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風華 第247節
韓雨農當然清楚范文正的心思,一旦西陵丟失的責任真要兵部承擔,那么兵部必然會受到重創,身為兵部堂官,范文正第一個就脫不了干系,甚至這個尚書的位置也保不住。 所以將罪責牽扯到其他人的頭上,甚至牽扯更多人進來分擔兵部的責任,只要牽涉太廣,甚至將其他各部衙門卷入進來,為避免京都發生一場大震蕩,圣人定然會從輕發落,避免因為西陵的丟失而導致朝中更大的動蕩。 韓雨農也不希望朝中出現動蕩。 這個時候一旦朝中掀起波瀾,只會延誤出兵平叛。 可是他絕不能接受范文正將責任全都推到西陵官員身上,更不可能幫助范文正狀告姚慕白,成為范文正手中的棋子。 十幾年來,帝國派往西陵的官員,確實都是在朝中受到排擠之人,前往西陵為官,也確實與發配邊關無疑,在那邊為官,環境極為惡劣,而且朝廷多年來一直將西陵當作一塊雞肋,甚至派駐西陵官員們的俸祿都要看西陵世家的臉色。 韓雨農在西陵多年,甚至在那邊為官的艱難。 要錢無錢,要人無人,甚至許多官員只是掛著官身,手中卻毫無權力。 姚慕白身為西陵都護,以手中掌握不多的權力盡可能地維護大唐在西陵的臉面,也盡可能地維護百姓,讓百姓念著帝國的好,最終更是在除夕之夜與將軍一同為國殉身。 如今兵部要將罪責扣在這樣一群人的身上,韓雨農當然不可能答應。 龜城的丟失,韓雨農固然自責,但當時都尉府幾十號人,又如何能夠與數百名訓練有素的死翼騎兵相抗?敵強我弱,都尉府上下卻還是奮戰到底,大部分共事多年的衙差們都在那一夜戰死,活下來的也都被關進了大獄,成為階下之囚。 韓雨農問心無愧。 但作為龜城都尉,沒有提早發現叛軍跡象,至少都尉府也確實是在自己的手中被死翼騎兵奪走,韓雨農甘愿承認自己的過失。 他可以自己認罪,卻絕不愿意牽連到其他任何一人。 一夜斟酌,黎明時分,韓雨農終于將認罪狀寫好,其中將那一夜自己所知發生的事情寫得詳詳細細,也坦然承認自己實現并無察覺叛軍跡象,有失察之罪。 雄雞司晨。 當第朝陽升起的時候,灰袍官員已經推開了韓雨農的房門,這是兵部最僻靜的一處房舍,韓雨農扭頭看到灰袍官員,站起身來。 兵部范文正所為讓人不齒,但韓雨農卻沒有失去禮數。 “本官是兵部侍郎竇蚡?!被遗酃賳T單手背負身后,含笑道:“部堂大人讓本官過來瞧瞧,你這邊是否寫好了?!?/br> 韓雨農拿起認罪狀,雙手呈給兵部侍郎竇蚡,竇蚡接過之后,掃了幾眼,才含笑道:“你不用擔心,讓你寫明這些,并不是要治你的罪?!被厣淼溃骸皝砣?!” 從外面走進一人,提著精致的飯盒,走到桌邊,從飯盒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了酒菜,菜肴不多,卻很精致,屋內彌散著香氣,無論是樣式還是氣味,都能勾起人的食欲。 “一夜辛苦,先吃點東西吧?!备]蚡收好認罪狀:“這個本官送呈給部堂大人?!币婍n雨農站著沒動,抬手指著桌上的酒菜道:“趕緊趁熱吃吧?!?/br> 韓雨農道:“大人,認罪狀卑下已經寫好了,如果現在不逮捕卑下,不知卑下是否可以回去了?卑下住在四平坊長樂客棧,在朝廷發落之前,會一直待在那里,不會離開京都,這邊如果要傳訊卑下,卑下隨時可以過來?!?/br> “先吃東西再說?!