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1118節
蕭素怒道:“我們在談論箭壘的問題,你念這些作甚?” 他為什么突然發火,這廝左一句“北賊”,右一句“北賊”,但他心里知道,那都是遼軍士兵,而不是什么遼國賊盜。 可他們也不能承認那些都是遼國士兵。 張斐道:“方才貴方所言不全,其中盟約約定的全文是,雙方以白溝河為界,且同時撤兵;此后凡有越界盜賊逃犯,彼此不得停匿;兩朝沿邊城池,一切如常,不得創筑城隍。不知是否?” 蕭素道:“這與我說得有何不同嗎?” “閣下忽略了一句,此后凡有越界盜賊逃犯,彼此不得停匿?!?/br> 張斐道:“雖然我當時沒有參與澶淵之盟,但是我們肯定也沒有想到,貴國會有如此多賊盜越界,我方才所念的,乃是關于歸信縣的具體記載,短短一個月內,貴國就發生十余次越界。 我們的邊防是完全沒有能力面對如此多的賊寇越界,故而我方才決定修建箭壘,彌補邊防的防賊能力,并且也取得一定的效果?!?/br> 說著,他將文案中抽出幾張紙,遞給蕭素,“這是在三年前,歸信縣將四位貴國來的賊盜交還給貴國處置的記載?!?/br> 蕭素草草看得一眼,就扔到一旁,“你少跟我說這些,我們只知道,你們這箭壘已經違反約定,必須得拆除?!?/br> 張斐道:“為了表示我大宋謹守盟約,如果貴國堅持要求,我們也愿意拆除這些箭壘。但是貴國也必須寫一份申明?!?/br> 蕭素問道:“什么申明?” 張斐道:“假設貴國的反賊越界,在我朝境內積蓄力量,貴國不得指責我國?!?/br> 蕭素聽罷,當即大怒,拍桌怒斥道:“爾等若敢這么做,必然會迎來我大遼十萬鐵蹄?!?/br> 張斐微微笑道:“當初澶淵之盟,特別列出這一句,就是為了防止這一點,可是你們北邊的賊盜是成群結隊,這是我們沒有想到的,以我們邊防的人力,那是難以應付,倘若這賊盜中混著貴國的反賊,他們隱匿在我朝,那可怎么辦? 我們只是為了履行約定,才修建的箭壘,而且眾所周知,箭壘只是用于防守,是不可能用于進攻的。 相比起增加駐防兵馬,這難道不是最好的選擇嗎?” 呂大忠他們不免都悄悄用余光看向張斐,心里暗自為此叫絕。 其實這條條文,主要還真是針對賊盜,以及遼人也擔心自己士兵越界被宋人抓了,到時有一個理由要回來。 反賊倒是其次。 如果宋朝敢收留反賊,那就是上升國家層面,有沒有這條,你若敢這么干,那我必然出兵。 但外交就是這么回事,既然張斐提出這一點,那就不得不防,如果出個申明,那宋朝可以光明正大收留遼國反賊。 那還得了。 一旁的蕭穎已經是忍無可忍,道:“什么北人越界,這都是你們南朝一面之詞?!?/br> 張斐道:“我們是有具體的記載,如果沒有的話,也就不會有我朝交還盜賊給貴國的牒文,關于這一點,諸位可以去調查?!?/br> 蕭素冷靜下來,稍一沉吟,道:“依你們之意,只要我們允許你們保留這箭壘,那么將來若有反賊越界,你們是一定會擒住,送還給我們?!?/br> 張斐微笑地說道:“閣下誤會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朝非常重視與貴國的約定,我們也非常愿意拆除箭壘,但是我們拆除箭壘,乃是為了打消貴國的疑慮,而不是想引發更深的猜忌。 我希望貴國可以理解,我們修建箭壘的初衷,其目的是要更好的執行我們雙方的約定,避免更大的糾紛。如果貴國執意讓我們拆除,我一定會拆除的。 但是我們有必要,將其中的來龍去脈,以及所存在的隱患告知你們,唯有如此,坦誠相對,彼此諒解,才能夠避免未來發生更多的糾紛?!?