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風華 第530節
秦逍心知這支渤海使團回國之后,估計也沒有什么好果子吃,崔上元和趙正宇兩名使臣回國難免要被淵蓋建整治,畢竟那位渤海莫離支是將自己的愛子交給兩名使臣照顧,活蹦亂跳地出使大唐,卻只能帶著一具殘破不堪的尸首回到渤海。 秦逍甚至能想象淵蓋建看到自己愛子被一刀穿腸慘狀的表情,那位渤海莫離支如果知道這是大唐子爵秦逍所為,也必然會將秦逍列入渤海必殺之人的名單里。 幾天下來,靈狐踏波倒是熟練不少,不過要完全領悟甚至將這套步法練得爐火純青,卻也并非短時間內能完成。 自那夜過后,二先生便不再出現,不過秦逍一想到二先生,便立馬想到紅葉,一想到紅葉,就立刻想到知命書院。 紅葉與自己在杭州分別之后,不知去向,秦逍也不知道她是否返京,更不知道她是否在知命院。 不過他從秋娘的口中卻也知道,知命院其實距離自己住處并不遠,乘車不到一個時辰就能抵達。 知命院對秦逍來說,自然是一處神秘的地方,最要緊的是,秦逍總覺得自己很可能從知命院能找到有關自己身世的線索。 鐘老頭過世后,自己流落到龜城,而紅葉從那時候開始就在暗中保護自己,如果說紅葉和鐘老頭沒有絲毫關系,秦逍是絕不會相信。 當初在龜城遇到困境,紅葉就叮囑過自己,萬一無路可走,可以到京都找尋知命院,由此也可以證明,紅葉和知命院一定有關系,如果鐘老頭和紅葉有淵源,也就表明鐘老頭和知命院也存在某種關系。 自己從記事的時候開始,就不知道父母為何人,一直都是由鐘老頭照顧,鐘老頭為何會如此照顧一個與他并無血親關系的孩童? 鐘老頭從不提及秦逍的身世,這其中又是什么緣故? 鐘老頭能夠悉心照顧自己,肯定是對自己的身世十分清楚,否則也不會如此精心照料一個連身世都不知道的孩童。 秦逍內心深處似乎一直有聲音告訴他,想要追尋自己身世之謎,知命院便是一個至關重要的所在。 他來京之后,倒也幾次想過前往知命院探探虛實,但貿然前往一家書院,實在是沒有理由,一旦被別有居心之人盯住,很可能還會起疑心,而秦逍知道書院既然一直如此謹慎,就很可能是不希望雙方在明面上有太直接的接觸。 所以他幾次有這個想法,卻又打消念頭。 不過這次二先生出現,他猜測二先生可能與知命院有淵源,心中對知命院更是充滿好奇,有心趁這幾天空閑去查看虛實,比起之前沒有任何理由,這次他倒是想到了一個極佳的理由。 第880章 善惡之辨 知命書院座落于城西待賢坊,與京都西城墻只有一條道路之隔,在京都一百零八坊之中,屬于十分不起眼的一處民坊。 京都書院眾多,前來京都求學的各地學子不在少數,除了國子監這等帝國最高學府,京都四大學院也素來是學子們仰望所在,不過知命書院卻不在這四大書院之列。 甚至京都排出十大書院,知命院也沒有入選的可能。 道理很簡單,能夠聞名天下的書院,要么從中出現過名滿天下的人才,要么財力雄厚,書院學子眾多,在京都擁有強大的人脈關系。 京都四大書院之所以名滿天下,除了從四大書院走出太多的名士,其中許多人成為帝國官員甚至國家棟梁,此外每家書院都擁有充足的財力。 從書院走出的學子功成名就之后,自然還會與書院保持良好的關系,手中但凡有了權勢,也會回饋書院,在許多事情上予以照顧,而這些人成為朝廷官員之后,逢迎拍馬之人自然是絡繹不絕,這些人向書院捐資助學也就成為走門路的辦法之一。 有門人在朝中做官,有財力雄厚,這自然會讓更多人投身四大書院門下,這不但是能夠在書院讀書,也能以書院為背景,結交更多的人脈。 知命院卻一樣都不占。 京都書院少說也有七八十處,文風蕩漾,知命院在其中十分不顯眼,可說是寂寂無名,多年來知命院非但沒有走出一位達官顯貴,而且周圍的人也都知道,進入知命書院的學子,都是窮苦出身,也根本沒什么人脈可言。 