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風華 第286節
檀香可凝神,但竇蚡此刻卻是精神緊張,后勃頸已經有冷汗滲出,恭敬道:“武德坊倉庫一直都由庫部司管理,臣此前疏于過問,到今日事發才知道倉庫里竟然存有殘刀,失察之罪不可赦?!?/br> “朕并無說過要赦免你?!笔ト说溃骸半奘菃柲氵@些兵器如何能夠進入武德坊?” “回稟圣上,武德坊的車輛進出,必須有庫部司的公函?!备]蚡小心翼翼道:“鍛造坊鑄煉出來的兵器,會有庫部司負責運至武德坊,有庫部司主事蓋印的公函,便可以存入倉庫之內?!?/br> 圣人平靜道:“所以這些殘刀是在庫部司的運作下進入了倉庫?!笔ト死淠乜粗]蚡,那雙深遠的眼眸,平靜之中挾著一絲冷然。 “是!”竇蚡不可否認。 圣人平靜道:“鍛造兵器,是由工部軍器司負責,所以這批殘刀工部軍器司自然也是清楚?!笨聪驀?,淡淡道:“國相覺得此事該如何辦理?” “回圣人,武德坊是帝國軍械重地,其中儲存的兵器,更是為了保護我大唐的天下太平?!眹嗦曇舻统炼徛骸按朔虑?,牽連的官員自然不在少數,但無論是誰牽涉其中,都要徹查到底。工部軍器司和兵部庫部司是首當其沖的兩個衙門,此外戶部是否牽涉其中,也要詳查,有多少人卷入其中,就查辦多少人,絕不縱容?!?/br> “竇蚡,庫部司主事現在何處?”圣人問道。 竇蚡立刻道:“回稟圣上,庫部司主事韓晝被臣令人看守起來,臣令他將所知的一切都要詳細寫成折子,再上呈宮中?!?/br> 圣人沉吟了一下,才道:“媚兒,擬一道旨意,令大理寺查辦此案,即刻將戶部度支、工部軍器和兵部庫部三司主事收監大理寺。讓大理寺卿蘇瑜明日此刻將三人的供狀呈送宮中?!?/br> “遵旨!”媚兒恭敬道,卻還是輕聲問道:“圣人,審訊三司主事,一日時間是否太緊?” “一日之內無法將供狀呈上來,蘇瑜可以辭官歸鄉了?!笔ト说溃骸叭局魇氯绻蝗罩畠炔荒苋鐚嵳泄?,直接將他們轉入刑部交給盧俊忠?!?/br> 媚兒回道:“媚兒明白了?!?/br> 長孫媚是圣人身邊的內舍女官,最重要的職責,便是按照圣人的意思擬寫旨意,所以從宮內頒下的旨意,大部分都是有長孫媚親筆所書。 能夠擔任此職,固然深得圣人的喜愛和信任,而自身的才情卻也不可或缺。 內舍女官的品級不高,但明白宮中事務的人卻都清楚,這位溫婉動人的宮中女官,看似不顯山不露水,只是一介女流,但卻絕對是圣人身邊最重要的人物之一。 竇蚡心中卻有些錯愕。 圣人能夠瞬間洞悉此案與三司有關,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只是卻下旨由大理寺來偵辦此案,還真是出乎竇蚡的意料。 自圣人登基以來,京都的案子,首選都是由刑部來查辦,大理寺的權力越來越弱,甚至已經變成只負責監斬行刑的衙門,也正因如此,京都各司衙門提到大理寺,都是淡然一笑,一個清水衙門中沒有多少權力的大理寺卿,當然不會讓任何人生出敬意或者畏懼之心。 這次案子尚書省有半數的衙門牽涉進去,直接卷入其中的就有三司,比之先前的范文正一案明顯還要嚴重得多,按理來說,這件案子刑部應該是當仁不讓,圣人卻下旨由大理寺來徹查,竇蚡一時間還真不知道圣人的心思。 “朕召見薛克用的時候,答允過他,豫州營剿匪有功,缺少什么,都可以提出來?!笔ト寺曇羝胶?,雖然這次的案子一定會掀起一場巨大的風浪,但圣人永遠是主宰者,情緒并沒有太大的起伏:“他去兵部領取兵器,是朕答應過的。只不過……朕想知道,薛克用是如何在兵器庫領取到殘刀,他發現之后,為何會在朱雀大街開箱弄得人盡皆知?” 