/br> 這一番表態非常溫和,語氣真摯,倒是為這番談判減少一些火藥味。 蕭素暗自皺了下眉頭,這個反賊問題還真是打在他們的軟肋上,因為遼國最近內部有些動蕩,不是說沒有可能發生的。 他又與蕭穎用眼神交流片刻,然后點頭道:“關于此事,我們還得先調查一番?!?/br> 張斐道:“當然?!?/br> 遼國使團皆是有些郁悶,開場竟然都沒有壓住對方,這跟預想中的不一樣。 因為他們料想這宋使就是一個慫貨,開場拿箭壘一事,定能壓制住對方,但不曾想這慫貨坐在桌上時,根本是一點都不慫??! 而呂大忠他們更多是感覺到驚喜,竟然還保住了那些箭壘。 在他們看來,這個幾乎是必丟的。 稍作調整后,蕭素又道:“關于河東地界爭議,我朝屢屢向貴國提及,但貴國卻總是消極應對,以至于你們南人侵耕我朝土地愈發嚴重,此番必然是要全部解決,決不能再拖下去?!?/br> 張斐直接看向呂大忠,好似在問,有這事嗎? 呂大忠立刻是據理以爭道:“每當地界引發爭議,本朝哪回沒有回應你們,何來的消極應對?!?/br> 蕭素道:“但你們都只是敷衍了事,問題并未得到解決,就如天池之地,本就屬我遼地,我們南院大王所部,常在此地牧羊放馬,如今那邊的牧場都被你們的南人侵占,變成耕地,真是欺人太甚?!?/br> 呂大忠爭辯道:“那天池分明就是屬于我大宋領土,我朝可是有牒書證明,而且在慶歷年間,本朝韓相公韓琦曾將此牒文出示于貴國?!?/br> 蕭穎笑吟吟道:“這天下人皆知,你們南人就好文字,關于牒文一事,我們可從未承認,我們只會關注眼前的事實。 倘若天池是屬于你們的領土,那為何本朝牧民在此牧羊放馬,未有遭受到遣還?而我們不同,我們在得知你們南人侵耕,便立刻發文告知你們,包括這回在內,這難道不足以證明天池是屬于本朝領土嗎?” 宋朝使臣聞言,不無郁悶極了。 明明就是你們遼人侵界,我們只是忍著沒說而已,如今你卻倒打一耙,可真是豈有此理,欺人太甚。 宋朝到底是弱勢一方,所以只要遼國做的不過分,都是隱忍。 就事論事,這河東河北,天時地利人和其實都在遼國那邊,打起來肯定吃虧,到底燕云十六州絕大部分都在遼國手里,而燕云十六州又是北邊最富饒的地區,遼國可以在這里大規模駐軍。 后來韓琦爭地,也沒有說要大規模驅趕這里的遼人,只是申明這里的主權,同時向這里遷入百姓,避免領土進一步被他們侵占。 呂大忠爭辯道:“我們之所以未說,乃是念及兩國和氣,卻不想,你們竟然得寸進尺?!?/br> “得寸進尺?” 蕭穎冷冷笑道:“倘若我們不是念及兩國和氣,何故還與你們商量,不直接派兵驅逐你們南人?!?/br> 語音中,帶有威脅之意。 老子的兵馬可就在后面。 張斐接過話來,“看來我們雙方都不愿意傷及兩國和氣,這很好,這也正是我們坐在這里的原因。而且,我們這回也是帶著誠意來的,我們希望劃定一條非常清楚明白的界限,至此,不要再任何爭議,避免造成誤會,傷及兩國和氣?!?/br> 蕭素聽罷,心中暗笑,看來這小子就只是嘴硬,到底還是非常忌憚我軍。點頭笑道:“閣下的話,我是非常認同,我們這回也是帶著誠意而來,希望劃定一條清晰的界限。 我們希望能夠依據蔚、應、朔三州分水嶺土壟為界,如此可以避免再出爭議,到底人為的界限,輕易改變,但誰也移不走這山河??!” 張斐小聲向呂大忠問道:“土壟是什么意思?” 呂大忠道:“下官也未知這土壟在哪?” 張斐道:“我問的是這個詞是什么意思?” “?” 呂大忠解釋道:“意思就是壘砌的土堆,就好似民間用這土壟來做兩家田地得分界線,在邊界也常以這種方式表明界限?!?