雖然四大書院名動天下,不過要進入四大書院,要么才名遠播,要么家資富貴,要么出身了得,而且書院每年收取的費用不低,除了學資,在書院里的吃喝住宿都不便宜。 普通人家的子弟即使略有才華,但沒有財力支持,根本撐不下去。 比起那些大書院,知命院的存在似乎就是為那些貧苦子弟有一處讀書的地方,這里的學資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無論吃穿住宿也都是簡陋的很,而且整個書院也不大,和四大書院動輒上千人的規模相比更是天地之別。 秦逍和秋娘來到知命院的時候,天色尚早,按照秦逍的計劃,是以秋娘送來糖炒栗子為理由,進入書院看看情況。 秋娘之前也會偶爾給韋夫子送一些糖炒栗子,所以顧白衣不在京都,她帶著秦逍過來,也并不意外,畢竟有心人如果調查,也會查出顧白衣在知命院待過許多年,秋娘因為顧白衣的緣故孝敬韋夫子也是人之常情。 秦逍被罷了官職,閑來無事,跟隨秋娘出門透透氣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天高云淡,陽光照射在書院用竹木搭建的牌頂上,牌頂下是一塊發黃的木匾,書著“知命院”三字,自己中規中矩,十分尋常。 秦逍卻知道,知命院越是神秘,外表看起來就會越發正常,絕不會讓人有特別注意的地方。 “顧娘子!”看門的是個半百老頭,五十多歲年紀,腰間別著酒葫蘆,顯然認識秋娘,笑瞇瞇道:“好些日子沒過來了,夫子若是知道你來,那可是歡喜不得了?!?/br> “韓爺好?!鼻锬镄辛艘欢Y,秦逍見狀,也向老頭兒拱手行禮。 老頭兒似有若無看了秦逍一眼,笑道:“這位是?” “他姓秦……!”秋娘一時還真不知道如何介紹秦逍,秦逍卻已經笑道:“我和秋娘姐已經定了終身!” 秋娘臉一紅,老韓頭眼睛一亮,笑道:“這可是喜事,顧娘子,我可是恭喜你了。小兄弟,你這眼光可真是好,顧娘子賢良淑德,那是萬里挑一的好姑娘,你娶了她,可是上輩子積了德行?!?/br> “韓爺……!”秋娘有些羞澀,已經遞過一只油紙包:“這是我剛抄的糖炒栗子,韓爺也嘗嘗?!?/br> “好東西,顧娘子,小老就不客氣了?!崩享n頭很開心地接過油紙包,向里面指了指:“你知道夫子的住處,自己進去就好,小老就不帶路了?!?/br> 秋娘點點頭,領著秦逍進了書院。 秦逍瞧見書院雖然看起來簡單,但清幽寧靜,院子不算太大,但畢竟是書院,也不算小,里面的建筑大都是竹木所造,院里景觀倒是別致,放眼望去,到處到在栽種竹子,竹香浮動,那些建筑也都掩隱在竹林之中。 間或看到布衣學子行走其中,對外來人卻也并不關注,秋娘和秦逍順著小徑往前行,碰上院中學子,對方都是躬身點頭,顯得彬彬有禮,但都不會多說一句話。 秦逍左右觀望,除了竹子種的多一些,也沒有發現有什么特別之處。 “書院是否能夠隨意進出?”秦逍低聲問道:“咱們進來似乎沒有多大阻力?!?/br> “別看韓爺年紀大了,可是他眼睛特別好使?!鼻锬镄Φ溃骸拔业谝淮蝸頃旱臅r候,就是他在看門,聽說他為書院看了好些年大門,到底多少年,誰也說不清楚,似乎從書院開設的第一天開始,他就在那里?!?/br> “書院什么時候開設的?” 秋娘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我小時候進京的時候,書院就已經存在好些年,到底有多少年頭了,我也沒仔細打聽?!钡吐暤溃骸板械?,見到夫子,別問太多話,以前白衣就囑咐過我,若是到書院見到夫子,夫子問話就如實回答,但不要向夫子問話。書院有書院的規矩,夫子是知命院的院長,如果問了不該問的話,就是失禮?!?