竇蚡低頭不敢說話,坐在一旁的國相沉聲道:“圣人問話,你知道什么說什么,若有隱瞞,便是欺君之罪?!?/br> 竇蚡急忙道:“臣查清楚,薛克用在兵器庫能領取到殘刀,是因為甲庫署令吏秦逍發現了殘刀在先,爾后卻故意讓薛克用知曉此事,薛克用得知之后,由故意將殘刀運到了朱雀大街?!?/br> “如此說來,是秦逍和薛克用一起將此事公之于眾?”圣人和臣子說話的時候,聲音從來都是波瀾不驚,所以臣子們很難摸透圣人的情緒。 但竇蚡卻從圣人的言辭之中,隱隱聽出一絲不悅,立刻道:“韓晝本想阻攔薛克用將此事在大庭廣眾之下鬧出來,但薛克用卻堅持將那批殘刀運到了兵部衙門前。臣以為……!”說到這里,終是沒有敢繼續說下去。 “你以為什么?” “臣以為……秦逍有意要將此事揭發出來,而薛克用卻有意要讓此事弄得人盡皆知?!备]蚡小心翼翼道:“這二人都不顧全大局,臣……1” 沒等他說下去,圣人已經輕笑道:“你覺得他們不顧全大局?竇愛卿,在你看來,什么是大局?” 竇蚡一怔,哪敢多言,圣人輕嘆一聲,再次問道:“你說的秦逍,可是上次在刑部前敲大鼓的那人?” “回圣人,正是此人?!眹嘟K于開口道:“前番韓雨農被兵部扣押,秦逍束手無策,所以騎馬拉車在刑部衙門前敲大鼓。范文正一案過后,韓雨農被兵部調去了裴孝恭麾下效命,秦逍留在京都,在兵部擔任了一名令吏?!?/br> “哦?”圣人含笑道:“他留在了兵部?” 國相猶豫了一下,終是道:“這是老臣的意思?!?/br> “是國相將秦逍留在京都?”圣人略有一絲驚訝:“為何沒有將他與韓雨農一起打發到裴孝恭麾下?” 國相苦笑道:“也并非全是老臣的意思,實在是老臣拗不過那丫頭,所以答應了她,將他安排在了兵部歷練?!?/br> 圣人更是詫異,便是竇蚡也有些驚訝,卻不敢抬頭。 “是傾城?”圣人雖然有些詫異,但唇角卻顯出一絲淺笑:“國相是說,那丫頭讓國相將秦逍留在京都?夏侯家的小丫頭,什么時候會幫別人謀前程?” 國相搖了搖頭,嘆道:“圣人應當知道,去年紫衣監衛監蕭諫紙前往西陵辦差,那丫頭知曉后,纏著要和蕭諫紙一同前往西陵見見世面,老臣沒有答應,她變著法子到了宮里求了圣人的旨意,老臣沒有法子,只能讓她跟著一起去了?!?/br> 長孫媚在旁笑道:“圣人難道忘記了?傾城小姐到了宮里,軟磨硬泡了好幾個時辰,圣人一開始擔心她的安危,也沒有答應,最后磨不過,和她約法三章,最終才允許她跟隨蕭衛監一同前往?!?/br> 圣人莞爾一笑,眼眸中難得顯出一絲慈祥之色,微笑道:“朕想起來了。這也怪朕,那次蕭諫紙入宮時候,丫頭在朕身邊伺候,聽到蕭諫紙要去西陵,所以就生出了心思。不過她常年待在京都,出去見見世面也好?!?/br> “她在西陵,還是生出了一些小事端,早早被蕭衛監遣了回來?!崩蠂鄧@道:“她在甄郡的時候,偷溜出門,遇到一點小麻煩,剛好遇見了當時還在龜城當差的秦逍,秦逍為她解圍之后,她一直惦記著這份恩情。秦逍在刑部敲鼓,弄得京都滿城皆知,丫頭也得到了消息,就非要纏著老臣給秦逍安排一個差事,以報答秦逍當日的恩情。老臣覺著秦逍膽識過人,而且頗為聰慧,所以想留他在兵部歷練歷練,若是真的能夠歷練出來,也算是為朝廷歷練出一個人才來?!?/br> 圣人笑道:“原來如此,難怪會將他留在京都。不過那小丫頭知恩圖報,那也是有情有義了?!?/br> “老臣本想著他在兵部老老實實當差,也不用再被丫頭纏著?!眹嗫嘈Φ溃骸罢l知道秦逍看管倉庫,卻還是弄出了這檔子事。這倒不是說他錯了,只是這樣的事兒,若能悄無聲息地解決,比現在的局面要更好處理一些?!?/br> “秦逍為何想要揭發此事?”圣人的斂起笑容,似乎是很隨意的一問。 國相沒有說話,竇蚡連氣息都盡量輕弱一些。 “國相不想說,那竇愛卿就說一說?!笔ト说坏哪抗饴湓谫橘朐诘氐母]蚡身上:“他既然在兵部當差,你這位兵部堂官莫非不知自己部下的心思?” 竇蚡很小心道:“臣不敢斷言,但……臣覺得他可能是有意想讓兵部不安寧。他原本是黑羽將軍麾下的夜鴉,看著黑羽將軍在西陵被害,而造成黑羽將軍被害的原因,與兵部沒有及時將長生軍調往西陵有關,所以臣以為,秦逍心中對兵部有怨氣。此番他找到機會,就是希望能讓兵部顏面掃地,甚至……有人因此而受嚴懲,便是他愿意看到的結果?!?/br> “你是說他在報復兵部?”圣人淡淡問道。 竇蚡忙道:“這只是臣的胡亂猜想,不敢……不敢確定?!?/br> “媚兒,你覺得竇尚書的猜測對不對?”圣人將目光從竇蚡身上收回。 長孫媚明白圣人的意思,她這樣問,不是真的在詢問自己是否贊同竇蚡的看法,只是讓自己說出心中所想,這位溫婉動人的宮中女官并沒有猶豫,恭敬道:“長生軍沒有調出關外,確實是兵部的過失,罪官范文正也已經被懲處,這已經給了天下人一個交代,自然也是給了秦逍和所有大唐將士一個說法。媚兒以為,秦逍在西陲待過,而且是軍人,對邊關將士的處境最能體諒。他發現了兵器庫中的殘刀,身為軍人,難以控制自己心中的憤怒,不希望有人損害到軍人的利益,所以找到機會揭發,只是在保護那些為大唐浴血廝殺的將士利益?!逼沉烁]蚡一眼,粉潤的面頰平和而穩重,聲線輕柔:“媚兒以為,秦逍只是盡自己能力去做一件應該做的事情,并不是因為心存對兵部的怨恨才挑起事端?!?/br> 第456章 天煞孤星 竇蚡聽得長孫媚所言,后背立時冒冷汗。 他當然知道長孫媚在宮中的分量,比起外官,長孫媚對圣人的心思自然明白許多,長孫媚這番話無論是否是她的本意,至少是圣人愿意聽到的話,而這番話明顯和自己所言完全不同。 臣子無法洞悉圣人之心,說出與圣人心思不合的言辭,這當然不是一件好事。 “臣駑鈍,長孫舍官所言極是?!备]蚡立刻道。 圣人淺淺一笑,向國相道:“國相,小丫頭非要提攜秦逍,你將秦逍安排在兵部歷練,短短時日,便揭發出庫部司徇私舞弊之事,看來這個人你也沒有用錯?!甭曇艉鋈蛔兊睦淙黄饋恚骸按税妇拖冉唤o大理寺來偵辦,朕很想知道,這是尚書省的那些奴才們私下勾連舞弊,還是背后另有高人?!?/br> “老臣遵旨?!眹嗥鹕韥?,躬身道:“圣人,薛克用該如何處置?” “雖說他揭發有功,但帶著車隊前往朱雀大街,鬧得滿城風雨,功過相抵,讓他回豫州吧?!笔ト朔愿赖溃骸案]愛卿,薛克用要領用的兵器,你親自撥給他,是朕親口答應的事兒,自然不能失信于他?!?/br> “臣遵旨?!备]蚡恭敬道。 圣人起身來,道:“朕對朝中的大臣們太過寬容了些,許多人都已經有些肆無忌憚了。國相,你辛苦些,也要給那些人警醒一下,有些事兒,適可而止,不要沒有邊際,朕有菩薩心腸,也有雷霆手段?!睋]揮手:“云在青天水在瓶,都各自去辦差吧!” 國相和竇蚡等著長孫媚陪同圣人離開御書房后,這才退了下去。 “圣人,該進丹了!”出了御書房,老總管魏無涯已經在外面等候。 圣人抬起右手,輕輕撫弄了一下自己的左手手背,這才問道:“洪陵獻上來的丹藥,還剩下多少?” “洪陵真人雖然不在了,但這幾年煉丹之時,他的大弟子玄霄一直協同主持?!崩峡偣茉谑ト嗣媲坝肋h是半弓著身子,對圣人的沒一個問題,都會用心回稟:“老奴就是為了以防萬一,所以囑咐洪陵真人煉丹之時必須讓玄霄對煉丹的過程一清二楚,如今玄霄可以立刻接替洪陵真人的差事,不會耽擱煉丹。上次獻上來的丹藥還足夠六日所需,三日之內,長生觀會進獻新的丹藥入宮?!?/br> 圣人顯出滿意之色,看向長孫媚道:“媚兒先退下吧?!?/br> 長孫媚溫順一禮,沒有一句廢話,緩步推開。 