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窗05
文卿并非不清楚手指的傷口是何時綻裂的,相反,那一刻錐心的疼痛教她事后仍舊記憶猶新。 也沒什么特別的,無非是盛粥的時候,桶蓋忽然落下來夾到了她的手。那時境如也在場,見她眉心緊蹙,上前仔細關心了一番,并說:“不然我跟小師姐說說,讓她自行上齋堂用膳,她也該出來走走了?!?/br> “你不能跟她說?!蔽那淙缘皖^看著包扎的手指,一點紅色暈在了白色的紗布上。 “可是你的手……” “境如,你不要跟她說,我沒事的?!彼淄?。 雖然她們之間距離如此之近,可境如分明感覺那種眼神就是“望著”。 她心中一慟,“為什么?” 文卿不知如何回答。 其實她自己也不明白。 在看見血痕的一瞬間,比起驚慌,她首先想起了鶴生緊張的目光。 她隔著紗布輕輕地摩挲著傷口的位置,眉目充滿著溫暾的柔情,以及貪戀。 她想,如果鶴生真要親力親為,也許自己很難再有為了照顧她而受傷的機會了。 “我沒事的……”文卿無端重復著。 境如雖然不懂,但是心里有個聲音讓她不要繼續追問。 文卿走后,境如也吃得差不多了,她收拾碗筷準備起身,忽然身后響起一個聲音: “還真是命好,總有人上趕著伺候她一個瘸子?!逼忌鷰熃銗艕诺氐?。 一個命好的人總是招人怨恨的。在其他坤道的眼里,鶴生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看看她,就算從小被父母扔在道觀,也有婆子丫鬟伺候。后來婆子丫鬟棄她而去,師傅便對她格外照顧。師傅死了罷,人又回京城當她的高門貴人去了。好不容易見她本家大廈傾覆,原想這回總該落魄了,可回到道觀,住得仍舊是體面的客堂,還有一個沒皮沒臉的小師妹照顧伺候。 好似生來就是大小姐的命,教她們這些泥地里的人顯得像個笑話。 萍生因此時常對境如冷嘲熱諷,給她使絆子,就像當初對待鶴生那樣,孤立她,冷待她??删橙缗c鶴生到底不是一個性子,面對這些仍舊沒心沒肺,尋常嬉笑怒罵而已。萍生心中不平,便向溫敏師姑遞話,依言說的是: “師姑,您勸勸我師傅,當初是她自己還的俗,如今回來了,霸占著客堂也就算了,還教咱們觀內的小道跟奴才似的伺候她,這豈非是太不像話了。師姑,這些話我只同你說,我師傅她不知怎么的,偏生就是照顧那人。境如那丫頭也是,耽誤了自己的工夫不算,還因此與我們這些同門的師姐生出嫌隙?!?/br> 溫敏與敬秋說了此事。其中的緣故她是知道的,因此只勸:“我知道你念及她死去的師傅,因此對她照顧有加,可你替她招來他人的記恨,他日鶴生未必不會因此受苦?!?/br> 敬秋思忖了一番,心覺有理,翌日便喚來境如淺談。 當日飯時,萍生見境如并未給客堂那人送飯,便知得償所愿,心中更是得意萬分。 境如見她小人得志,不忿地瞪道:“師姐難道不覺得如此行徑過于低級了么?” 萍生笑盈盈地譏誚道:“看來境如師妹是當人奴才當上癮了,師姐為的你好,如今竟反過來怨恨起師姐我來?!?/br> 萍生身旁的小道附和道:“境如師妹,你我才是同門的師姐妹,她只是借住在觀內的客人,勿要不分軒輊?!?/br> “她既是客人,我難道不應該厚待她,難道師姐的待客之道便是刻薄客人?” 萍生冷哼一聲,“若只是借住幾日的客人我自然不會刻薄?!?/br> 這話雖未說盡,可境如卻聽得分明。 