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風不動(下)(補2)
侯萬金再見著流霞君時,對方已恢復盛裝,其人衣似霞錦,發髻高聳,半倚在珊瑚床上,顯是等候已久。 侯萬金也不廢話,照面便向她拱手行了個大禮。 “……侯樓主這是何意?”對方一雙灼焰也似的眸子瞥過來,頗有幾分意味深長。 侯萬金直起身子,聲音微?。骸斑€請流霞君救我女兒?!?/br> 流霞君面色不動:“樓主何意?方才我便已同你說清了,這成珠‘大儀’的機緣錯過便是錯過,天意如此,少樓主能醒來已是萬幸,旁的我也愛莫能助——哦,荒禍使豈非也在,莫不是沒能為樓主排憂解難?” 侯萬金心下暗恨她裝模作樣,可眼下情形已由不得他不低頭。 他說:“荒禍使的法子治標不治本,我……實在不忍瀾珊再受苦楚?!?/br> 見流霞君不語,他又放低了聲音:“我知上君一直以誠相待,怨我不肯竭誠合作……也怨我有眼無珠,直到今時方才想通,我兒唯一活路非在天玄定鈞,但在上君一念之間?!?/br> 流霞君不置可否。 “如何想通的?”她問。 侯萬金躊躇片刻,便坦然承認:“早前我不敢同上君交命交心,全因對小女的病還有疑慮,不敢隨意舍了那荒禍使的‘淬靈針’。天玄與我交好多年,若非承他們的情,那荒禍使是決計難請到的?!?/br> “說起來,這些年我亦是承他們的情分,所有法寶靈物皆是挑著最好的備給他們,甚至想著有朝一日我若遭不測,哪怕將瀾珊托付給他們亦不是不可——可誰能想,我一片誠心托付,卻屢遭天玄猜忌?!?/br> “旁的不說,就說那萬金集之事——珊兒向來單純,若非天玄小兒口蜜腹劍,如何能哄得我兒見面就同她交心帶她進去,又取了靈物出來?分明便是天玄早已對我兒續命之事有了疑慮,故意送人到她身邊……說來可笑,早年那天玄掌門答應得好,允諾珊兒去他那處清修治病,旁的閑人一概不管、一概不見,多年以來也確是如此——獨獨此次,非得帶個朋友回來。也是我一時糊涂答應了她,沒放在心上……誰能想就在這節骨眼出了事?!?/br> 流霞君“唔”了聲:“那小徒說來還有些身份,不好處理?!?/br> 侯萬金說“是”:“無論清理也好,追討也罷,那祭劍、荒禍二使都在,自是不好動作——呵,這豈非又是巧了?我剛問過我兒,所幸帶出的不過是些礦石靈草,縱使追查起來,亦不算難圓?!?/br> 流霞君道:“可那天玄小兒向來狡猾,必不會只有這一手?!?/br> “正是如此,”侯萬金徹底沉下了臉,“說來慚愧,我也是剛剛才想通——那‘成珠’之儀不成,我請上君來為我兒救治,放哪兒也是問心無愧、理所應當,如何就這般巧,立刻遭賊刺探?且那荒禍使來的時機亦實在太巧,捉人也全然不用心思,分明便是同那人蛇鼠一窩,對我早有疑心!” “還有,若非上君此趟前來,透露了那‘絕味鼎’的消息,我又從何得知,原來天玄早已掌握了徹底救治我兒的訊息,卻遲遲不肯透露?莫不是怕徹底治好我兒后,便不好再用那‘淬靈針’的法子吊著我?” “也只有這樣才說得通,他們這般提防著我,反復來探,大約就是怕我同上君走到一處……不——分明早就將你我視作一伙!” 侯萬金冷笑:“我侯某雖不說是什么正人君子,可這人情財物往來向來只求公平公正、問心無愧——我將身家性命全部托付于他們,卻橫遭反復猜忌,連珊兒都……差點被他們誆騙去?!?/br> 說到這里,侯萬金終于不再掩飾眸中恨意,一想到方才女兒遲遲不肯回應他的許諾,心口便隱有陰火不熄。 他再度朝流霞君躬身長拜:“我這輩子所求,不過是希望我兒康健,為此散盡家財也在所不惜——誰若想將珊兒從我身邊奪走、騙走,那便是要了我的命?!?