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1081節
他往往能夠占據道德制高點,而王安石是從未占據過道德制高點。 王安石對青苗法的解釋,永遠都是,地主收那么高,我才收兩分,我不是為民著想嗎? 但這個理由,經不起推敲,因為不是每個地主都收那么高,很多地主也收一分、一分五,免息的都有。 很多人也就這一點抨擊他。 不夠細致。 但張斐還主打一個細。 當富弼他們看到張斐呈上的調查報告后,不禁都是瞠目結舌,更不知該如何應對。 與他們想象中的還要細致。 雖然這上面只是酒稅的對比,但一目了然,讓人能夠直觀地感受到,兩地百姓的生活水準。 過得一會兒,富弼突然抬起頭來,向張斐問道:“根據你提交的這份證據來看,這酒稅的調整,還涉及到酒類的不同?!?/br> 張斐點點頭道:“正是如此,調整酒稅主要是為調控糧食,公平起見,非糧食釀造的酒,自然不應該給予增稅。 而目前市面上酒類所需糧食是各有不同,其中最典型的就是果酒,眾所周知,果酒所需的糧食是極少的,甚至沒有。 如果為求調控糧食,而針對果酒進行增稅,這顯然是不公平的。 河中府在調整酒稅第二年,關于酒稅的收入,就立刻恢復,原因就在于,酒戶開始大規模釀造果酒,從而避免負擔更高的酒稅。 好處就在于,使得糧價趨于穩定,也能夠讓官府購買更多的糧食。同時,關于酒稅的收入,并沒有持續走低,又維持到平均水準。 這還是一個例子,中間還有很多細分,以糧食為準,根據釀酒所需糧食的不同,制定不同的稅?!?/br> 富弼稍稍瞄了眼院外,但見那些商人是一個勁地點頭,對此似乎非常滿意。 這確實非常公平。 你既然說增加酒稅的目的,是為調控糧食,那跟我果酒有毛關系,如果增加果酒的稅,這顯然就說不通,一份完善法案,必須要在邏輯說得通。 這也是王安石不足,他絕對不會細分,肯定是針對所有的酒收稅,司馬光肯定會就這一點,抨擊他的政策。 能夠打敗司馬光的,唯有比他更細。 現在司馬光望著那份數據,已經陷入學習當中,這份數據為他打開一扇窗,將來又可以從哪些角度,去反駁王安石的新政。 趙抃突然問道:“在你們檢察院的這份法案中,雖然放開酒曲的限制,但是酒戶還是需要從官府那里獲得釀酒資格?” “是的?!?/br> 張斐點點頭道:“因為放開釀酒的限制,不等于是放開規范,我們必須要保證客戶的正當權益。 官府應該將責任,放在酒的品質上面,確??蛻舨粫鹊奖幌♂尩木?,不會喝到有毒的酒。 而且,當出現這種事后,公檢法能夠準確地找到負責人,如此就能夠為那些客戶討回公道,維護他們的正當權益。 當然,這也能方便管理,至少稅務司也不用每家每戶地去觀察,他們有沒有在釀酒?!?/br> 趙抃又問道:“會不會有人利用這個限制,去對酒戶敲詐勒索?” 張斐搖搖頭道:“我們其實不擔心,有人借用這一點,去對酒戶敲詐勒索,因為里面會包含詳細的申請規定。 如果你遵守了規定,又拿不到資格,你可以提起訴訟,這就是我一再強調,不要去畏懼公檢法,訴訟是在捍衛自己的正當權益,這與以前是有很大的不同,關于這一點,我也在國子監的教室里說到過,如今正在一步步實現。 唯一值得擔心的是,就是有人弄虛作假,給予那些本不夠資格的酒戶釀酒資格。關于這方面,檢察院、警署都會進行相關choucha的,同時酒戶也會相互監督。河中府就有酒戶檢舉過其它酒戶。 其中一旦有人弄虛作假,傷害的就是那些正當酒戶的權益?!?/br> 趙抃稍稍點頭,心想,這小子比我們想得還要周全。 富弼接著道:“張檢控可有考慮到,榷酒制和榷曲制,同樣也涉及到不少人的權益,比如曲院的酒匠,如果改為酒稅制,那這些人又該怎么辦?” 張斐道:“關于這一點,下官認為朝廷可以去參考河中府的一些政策,河中府當時也遇到過這種情況,因為朝廷長期施行榷曲制,使得許多酒樓就缺乏熟悉釀造酒曲的酒匠。 因此河中府在改革酒稅的時候,是將當地的曲院拆分開來,提舉常平司通過解庫鋪,與當地的商人合作,成立一個個釀曲作坊。 