备]蚡看似很是隨意。 韓雨農道:“多謝大人,不過卑下還不想吃東西?!?/br> 竇蚡微皺眉頭,終是道:“部堂大人的意思,他自己會寫一道奏折,連同你這道一起遞上去。宮中那邊傳來旨意之前,你最好還是留在兵部。你有什么需要的東西,這邊會派人發給你準備,一日三餐也不會耽誤?!?/br> 韓雨農也不廢話,只是微一拱手,走到一張椅邊坐下,身板挺直,并沒有準備用餐的意思。 竇蚡只能道:“吃完之后,讓人進來收拾就好?!币膊欢嘌?,心知若是再多說,韓雨農只怕會生出疑心,甚至不敢向酒菜看上一眼,出了門去,招手叫過那名送餐的男子,低聲道:“你就在這里看著,他要吃了東西,立刻報我?!?/br> 那人拱手稱是。 竇蚡見到范文正的時候,范文正已經梳洗干凈,正坐在桌邊用早餐,見到竇蚡進來,招手道:“還沒用過早餐吧?一起吃點?!?/br> 竇蚡在邊上坐下,取出認罪狀,呈給范文正,范文正放下筷子,接過打開看了看,皺眉道:“血戰到底,嘿嘿,這是在表功還是在認罪?” “后面倒是寫了,他事先對叛軍的跡象一無所知,而且叛軍最終奪下了龜城,他難辭其咎,也算是認罪了?!备]蚡道:“他既然寫了這份認罪書,如果讓他重寫,以他的性情,換湯不換藥,還是這個味道,不會牽涉到其他人。不過這道罪狀,足以證明吏部當初用人失誤,到時候咱們將黑羽也牽扯進來,是他和吏部一起安排了韓雨農前往西陵擔任都尉,只要黑羽和吏部卷入進來,咱們這邊就好辦多了?!?/br> 范文正微微頷首,揮手讓邊上伺候的人退了下去,這才低聲問道:“他現在怎樣?” “酒菜擺上,他卻沒有動筷子?!备]蚡皺眉道。 范文正一怔,也是皺眉道:“難道他察覺到什么?” “應該不會?!备]蚡道:“剛剛寫了認罪狀,心情低落,擔心自己有牢獄之災,一時吃不下也是正常。部堂不用著急,他總不能一直不吃東西,咱們還有時間等他動筷子,哪怕等到晚上,咱們也不急?!?/br> 便在此時,卻聽到外面傳來匆匆的腳步聲,又聽一個聲音在門外道:“部堂,卑職有事稟報?!?/br> “進來吧?!狈段恼掌鹫J罪狀,便見從門外進來一名官員,躬身行禮,低著頭。 “韓晝,什么事情要在這個時候來稟報?”竇蚡瞥了來人一眼,這名官員是兵部庫部司主事韓晝,前兩日也正是他在兵部門前將令人驅趕秦逍。 韓晝忙道:“刑部……刑部那邊有人敲鼓!” 第388章 血閻王 尚書臺六部衙門分落于皇城附近的朱雀大街和玄武大街。 兵部座落在朱雀大街中間,畢竟是兵之大事,兵部自然是處在朱雀大街風水最好的地方。 刑部同樣在朱雀大街,離兵部其實不算太遠,畢竟整條朱雀大街也不算太長,不過比起兵部的風水,刑部卻是差了許多。 各部衙門建筑式樣不盡相同,大多數飛檐如鳳,翹指天際,而且不少都是紅墻青瓦,古色古香。 刑部和其他衙門是不同的。 整座刑部官署,方方正正,毫無特點,黑色石塊壘起的官署,完全沒有其他衙署那種古色古香甚至肅穆的氣息,更多的是散發出一股陰郁氣息,這種氣息,似乎是從刑部官署高墻的每一塊磚瓦之中散發出來。 若是俯瞰,倒像一口放在朱雀大街邊上的巨大石棺。 不過在很多人眼中,刑部與棺材并無甚什么區別。 京都府負責京都治安,而刑部則是掌理天下刑名,大唐帝國每一名被處決的人犯,生死簿就在刑部之中。 