> 塔格也是高聲道:“可敦美貌之名早在漠東流傳,今日得見,我很高興?!?/br> 可敦有意無意瞥了身邊秦逍一眼,低聲道:“難怪你愿意為真羽出力,她果然是草原上難得一見的美人?!?/br> 秦逍有些尷尬,塔格那邊卻已經道:“可敦約我在此相見,我如約而至?!?/br> “塔格錯了?!笨啥芈曇羧崦模骸拔已埖氖钦嬗鸩康氖最I,今日之事,只能與真羽部的大汗商討。賀骨部的汗王尚未成年,由我輔政,賀骨的事務,我可以決定,塔格是否可以決定真羽部的事務?” 塔格身后一人高聲道:“真羽部已經擁戴塔格為真羽汗,雖然尚未舉行儀式,但部族的所有事務,塔格都可以決定?!?/br> 秦逍眼中顯出歡喜之色。 看來真羽部的諸帳首領在此等嚴峻的形勢下,沒有再猶豫,共同擁戴烏晴塔格為真羽部汗王,這對秦逍來說,當然是一個大好消息。 他與塔格雖然相識不久,甚至相處的時日也不多,但共同經歷生死,情誼自然不淺。 此番前來大草原,秦逍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從真羽部獲取馬源,之前真羽部忌憚與鐵瀚,不敢與大唐進行戰馬貿易,如今錫勒人和圖蓀人撕破了臉,大戰在即,此戰過后,禁馬令自然是廢紙一張,真羽部自然也不可能再遵守鐵瀚的禁令,接下來真羽部必然開始戰馬貿易。 烏晴塔格如今正式成為真羽部的女汗,兩人關系擺在那里,以后的戰馬貿易自然是優先向龍銳軍提供。 可敦不再多言,一抖馬韁繩,白馬緩緩前行,而塔格也是催馬上前,兩匹白馬緩緩迎向對方,直到馬首靠近,這才停下。 莽德勒沉聲道:“設帳!” 后面立刻沖出四騎,奔行之間,竟是兩人一組拉開了一面黑布,而塔格后面亦有四騎沖出,竟是同樣兩人一組展開黑布,八騎到得可敦和塔格附近,很快就四面圍攏,用四面黑布遮擋,變成了一個極其簡單的帷幕。 秦逍心知這是草原人談判的方式,帷幕之中,兩部的首領單獨相處,到底談些什么,其他人都不能靠近,一時間自然不能得知。 莽德勒再次抬手道:“下馬!” 碎骨者們立時齊刷刷下馬來,秦逍知道草原騎兵珍愛自己的坐騎,休息的時候,都會下馬,讓戰馬也能得到休息,不過這也表明,這次談判絕非短時間就能完成。 他也從獅子驄身上下來,望著兩陣中間的帷幕,心下感嘆,這兩位都擁有漠東第一美人稱號的女人,竟是能夠左右漠東草原的命運。 時間流逝,帷幕始終沒有撤開,忽聽得從后方傳來馬蹄聲,秦逍回頭望過去,只見兩騎飛馬而來,到得近處,翻身下馬,到得莽德勒身前,橫臂于胸,莽德勒皺眉問道:“何事?” “都尉,緊急軍報?!眮砣斯Ь吹溃骸耙呀浱矫?,契利大軍距離嘎涼河不足百里,以他們行軍速度,今晚就能抵達?!?/br> 莽德勒微微變色,秦逍也是皺眉。 之前預估契利的兵馬三日才能抵達,但現在只過了兩天,對方今晚就能趕到,看來契利立功心切,加快了行軍速度。 莽德勒點頭道:“知道了?!?/br> 兩人這才退下,莽德勒向帷幕那邊望過去,顯出焦急之色,秦逍看在眼里,輕聲道:“不用著急,可敦已經做好了部署,現在與真羽談判,也是為了抗敵,我們耐心等候?!?/br> 莽德勒微點頭,并不多言。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終于見到雙方騎兵同時撤下帷幕,各自返回,秦逍這才松了口氣,見到可敦和塔格依然是騎乘白馬,對面而立,見到塔格抬起手臂做了個手勢,很快就從后方的隊伍之中緩緩走出一騎。 可敦也是舉起手臂,莽德勒向秦逍道:“可敦讓你過去?!?/br> 秦逍反應過來,翻身上馬,催馬過去,靠近之時,瞧見從對面過來的一騎竟赫然是賀骨汗。 