/br> “我只求上君助我,告訴我何處可尋得那‘絕味鼎’為我兒重塑rou身,若是此事可成,侯某但憑上君驅使!” 侯萬金一番剖心之語說得慷慨激昂,動情之處自覺再真切沒有,頭皮后背都微微冒出熱汗來。 可他這般揖下去足有半盞茶的功夫,面前之人卻始終不語。 侯萬金飛快地再心中又過了遍先前的說辭,自覺已經誠意十足,不明這海閣之主為何如此沉默。 待得他背上的汗略略轉冷,海閣之主才低低一笑。 “當真可憐?!彼f,“原來樓主居然被騙得這般慘?!?/br> “……” “若非今日聽樓主一言,我亦是不知,原來在你眼中,我竟然是這般良善——候樓主,你就不怕我也是來騙你的么?” 侯萬金一僵,正想分辨什么,可被那灼焰般的眸子冷冷一掃,原先想好的托詞又盡數咽了回去。 半晌,他終于收起了那副慷慨激昂的神色,挺直腰桿,淡聲道:“流霞君玩笑了,我只求我兒康健,自可立誓?!?/br> 流霞君眸光閃了閃:“侯樓主玩笑了。我知樓主苦處,亦曉樓主誠心,不然也不會千里迢迢來此。我只是想提醒樓主,同海閣合作,只求明心見意——蠢人不好,心懷鬼胎的自然也不行——此外勿論正邪、更無謂那些對錯是非的大道理。樓主大約是同那邊處慣了,一時適應不過來也正常,往后你就會知道同我等合作最是順心隨意?!?/br> “今日少樓主死劫已破,足以昭顯我等的誠意——方才樓主一直不來,我也有些忐忑,如今樓主想明白了,我自是欣慰非常?!?/br> 這宮裝麗人一邊說著,一邊施施然下了珊瑚塌,哪有半分忐忑不安的樣子,分明是再篤定不過。 侯萬金早在來前便已想明白,瞧見她這副冷淡憊怠模樣也不生氣。 他問流霞君:“我已知海閣誠意,卻是不知上君有何吩咐?” 流霞君不答,只伸手在珊瑚塌上拍了拍。 整個房間隆隆震動起來。 四壁并屋內擺設皆消散不見。雖明珠尚在,然上下左右皆化作了幽深的碧水,其人身處其間,彷如驟然囚困水牢之中,端得窒息。 饒是侯萬金早已知曉海閣一行安置在明月湖中,這般“化形”的術法亦只是幻術的一種,卻依舊覺出了輕微的不適。 而這一猶豫,就見流霞君已然邁步穿進水幕之中,裙裾翩躚,仿佛游龍入海,最是自在閑適沒有。 再一眨眼,那抹艷紅已然隱入暗流之中,唯余鮫綃鱗光隱隱,朝著最深處曳去。 侯萬金立刻舉步跟上。 甫一入水,衣帶上的避水珠便泛起光來,將四周涌來的冰涼穩穩推開,只是這般動作之下,那流霞君行走的痕跡卻是不好再分辨。 侯萬金正欲調整,就覺手上一冰,低頭去瞧,卻是一道玉帶似的碧水伸到了他面前。他猶豫了下,還是收起避水珠,就著那玉帶的牽引徹底進入了水中。 如侯萬金這般淬體已久之人,體內靈氣自可流轉順暢,縱使氣息封閉亦是無妨。 只是他到底習慣陸上生活,兼之流霞君游速極快,有大約半柱香的功夫,他都有些辯不清方向,只依稀覺出是在向水深處而去。 又過了一炷香,那抹若隱若現的紅影終于在叁丈開外飄定。 侯萬金抬眼望去,只見那人薄紅的衣袖中透出光來,其中慢慢滑出一顆頭顱大的明珠,像是被什么吸著一般朝上飛去。 他全副心神都在那顆珠子上——直到它終于懸住不動,映出其后一片沉沉的黑影。 第一眼,侯萬金根本沒看出來那是什么,只以為是水中的山脈,通天徹地。 但他很快就意識到不對:明月湖雖深,水下卻不曾有這邊奇險地勢。 似是覺他困惑,那“山脈”忽就動了動,翻出一對森黃的蛇瞳來,其大小數倍車蓋不止,驟望之下,至邪至穢之氣撲面而來,如有實質。 侯萬金只覺一股寒氣自腳底而生,直沖頂心。 他想要說什么,然舌頭卻似被凍住了一般。 “侯樓主?!?/br> 許久,海閣之主幽幽開口。 “若山海之會時,樓主可將這天玄舊人也一同捎上——不回自當感激不盡?!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