大唐十八州,但凡有判處死刑的案子,在將犯人打入死牢之后,便會將卷宗送往刑部,經過刑部審核,確定案件并無疏漏,只要在卷宗上披紅發回,那么刑犯就只等著秋后開刀問斬了。 刑部有決斷世俗小民的生死之權,但是在大唐立國之后,刑部實際上一度并無多大實權,而且只要擁有七品以上的官身,刑部便沒有定案權,只有行刑權,官員犯案之后的生死,只能由天子來定奪。 不過如今的刑部,早已經不是從前的刑部能夠相提并論。 天亮時候,從朱雀大街的街頭便有一輛馬車出現,馬車后面拉著板車,板車上架著一只大鼓,用繩子固定在板車上,十分牢固。 駿馬不但拉車,馬背上還騎著一人,所以走得很慢。 從兵部大門前走過的時候,剛剛輪值的守衛便認出騎在馬背上的正是兩天前來兵部找尋韓雨農的那個年輕人。 馬車拉著大鼓,如此奇怪的行徑,在朱雀大街可說是聞所未聞,朱雀大街兩邊官署的衛兵都是睜大眼睛,只以為自己看花了眼。 騎在馬背上的當然是秦逍。 馬車走在朱雀大街,直接到了刑部那充滿陰鷙氣質氣息的官署外,秦逍抬起頭,看著官署門頭“刑部署”三字,腦海中已經想起了昨夜顧白衣對這座官署主人的評價。 “那是個瘋子?!鳖櫚滓抡f道:“對他來說,最大的快樂,就是看到別人在他面前遭受到非人的折磨,他癡迷鮮血,就像野獸一樣,樂此不彼?!?/br> 秦逍記得很清楚,提及刑部那位堂官的時候,喜怒不形于色的顧白衣,眉宇間竟是顯出了極其明顯的厭惡之色。 顧白衣對刑部尚書盧俊忠的生平十分清楚,詳細告知秦逍,秦逍對這位掌理帝國刑名的最高長官,卻也已經頗為清楚。 盧俊忠原本叫盧智,二十歲出頭就進了刑部,在刑部熬了十多年,也只混了個刑部司令吏之職,在刑部官署可說是升官極慢。 按照大部分的說法,盧俊忠樣貌奇丑,兩耳尖尖,身材干瘦,渾身上下給人一種極不舒服的陰郁氣息。 在大唐為官,有時候外貌也十分重要,像盧俊忠這樣莫說談不上儀表堂堂,便是普通人也及不上,更加上性情也是頗為古怪,所以在刑部同僚眼中極不受歡迎,而且幾人刑部堂官對樣貌丑陋的盧俊忠都頗為厭惡,其中一名叫做張順的刑部堂官,甚至下令,不讓盧俊忠出現在他眼前。 連堂官都存有厭惡之心,刑部上下自然也都看不上盧俊忠,盧俊忠亦成為刑部另類,深受排擠。 如果就這樣下去,盧俊忠最多也就混到個刑部主事,老來致仕還鄉,這一生就此度過。 但圣后登基,卻給了盧俊忠一躍而起的千載良機。 圣后登基之前,德宗皇帝頒下詔書,冊立圣后夏侯為儲君,朝野皆驚。 大學士趙炎括連同二十多名朝廷重臣上書勸諫,懇求德宗皇帝收回成命,卻并無扭轉局勢,德宗皇帝駕崩之后,圣后夏侯于當年七月登基稱帝,稱圣人,定年號為天昌。 而夏侯登基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要清理曾經上書反對自己繼位的趙炎括一群朝臣。 然則趙炎括非但清廉,而且威望不低,便是另外二十多名官員,許多也都是正直忠臣,要清除這樣一批人,自然不是說殺就殺,必然需要拿出確鑿證據。 圣人將徹查趙炎括一群人的交到刑部,暗中吩咐刑部盡快找尋這些官員的罪證,但刑部卻一直沒有進展。 畢竟在圣后登基之前,刑部的實權并不重,而且七品以上的官員刑部都沒有審訊定案權,朝中高官犯案,只能由大理寺來審訊,定案之后,上呈皇帝,皇帝朱批過后,大理寺再將人犯丟給刑部,由刑部執行刑罰。 