賀骨汗沒有廢話,經過可敦身邊時,向可敦點點頭,也不停留,徑自回到本陣。 “塔格!”秦逍靠近過去,沖著烏晴塔格一笑,又看向可敦,想要詢問,但想想還是沒有多話。 “你是真羽部作為人質留下?!笨啥乜聪蚯劐?,道:“現在談判結束,你可以選擇跟她一起離開?!?/br> 秦逍一怔,想到可敦提過三個條件,除了真羽軍從鐵宮撤軍以及與真羽塔格見面談判,還有一個條件則是要自己幫她治療寒疾。 前兩個條件自然已經達成,不過第三個條件卻還沒有開始。 可敦難道忘記了? “辛苦你了?!睘跚缢衩利惖拇笱劬聪蚯劐?,畢竟可敦就在邊上,她不好多說什么,只是道:“咱們回去?!?/br> 秦逍也不知道二人到底談的怎么樣,聽塔格要自己跟她一起回去,不禁看向可敦,見可敦一雙媚眼也是盯著自己,猶豫了一下,塔格本已經準備兜轉馬頭領著秦逍一起回陣,卻見秦逍沒有動作,蹙眉道:“怎么了?” “塔格,我還不能跟你走?!鼻劐械?。 塔格一怔,顯得十分意外:“我和她已經談完了,你不再是人質?!?/br> “塔格,從一開始,可敦就沒有將我當做人質?!鼻劐袊@道:“我對她還有承諾,現在不能跟你一起走?!?/br> 他答應過幫助可敦治病,雖然自己確實不能幫她祛除千夜曼羅之毒,但比起可敦目前服用藥方煎熬的湯藥,血丸顯然更有作用,自己既然答應了可敦,總還是要幫忙看看。 但可敦患有寒疾,知道的人不多,秦逍知道并不方便告訴塔格。 烏晴塔格聽秦逍對可敦有承諾,自然也是大感意外,瞥了可敦一眼,見可敦一雙媚眼溫柔地看著秦逍,陡然間似乎明白什么,冷笑一聲,貝齒咬了一下朱唇,道:“不錯,我差點忘記你是什么人?!辈还芮劐?,兜轉馬頭,拍馬而去,也不回頭看一眼。 第1025章 嘎涼河 秦逍看著塔格頭也不回離去,苦笑搖搖頭。 “她吃醋了!”可敦輕笑道:“看來真羽部的塔格也看上了你?!?/br> 秦逍扭頭過去,道:“可敦為何要加上一個‘也’字?” “明知故問?!笨啥匮囊恍Γ骸半y道你不知我看上了你?” 秦逍沒好氣道:“所以可敦剛才當著她面故意用曖昧的眼神看著我,讓她誤以為我們之間有什么關系?” 秦逍察言觀色,方才可敦故意用柔情似水的眼神盯著自己,這在塔格看來,兩人之間分明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怒之下頭也不回離開,但只有秦逍知道其實自己和可敦根本沒有發生什么,可敦所為,卻是故意為之,就是讓塔格產生誤會。 她一個眼神就挑撥了自己和塔格的關系,果然是狡詐如狐。 兩人距離后隊碎骨者頗有些距離,聲音又輕,所以不必擔心被后面的人聽見。 “為何不跟她一起走?”可敦輕聲問道:“看得出來,真羽塔格對你很有好感,甚至已經將你當成了她的人,如果你跟在她身邊,要成為她的情郎也不是什么難事?!?/br> 秦逍見到塔格回到陣中之后,依然沒有回頭,那群真羽騎兵則是讓開一條道路,讓塔格從中穿過,眾騎兵尾隨在后,紛紛馳馬向南而去。 “可敦覺得我為何不走?” “你讓我猜,我便覺得和她想的一樣?!笨啥啬伮暤溃骸耙驗槟阌X得我比她更好,你被我這頭母狼魅惑,甘愿跟在我身邊?!?/br> 秦逍沒好氣道:“可敦倒是很自信。我是個信守承諾的人,既然答應幫你治療寒疾,就不會言而無信。你千萬別覺得我是因為別的原因才留下?!?/br> “看著我的眼睛?!笨啥啬暻劐?,美眸似霧,令人迷醉,輕聲問道:“你敢保證,除了為我治病,就沒有因為其他原因讓你留下?你想在打勝仗之后讓我把自己當做禮物送給你,你是不是想收到禮物再走?” 秦逍老臉一紅,心想這只是之前脫口而出的話,卻被可敦作為把柄調侃。 