這三年間,鶴生這個瘸子的身份讓她享受了觀內所有的特殊待遇,額外的炭火,額外的草藥,額外的住宿,額外的日常用度,三餐需送,燒水煮茶有境如cao持,就連換洗的衣物也不必自己辛苦。 眾小道的衣物大都自行負責,師傅師姑的衣服則分擔給當月值日的小道,鶴生的腿腳不方便,便也一并分擔了。境如想了一想,這才想起這個月是萍生師姐值日。難怪如此怨恨。 境如笑道:“師姐若嫉妒,大可以也捐一筆香火錢,倒時境如如何不能伺候你了?!?/br> “你、”萍生狠狠咬著牙。萍生當初出家是因為家里難以為繼,賣了她還有富余能留給她弟弟娶媳婦兒,輾轉了一番才入了道門,因此對錢這東西,得不到反而更加厭惡起來。她起身道:“就憑那筆臭錢就想我們供養她一輩子?” “哪來的我們?”境如也不甘示弱地逼上前一步。 一觸即發之際,這時一聲呼喚傳來:“境如?!?/br> 是文卿的聲音?;仡^看去,她正娉娉婷婷地走來。 境如瞪了眼萍生,“宋姑娘認識吧,師姐覺得她算不算是客人呢?”便屁顛屁顛地跑上前去。 是啊,有些人的命就是那么好,就算沒有境如,也有一個俗世女子冒著大雪上山找她。 來到文卿的面前,境如笑問:“jiejie的傷可好些了?” “雖還有些疼,不過已經沒有大礙了?!?/br> 將食盒裝了兩份飯菜,二人一并出去。 這食盒是文卿從道觀的一位師傅那里討來的,眼下又下雪了,這食盒真是換得恰如其分。 文卿與境如慢慢地走著,方才走遠一些,她低聲問境如:“方才那人是誰?” “你都聽到了?” 文卿點頭。 境如不知如何說起,只是落落拓拓地聳肩,“不過一個嫉妒小師姐的跳梁小丑罷了,加上這個月她值日,因此才會如此面目可憎?!?/br> “值日?” 境如與她解釋了一番,文卿聞言默了良久,方才問道:“她可曾欺負過你?” “欺負!怎么可能沒有欺負!” “都是如何欺負的?” “拉幫結派孤立我啊,奚落我啊,練功的時候為難我啊,污蔑我讓我被師姑罵啊,還有還有,最過分的是在前些日子她們弄濕了我的被子,給我凍的,不過我可不是好欺負的,當夜我就跑去她那里跟她一塊睡了,下一回她就不敢再弄濕我的被子了?!闭f到這里,她發現文卿眸色微異,心以為她是心疼自己了,便笑道:“嗐,這種事情沒什么大不了的,她們見我全不在乎,也就沒意思了?!?/br> 文卿回過神來,笑了笑,“是這樣啊?!?/br> “宋jiejie,你聽聽就罷,千萬別往心里去,我們這里雖然是道觀,人際瑣事可一點不比俗世少,你慢慢就知道了?!?/br> “嗯……” 文卿口中雖應了,心中卻不能忘懷。 她以前便知鶴生在道觀的日子過得不順心,可真要面對,卻是另外一回事。 她不由自主地臆想,年幼的鶴生是如何被欺凌、被孤立,又是如何懷著恨意度過那漫長的歲月。 晚膳用得沉悶,文卿沒什么胃口,瞧了瞧她,欲言又止。 鶴生注意到她的視線,眉不抬眼不動地輕啟朱唇,“你若掛念,大可以去找她,不必勉強自己跟我用餐?!?/br> 平平淡淡一句話,從她口中吐出便自帶一種刻薄。 文卿一貫了解她的脾性,此時卻因思緒煩亂,起身便說:“不好意思,我出去一趟?!北汶x席了。 鶴生這才抬眼看向她,文卿的背影不一會兒就在她的視線里消失了。 她將筷子一摔,艱難起身向靜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