新皇登基,沒有將審理趙炎括等人的任務交給大理寺,而是交到了刑部手中,只因為當時上書的官員之中,亦有大理寺的一位高官在內。 刑部立國之后何曾審理過如此一群朝中忠臣,頓時慌了手腳。 最要緊的是,趙炎括等官員大都有清名,而且威望極高,刑部擔心真要定了這些人的罪,必將遭受朝野唾棄。 是以刑部諸多官員都不想沾上這個燙手山芋。 正在此時,盧俊忠主動請纓,刑部堂官正愁無人,便將查找罪證的差事丟給了盧俊忠。 盧俊忠手中有了權力,第一時間逮捕了上書的其中兩名官員,一開始并非以謀逆之罪逮捕,這兩名官員早年一些不光彩的事情被盧俊忠抓在手中,進了監牢之后,僅僅用了一天時間,便承認結黨謀逆,而且供認了其他人。 盧俊忠迅速將供出的官員抓捕入獄,隨著被抓的官員越來越多,口供也越來越多,不到半個月時間,趙炎括也以謀逆之罪被抓捕入獄,盧俊忠手握諸多官員的口供,硬是搞到暗有趙炎括血手印的罪狀書。 前后半個月時間,牽連官員近百名,趙炎括等二十四名官員被處以極刑,其他官員或關押或流放,在盧俊忠的協助下,夏侯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迅速地清理了反對自己登基的諸多官員。 盧俊忠因此直接被提拔為刑部侍郎。 接下來幾年間,盧俊忠網羅諸多心狠手辣的角色進入刑部,成為他的助手,掀起更大的風浪。 新皇登基三年之內,盧俊忠前后興起三大案,牽連的官員數百名之多,在圣人的默許下,無數官員被刑部定罪,爾后殺頭流放,空缺出來的官位,迅速被忠于圣人的官員所替代。 非但如此,盧俊忠最后更是將血手伸向了李氏皇族,諸多皇室宗親或死或流放,下場凄慘。 可是每一個被定罪之人,盧俊忠手中都握有他們自己供認的罪狀書。 于是后來人們漸漸知道,這位盧大人暗中令人制造了各種殘酷的刑具,號稱刑部十六門,也便是說,在刑部之內,設有十六處刑房,每一間房里,都有一種殘酷至極的刑罰。 不過往往還沒進入十六門,犯人就已經招供定案,只有那些硬骨頭才能享受到十六門的待遇,可是骨頭再硬,進了十六門,經受不住三種刑罰,往往就忍受不住。 進入刑部大獄,無論身份高低貴賤,不管罪行輕重,來了就只有一種身份,那就是囚犯。 對待犯人,先往鼻子里灌醋,讓犯人浸泡在屎尿之中,無水無食,再將刑具擺放在犯人的面前,見到刑具的犯人,嚇得魂飛魄散,許多人甚至自己誣陷自己,不想經過刑訊,早早定案。 最恐怖的時候,一些人只要聽說刑部的人登門,立刻自我了斷,寧死不進刑部門。 盧俊忠升到刑部尚書之后,威風凜凜,想到曾經擔任過刑部堂官的張順,有心要在這位老上司面前逞威風,下了帖子,要登門拜訪,可是等到登門的時候,老堂官張順已經服毒自盡。 對這位刑部堂官來說,一場案子下來,如果不死個上百人,那實在對不住自己的辛苦,所以只要是盧俊忠親自過問的案子,必然會以血流成河收場。 死在盧俊忠手中的官員不計其數,在他最威風的時候,達官貴人王公貴族在盧俊忠面前如同貓狗一般。 也正因如此,盧俊忠在朝中的敵人不計其數,各方勢力都恨不得將盧俊忠碎尸萬段,是以匿名參劾盧俊忠的折子也是如同雪片一般。 不過盧俊忠如此囂張,固然是因為確有手段,更重要的原因是背后有圣人的撐腰,雪片般的彈劾折子根本沒能撼動他分毫,而且得到圣人賜名俊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