/br> 張斐點點頭,又向蕭素道:“關于領土,茲事體大,不能草率行事,閣下所言土壟,我們都尚不知情,要不這樣,我們去實地看看,到底這土壟在哪里,然后再多討論?!?/br> 蕭素點頭道:“如此甚好?!?/br> 今日會議便到此為止。 回到休息的住所,呂大忠便立刻向張斐道:“張檢控,萬不可答應他們的要求?!?/br> 張斐問道:“為何?” 呂大忠道:“在此地,本就是有明確的界限,哪怕我們吃一點虧,就是退一步而來,我們在他們所謂‘爭議’的地區,也有修筑了壕溝,這是當年韓相公要求的,他們現在要求依據分水嶺土壟劃定,其目的就是毀掉之前的邊界,此地這么多山地,他們可以趁機蠶食我們國領土?!?/br> 張斐點點頭道:“但他們說得不明不白,我們也難以反駁,所以,必須得先知道他們的具體劃定方案,然后才能夠逐一反駁?!?/br> 這就跟打官司一樣,得先問清楚,才能去反駁他,他不說清楚,你的反駁就是蒼白無力的。 到底這古代劃分邊界,并沒有說劃到一草一木,而且這里確實有著大量的遼人,這其實是一個很尖銳的遼人。 關鍵你就趕不走這些遼人。 接下來,就是去實地勘察,看看遼使口中的土壟,到底是個什么東西,結果一行人在各個山嶺間轉悠七八日,愣是沒有找到那所謂的土壟。 這尼瑪可就尷尬了。 說實在的話,張斐也沒有弄明白對方唱得是哪一出。 還是說,他們真的就是隨便說說。 但是有一句話說得好,只要我不尷尬,尷尬地那就是別人。 再次回到大黃平,蕭素馬上就改口,強調自己的意思是,以蔚、應、朔三州的分水嶺為界限。 土壟? 什么土壟? 我有說過這話嗎? 張斐也懶得與他們計較,而是面色嚴肅道:“我之前就說過,我們此番是帶著足夠誠意來的,希望能夠劃清邊界,減少誤會,能讓兩國結萬世之好,也是為求造福后人?!?/br> 蕭素立刻點頭道:“我們也是?!?/br> “但是我完全感受不到貴國的誠意?!?/br> 張斐道:“我之前就說過,領土之事,對兩國而言,都是茲事體大,可不能嘴上說兩句,也不能隨便圖紙畫一畫就定下,必須是要實地考察,然后再做最終定論。 但若是以分水嶺來劃的話,就說我們兩國在這附近的邊界,地勢是極其復雜,山頭林立,河道蜿蜒,我們就是光考察可能都得花上一兩年之久。 這根本無法立刻解決紛爭?!?/br> 說到這里,他便拿出一份文案,“這是我朝根據牒文記載,所制定的劃界方案,是有著非常清晰的邊界劃分,還請諸位過目?!?/br> “哎!” 蕭素是接都不接,直接伸手攔住,道:“既然閣下強調誠意,倘若連一兩年都不愿意等,那又何來的誠意?” 張斐懸在半空中的手,頓了片刻,才慢慢收回來,心想,難道他們也想拖著?不會這么巧吧?試探性地問道:“所以貴方愿意就這個問題,談上一兩年之久?” 蕭素反問道:“要是一兩年能夠劃分清楚,怎么也比爭吵數十年要好吧?!?/br> 張斐皺了下眉頭,思索一會兒,“這事我們還得慎重考慮下?!?/br> 蕭素是胸有成竹道:“那我們就擇日再談?!?/br> “嗯?!?/br> 這出得大黃平,呂大忠便焦急地向張斐,“張檢控,小心中計??!” 張斐問道:“此話怎講?” 呂大忠道:“這些北人顯然是希望能夠拖延時日,而不是想打算立刻解決這邊界爭議問題?!?/br> 張斐點點頭,道:“這我也看出來了,但你認為他們是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這拖下去對他們有什么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