他知道可敦媚骨天生,亦是經過人事的美婦,自然知道如何魅惑人心,后面一大群人,不好多言,轉變話題道:“可敦,你們談的如何?” “真羽烏晴的胃口比她的胸脯還要大?!笨啥氐溃骸八坏岢鲎屛屹R骨承認羅支山是真羽部的領地,羅支山以北三十里地之內賀骨兵馬不得踏入,還要求賀骨每年向真羽提供足夠鍛造三千把戰刀的鐵礦。除此之外,若是此戰能夠聯兵擊退契利,賀骨需要配合真羽召開錫勒盟會,讓漠東的錫勒諸部都要派出首領參會,而且賀骨必須竭力支持真羽部為聯盟之首?!?/br> 秦逍心想這些條件肯定是烏晴塔格與麾下的吐屯長老們商議出來,不過這些條件,倒有些趁火打劫的意思了。 但部族之間本就是利益為先,真羽部這次因為賀骨部卷入與鐵瀚的戰爭,打亂了真羽原本的策略,這些條件其實也是向賀骨索要一些賠償。 “除此之外,自然是要求賀骨與步六達解除盟友關系?!笨啥氐溃骸皟刹拷獬思s之后,都將參加由真羽部主持的錫勒部盟,雖然真羽烏晴沒好意思說要錫勒諸部奉她為共主,但心里自然是這個意思了?!?/br> 秦逍神色變得凝重起來,知道如此苛刻的條件,可敦未必會答應,卻還是問道:“可敦作何回答?” “我告訴她一個故事?!笨啥氐溃骸巴粋€帳篷出來的兄弟,為了爭斗家產大打出手,可是有一天來了一群強盜,二人要合力才有機會擊退強盜保住家產。如果其中一人以強盜侵犯為理由,要求另一人給自己下跪才能聯手抗擊強盜,那么另一人是否應該答應?我答應可以用最低的價錢賣給他們礦石,也答應兩部可以息兵罷戰,從今以后和睦相處,但其他的條件,讓她回去仔細想一想?!?/br> 秦逍嘆道:“可敦可知道,契利的行軍速度超出我們的估計,你在談判的時候,有人前來稟報,契利大軍今晚半夜就可能抵達嘎涼河西岸,你們已經沒有時間繼續談判了?!?/br> 可敦微一沉吟,隨即看著秦逍道:“向恭,你對賀骨有恩,賀骨人恩怨分明,會記在心中?!蓖驗跚缢襁h去的方向,幽幽嘆道:“你去吧!” 秦逍一愣,詫異道:“可敦說什么?” “我知道你言而有信,為了給我治病才留下來?!笨啥仫@出柔和的笑容:“我很感激,不過賀骨大敵當前,是否能夠挺過這一劫,我自己都不知道。即使沒有真羽人的幫忙,賀骨也不會屈服,如果真的敗了,嘎涼河便是我最終的歸宿。這是賀骨生死存亡之戰,我不想將你卷入進來,你現在去找真羽烏晴,會比留在這邊更安全?!?/br> 秦逍吃驚道:“可敦,你要去前線?” “你在鐵宮里有一句話說的對,如果連我們自己都不相信能夠取勝,這場戰爭必然會失敗?!笨啥仄届o道:“契利大軍壓境,我知道賀骨的勇士們不會后退,但他們心中也會緊張,也會恐懼。賀骨人需要提振士氣,只有我出現在前線,賀骨的勇士們才會振奮起來,因為他們知道,他們的可敦會與他們一同為了保護家園赴死?!?/br> 秦逍嘴唇微動,看著可敦美艷的面龐,心中生出敬意。 在這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作為賀骨的可敦,她還是挺身而去,就像所有的賀骨人一樣,不會退縮。 可敦如果繼續躲在鐵宮,前線的將士自然提振不起士氣,可是一旦可敦在前線與他們同生共死,每一個賀骨人都將為可敦而戰。 “如果這場戰爭賀骨勝了,你要答應我,立刻回到我身邊,幫我治病?!笨啥睾Φ溃骸澳阈枰亩Y物,也許我真的會交給你?!倍缔D馬頭,便要離開,忽然想到什么,向秦逍問道:“真羽烏晴離開的時候,她說差點忘記你是什么人,那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