當地的酒匠并沒有因此丟失生計,反而賺得比之前更多,他們的工錢至少翻得一番?!?/br> 富弼問道:“可是在你的法案中,并未提及這一點?!?/br> 張斐回答道:“因為這完全是屬行政政策,我只能提供一些證據,一些建議,但不能寫入法案中?!?/br> 富弼沉吟片刻,心道,看來目前為止,還是只有他真正能夠做到政法分離。又道:“你方才提到提舉常平司通過解庫鋪與當地商人合作,這與榷曲制又有何區別?” 張斐回答道:“一個是行政司法規定,遵循的是朝廷政令。而令一個是商業契約約定,遵從的是契約原則。 “就算如此。為什么提舉常平司不直接與商人合作?”富弼又問道。 張斐回答道:“因為如果一方是官府,而另一方是民間作坊,直接合作的話,這會令商人感到不安,因為雙方的地位本就不平等,這是很難成功的。 但是通過解庫鋪與商人合作,就變成商人和商人之間的關系,所有的一切都將遵從契約約定,公檢法也是能夠更好地介入。 而這在份約定中,提舉常平司并沒有決策權和管理權,就只是享受盈利,真正去運作這個作坊的還是商人,而且是允許其他人商人與之競爭的?!?/br> 富弼又問道:“既然你認為,朝廷在酒制方面,應該是以收稅為主,那為什么還要讓提舉常平司摻合進去?!?/br> 張斐回答道:“富公似乎對此有所誤會,不是我允許與否,我沒有這權力。提舉常平司為什么不直接與商人合作,那是在于他們自己認為這做不到,沒有商人敢與他們合作,而不是我們公檢法不允許他們這么做,下官雖然身為河中府的大庭長,但沒有這方面的權力。 當時的具體過程,簡單來說,就是因為河中府酒稅存在著很多問題,是非常腐敗,導致百姓和國家的利益都受到損失,于是下官基于法制之法,捍衛國家、君主和百姓的利益,從而規范了契約原則,商稅則例。 然后提舉常平司根據皇庭頒布的法律,做出這方面的調整。 當時官府那邊既得顧忌那些酒匠的生計,又希望財政繼續增長,當然,如果在坐的各位認為,這么做是官府不愿意放棄酒曲的利潤,也不能說是錯。 總之,基于這些原因,他們才會決定通過解庫鋪與商人進行合作。 我們河中府皇庭無意干預,官府怎么運作。再說回這個法案,檢察院方面只是要求改為稅制,只不過富公方才提出這個問題,下官就只是拿河中府為例,因為河中府政績非常不錯。 如果朝廷有更好的辦法,也是可行的,這是兩回事?!?/br> 在坐的人這才恍然大悟,提舉常平司是王安石弄得,當時是元絳根據公檢法的情況,迫于無奈,才對政策進行調整。 想到王安石,司馬光突然靈光一閃,道:“但身為檢控官,不知你以為提舉常平司通過解庫鋪去做買賣,對于其他商人是否公平?” 在場的商人,皆是頻頻點頭。 到底是朝廷的買賣,對咱們來說就是不公平??! 而且他們中不少人都知道,河中府的酒曲還是被官府壟斷,是允許競爭,但別人沒法競爭??! 張斐道:“以當時的情況來看,我認為是公平的。如果當時朝廷放任不管,直接改為稅制,不但對那些酒匠不公平,而且還會引發缺少酒曲的恐慌,由朝廷來主導,慢慢改變,這是非常正確的?!?/br> 司馬光追問道:“但你并未直接回答,對于那些商人是否公平?還是說,這只是一個過渡期,到時朝廷還是全部會交予商人?” 張斐道:“是不是一個過渡期,我并不知道,因為這不是大庭長或者檢控官能夠主導的,但是就我個人的看法,對于商人,我認為這是相對公平的。 在榷曲制的情況下,酒戶是無法釀造酒曲的,必須要從官府手中購得。而提舉常平司通過解庫鋪與商人合作釀造酒曲,就不是說酒戶非得從這家作坊購買。 如果說某個酒戶釀造酒曲,又好又便宜,京城酒樓都會上他家購買。這是非常公平的,也不帶有任何強制性。 經過上回調整酒稅,民間已經出現專門釀造果酒曲作坊。 這也是為什么,提舉常平司并不掌控酒坊的運作,只是分得利潤,就是怕自己干不好。 