魏總管這才上前扶住圣人一只手臂,緩步前行,穿行在御書房旁邊的小花園中。 “兵部的事兒,你是否知道?”圣人忽然問道:“你手底下的紫衣監耳目眾多,武德坊兵器庫里存放了殘刀,你莫說你一無所知?!?/br> 魏總管沒有猶豫,很直接道:“老奴略有耳聞,但老奴的手臂不能伸得太長,有些事情只能做一個聾子?!?/br> “略有耳聞?”圣人瞥了魏總管一眼,沒好氣道:“你這條老狗,為何從未對朕提及過?” 魏總管露出一絲笑容,似乎對“老狗”這樣的稱呼十分受用,輕聲道:“老奴雖有耳聞,卻沒有確鑿證據,而且老奴也并沒有讓人去調查?!?/br> “為何不查?” “紫衣監保護的是圣人,而不是朝廷?!蔽嚎偣芷届o道:“有些不該查的,老奴也就不會去查?!?/br> 圣人停下腳步,那雙曾經魅惑天下的眼眸如今依然明亮如水,扭頭看著身邊恭敬地老太監,冷笑道:“你是不敢查,還是不會查?” “老奴很早就對圣人說過,有時候老奴的耳朵聾得厲害,眼睛也花的很厲害?!蔽嚎偣車@道:“只要不傷及圣人,老奴就只是宮里的一名老太監。老奴是守衛這座皇宮的一條老狗,有人想要動皇宮的一磚一瓦,這條老狗立時就能變成齜牙咧齒,將他撕成粉碎,可是只要不靠近皇宮,這條老狗就只會趴在墻根下,即使聽到外面有吆喝聲,也沒有興趣睜開眼睛?!狈鲋ト说氖址€定無比,輕聲道:“圣人就當這條老狗睡著了?!?/br> 圣人看著魏總管,忽然笑了起來,罵道:“你這老東西,越來越不成樣子了?!本彶角靶?,沉默了一下,終是問道:“背后是誰,你是否也不知道?” “老奴略有耳聞?!?/br> “是誰?” 魏總管搖搖頭,神秘一笑:“用不了三日,那人就會跪在圣人面前,老奴現在還真不好說?!?/br> “你當真不講?” “老奴睡著了!” 圣人笑著,沒有繼續多問。 這條老狗很忠誠,卻也很精明。 這天下間,想對圣人忠誠的人不在少數,精明的人同樣多如牛毛,可是能忠誠到骨子里同時也精明到骨髓里的奴才,或許只有身邊這名老太監。 圣人知道他不會隱瞞不該隱瞞的事情,但同樣不會輕易將不該說出的話說出口。 這條老狗沒有說出來的話,圣人心里其實已經了然。 如果當真一無所知,又怎會將這樁案子交給大理寺查辦? 宮里的事情,身在兵部的秦逍自然是一無所知。 竇蚡入宮,兵部上下所有的官吏都老老實實待在衙門里,天黑之后,衙門里提供了飯食,大多數官員都是心中忐忑,庫部司發生的事情,早已經傳遍了整個兵部衙門,知曉此事的官吏們當然知道這又是一場了不得的大案。 今年似乎對兵部是個水逆之年,從開年過后,就一直不太平。 范文正一案的余波未消,又一起大案發生在兵部,誰也不知道這一次又有多少人頭落地。 庫部司的官吏們本就心中忐忑,等到大理寺的人忽然出現在兵部,將庫部司主事韓晝帶走之后,眾人更是惶恐無比,都只覺得大難臨頭。 一旦韓晝真的被定罪,無論庫部司其他官吏是否參與此事之中,必然會有不少人牽連進去,將帝國軍器以次充好徇私舞弊,誰都知道這是人頭落地的事兒。 如果說庫部司還有一人淡定自若,那就只能是秦逍。 衙門里提供的飯食其實還算不錯,庫部司的幾名令吏在同一間屋內用餐,其他幾人都是心中忐忑,哪里吃的下飯,倒是秦逍酒足飯飽,看著其他幾人憂心忡忡樣子,忍不住道:“幾位大人該吃飯也要吃飯啊,事情已經發生了,還是多保重身體要緊?!?/br> 幾人都看向秦逍,事情是從甲字庫被揭開,幾名令吏都不是蠢人,知道這事兒若是與秦逍無關那才真的見了鬼。 除了費啟吉為人謙和敦厚,神態還算正常,另外兩名令吏看秦逍的眼神就有些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