/br> 秦逍點頭道:“jiejie放心,我不會多嘴?!?/br> 兩人又往前走了小段路,忽聽得邊上傳來聲音淡淡道:“德治與法治,本身并無高下之分,取決于人性之善惡而已。人之初,性本惡,正因人性本惡,才需要用一種手段來約束人的言行,而這種手段必須不能被人性所干擾,于是便有冰冷的法令條文,以不受人性干擾的嚴峻法律來約束人的言行,如此才能控制人性之惡?!?/br> 秦逍聽得明白,忍不住循聲看過去,卻只見到邊上的一片小竹林中,此時正有七八名布衣學子盤膝坐在林中,而且明顯分成兩派,左首坐著五六人,而右首只有兩人,自然是少數派。 說話之人也就二十出頭年紀,是兩名少數派之一。 “師弟所言,我不敢茍同?!弊笫滓蝗讼仁且还笆?,肅然道:“法令是人所指定,就必然沾染了人性,所以也就不存在真正意義上不被人性干擾的法令。然則世間法令能夠讓人棄惡揚善,歸根結底,便是制定法令的人性天然便有善性在其中?!?/br> “不錯?!绷⒖逃腥斯笆值溃骸爸T多法令,其目的是為了打擊惡行,所以人性本善無可辯駁?!?/br> 左首那人含笑搖頭道:“非也。嬰兒初啼,食母之乳,只圖自己飽腹,卻并無想到母親之痛楚,何來人性本善之說?十月懷胎,為母者受盡辛苦,又何來人性本善?正因人性本惡,古圣才會以道德來引導人性向善,若是人性本善,又何須引導?” “師弟所言差異。人性為善,然則法令條文卻并非對所有人行之有效?!庇沂帜侨死事暤溃骸巴瑯臃?,有人可遵,有人可廢,因此便有世間不公,不公則引人為惡。這并非人性本惡,而是世間污濁玷污,正因如此,才需要德治,以德治引導人人為善,回歸本心?!?/br> 秦逍知道這是書院學子在辯論,聽在耳中,饒有興趣,忍不住站在林邊聆聽,秋娘見秦逍一副饒有興趣模樣,不忍心打擾,跟在秦逍身邊,只是那些人所辯論的話題,秋娘自然不感興趣。 左首那人淡然一笑,問道:“師兄,敢問虎狼本性如何?” “禽獸自然不可與人相提并論?!睅熜终?。 “如此說來,師兄自是以為禽獸性本惡?”左首那人微笑道:“眾所周知,虎毒不食子,然則食子之人卻不在少數,行徑連禽獸都不及,莫非師兄覺得人性比禽獸要善?” 師兄立刻道:“人與禽獸本性完全不可相提并論。人性本善,才會擁有仁者之心,禽獸為果腹,全無惻隱之心,肆意踐踏其他生命,是以古圣賢便有德行之說,人若為自身而不顧其他生命,便是禽獸之行?!?/br> 秦逍聽到這里,卻是忍不住失笑出聲,這書院本就幽靜異常,秦逍笑聲突兀,立時將眾人的目光都吸引過來,秦逍見得七八道目光投向自己,有些尷尬,忙拱拱手,心想這些都是書院弟子,自己不小心失態,多有得罪,還是盡快離開的好,正要轉身,卻聽一人問道:“閣下何故發笑?” 秦逍有些尷尬,撓了撓頭,道:“沒什么,只是覺得你們爭辯的有意思?!?/br> “有意思?”在場眾人臉色都變得嚴肅起來,那左首師兄問道:“不知什么地方有意思?” “你說人要是為了自己的利益不顧其他人,就是禽獸之行?!鼻劐行Φ溃骸翱墒沁@世間如此之人多如牛毛,他們明知是禽獸之行,卻并不猶豫,明知為惡,卻并不在意,這樣說來,豈不就是人性本惡?” 左首眾人都皺起眉頭,右首那兩人表情卻輕松不少,那右首師弟含笑道:“不錯,人明知是禽獸之行,卻毅然去做,這正是人性本惡的證明?!?/br> 秦逍搖頭道:“你這話也說的不對?!?/br> 那人一怔,秦逍已經道:“世間確有禽獸不如之輩,可是卻也有大義之人。一心向善,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慷慨悲歌的仁人義士也是數不勝數?!鳖D了頓,才道:“我聽過一個故事,曾經有一人劫財殺人,被抓捕之后,判處死刑,臨刑之前,此人痛哭流涕,周圍人問他這是何故,他說劫財殺人,是因為家中妻子身患重病,沒有銀錢診病必死無疑,這才不顧性命鋌而走險,要劫財救妻,諸位以為,此人是惡是善?” 