可見這么干,國家不是穩賺不賠的,一旦運營不好,或者停滯不前,也是會關門的,這就是那些酒匠的工錢很快漲了一倍的原因,因為你要盈利,就必須要擁有更好的技術,來吸引別人上你家購買,酒匠就變得至關重要?!?/br> 司馬光道:“所以你認為公平,是在于允許其他商人競爭,以及這個酒坊與普通酒坊一樣,有賺有賠?!?/br> 張斐點點頭,“是的?!?/br> 王安石直翻白眼,冷冷道:“這老頭連司法和行政都不分?!?/br> 司馬光顯然是在指桑罵槐,暗諷他王安石。但王安石對此非常不屑,哥的新政也是允許別人競爭,只不過他們肯定競爭不過而已,那能怪誰。 馮京突然開口問道:“假設提舉常平司的這個酒坊賠了錢那該怎么辦?” 張斐郁悶地撓了撓腦門,笑道:“是提舉常平司決定這么做的,他們認為是有錢可賺的,要是賠了的話,那也應該問提舉常平司去,這與公檢法毫無關系?!?/br> 馮京道:“但是正如張檢控方才所言,提舉常平司是因為張檢控當時判例,而做出的調整。而法制之法首要捍衛的是國家和君主的利益,所以當時張檢控到底是首先考慮公平,還是優秀考慮國家和君主的利益?!?/br> 言下之意,你的判例是公平的,但也有可能損害國家利益。 本是國家壟斷,你偏偏廢除這壟斷法,是利益,還是公平? 富弼他們也是稍稍點頭,充滿期待地看著張斐。 又是魚和熊掌的問題。 “當然優先國家和君主的利益,這是毋庸置疑的?!?/br> 張斐語氣非常堅決,“這么說吧,即便朝廷什么都不做,新酒稅制給朝廷帶來的收入也要遠勝于撲買制。我方才說河中府酒稅增長一倍至多,可不包括酒坊給朝廷帶去的利潤。 我前面就已經說過,為什么我當時給出這個判例,就是因為舊的酒制,嚴重損害了國家、君主和百姓的利益,而不是因為公平。 因為榷酒制是一個政策,其實對于每個商人都是一樣的,只能評價好壞,而不能以公平來評價,這跟公平也沒有太多關系。 但是,舊酒制的一些弊端,也確實是源于不公平,正是因為不允許他們釀造酒曲,只能上官府購買,這導致官府變得非常消極,不尋求進步,以至于滋生出諸多弊端。 而河中府提舉常平司這么做,首先是有利可圖,其次是為了保住那些酒匠的生計,最后,確保不會在短時日內出現混亂。 但如果說,提舉常平司沒有這么做,對此放任不管,害得酒匠失去生計,并且出現短時的混亂,那不是公檢法的責任,而是那些官員玩忽職守。不是說我們公檢法不愿意負責,而是公檢法就無權管理這些事。 這也是法制之法、政法分離的一大優勢,就是能夠讓那些能力不足的官員原形畢露。當公檢法基于法制之法,捍衛了國家、君主、百姓的利益,官員還能拿出亮眼的政績,那才是真正的國家棟梁,值得信賴。 如果損害任何一方利益,來獲取亮眼的政績,我想大多人都是可以做到的?!?/br> 不少官員聽到這里,心里是大罵張斐無恥,改是你們要改,出了問題,責任我們來背,你還真是一個“小可愛”啊。 但富弼他們卻覺得張斐說得很有道理,與民爭利,徇私枉法,來獲得政績,那確實大多數人都行,長久下去,會嚴重損耗國家和君主的利益。 公檢法就是確保,你們不能這么干。 在這基礎上,你還能夠干出政績,含金量當然是高得多??! 司馬光直點頭道:“說得非常好,這一點我是非常認同??!” 王安石見這老頭又在含沙射影,當即就鼓起掌來,“說得好??!” 鄧綰他們也立刻反應過來,跟著鼓起掌來。 劉述等人,不禁驚訝地看著王安石,你們還有臉喝彩? 但是革新派個個都非常自信。 因為依照這種說法,河中府的政績,都是元絳他們的功勞,你們公檢法也就只是保護利益,只能屈居其次。 院外的觀眾們不懂他們那些小心思,關鍵他們是真的覺得說得好,反正有人帶頭,外面頓時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和喝彩聲。 那些權貴是心如明鏡,大哥大姐們,你們是誤會了,他們只是想借著張斐,去諷刺對方,你瞎起哄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