第881章 夫子賜書 幾名書院弟子都是沉思。 秦逍心知這幾名學子的學識都遠在自己之上,這幾句話一說,對方正發懵,正好趁機離開,要是多說幾句,肯定比不得這幾人的口舌之利,向秋娘使了個眼色,轉身便要走。 “這位兄臺等一下?!弊笫啄俏粠熜謪s已經起身來,向秦逍一拱手,彬彬有禮道:“鄙人宋邈,請教一句,以你這例子,是否可以證明人性本善?此人雖然殺人劫財,但初心卻是為了救妻,動機為善,也就說明其性本善?!?/br> 秦逍搖頭道:“你這話不對?!?/br> “哦?”宋邈皺眉道:“何解?” 秦逍道:“此事之中,是善是惡涉及到兩個人。一個是他的妻子,一個是被殺之人。如果說他救妻初心是為善,那么他劫財殺人,從一開始就對被害者有惡心,也就談不上什么性本善?;氐剿拮由砩?,他救妻的初衷似乎是善,但背后是否真的只是單純為善?也許他的妻子對他的家庭不可或缺,可以為家庭帶來利益,此人救妻,不只是為了妻子這個人,也許是因為妻子本身帶來的利益,如此也就談不上性本善了?!?/br> 右首那師弟笑道:“兄臺所言極是?!?/br> “你也別覺得人性本惡?!鼻劐械溃骸捌鋵嵲谖铱磥?,人性其實沒有什么善惡?!?/br> 在場眾弟子都是皺眉,有人忍不住道:“沒有善惡之分,與禽獸何異?閣下此言,斷不可取?!?/br> 秦逍笑道:“諸位口中的善惡,從何而來?” 眾人一怔,宋邈肅然道:“自然是古賢參悟天人萬物而得?!?/br> “所以善惡一開始也還是人定?!鼻劐械溃骸凹热簧茞簽槿硕?,又何來人性本善本惡?” 這倒不是秦逍熟讀書卷之后有什么過人的領悟,只是他所經人所經事不在少數,對人心自然是看的頗深,遠比在書院坐而論道的學子要深刻得多。 “在我看來,人性一開始就是一張白紙?!鼻劐芯従彽溃骸霸谏厦嫱可鲜裁搭伾?,就變成什么顏色。又或者說,人性如水,沒有什么善惡之分,只是這滴水如果落入臭水溝,也就成為濁水的一部分,若是落入浩瀚大海,也就成為大海的一部分,完全所處環境所決定?!?/br> “人性如水?”宋邈若有所思,其他人也都是低頭沉思。 秦逍見眾人沉吟,不再耽擱,向秋娘努努嘴,快步便走,宋邈回過神來,抬手想叫住,秦逍卻根本不理會,反倒是加快步子,和秋娘匆匆而去。 等回頭看不見那群人,秦逍才松了口氣。 秋娘此時卻是一臉敬佩地看著秦逍,道:“逍弟,你真是厲害,敢和他們這樣說話?!?/br> “他們又不是神仙,有什么可怕的?”秦逍笑呵呵道:“秋娘姐,其實別以為整天待在書院的人就有大學問,他們閉門造車,不去看盡人間冷暖,抱著幾本書,其實見識甚至比不上一名走街串巷的賣油郎?!?/br> 秋娘心想這話也只有秦逍敢說出來,天下人對文人士子敬畏有加,只以為他們無所不知。 走進一道木柵欄搭建的圍墻,前面又是一片竹林,林蔭茂密,秦逍卻是一眼看到,竹林邊有一座小木屋,小木屋邊上則是一處小池塘,此刻在那池塘邊上,一名身著灰色布衣的老者正坐在一張小凳子上垂釣,邊上有一張小案幾,上面擺放著茶具,那老者滿頭白發,陽光之下,鶴發如仙。 秋娘低聲道:“那是夫子!”變得更加小心,輕步上前,距離幾步之遙,停下步子,行禮道:“夫子!” 老人回過頭來,雙眸如月,面帶淺笑,神情溫和,輕聲道:“昨晚有一只雀兒落在窗臺上,我知道今天會有好事臨門。你好些日子沒有過來了?!?/br> “不敢打擾夫子?!鼻锬锖芄Ь吹溃骸皠倓偝死踝?,特意給您送過來?!?/br> 夫子微笑著,目光落在秦逍身上,忽然微笑道:“孩子,到這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