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1050節
薛向雙臂放在桌上,十指交叉,目光呆滯。 周邊也是鴉雀無聲。 司馬光他們也都在思考這個問題,隨著提問的深入,大家也都漸漸將心思放在解決問題上面,而不是孰是孰非上面。 過得好一會兒,薛向摸了摸自己那一縷山羊胡,“咳嗯,我,我承認這確實會影響到商人的積極性?!?/br> 說罷,他又馬上補充道:“但是朝廷必須及時改善財政問題,而均輸法不但減少財政許多支出,也減輕許多百姓的負擔?!?/br> 張斐問道:“”所以,薛發運使認為,照此趨勢發展下去,也并無太大害處,反而有益于朝廷?” 薛向又陷入了沉默。 王安石看著心急,你在這里猶豫什么,這么發展下去,能夠出什么問題? 一點點損失,相比起咱們所得,根本算不得什么。 他就是打擊這些大富商、大地主。 這要是呂惠卿,就會馬上反駁張斐,但是薛向可是在西北地區,跟西夏、吐蕃商人都博弈過的,人家是身經百戰,他心里清楚,要是商人大規模減少的話,這也會引發很大的問題。 首先一點,這腐敗問題,就是完全沒得治。 只見薛向額頭上滲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但他渾然不覺,看得出他是在很認真的思考這個問題。 張斐也不著急,靜靜地等待。 過得好半響,薛向才回答道:“長此下去,定是不行,但是均輸法理念,是絕對正確的,因為因為之前的制度,是極為不合理的,均輸法已經證明是能夠節省很多支出的,不過我們發運司也會針對這一情況,進行調整的?!?/br> 張斐問道:“如何調整?薛發運使可有具體的計劃?!?/br> 薛向思忖少許,道:“具體還未仔細商量,但是我們發運司適當地加大買入,同時減少賣出,如此一來,就能夠調動商人的積極性,到底有錢賺,他們商人就會動起來的?!?/br> 這薛向果真是一個人才,這腦子轉的就是快。張斐道:“但是在買入方面,也存在著問題,方才薛發運使也說了,商人必須優先發運司,同時商人也無法與發運司進行競爭,以及這其中還存在這賄賂問題?!?/br> 薛向深呼吸一口氣,突然看向張斐,“記得前幾日在皇庭的時候,我曾就發運司腐敗問題,跟各位說過,這是屬于監察方面的職責,而且我還了解過河中府的情況。 我認為,要完美解決這個問題,就必須盡快讓公檢法去到江南地區。因為均輸法主要是維護朝廷自身的利益,以及減輕百姓的負擔,絕不會針對商人,只是期望杜絕惡意抬高物價,盤剝百姓的現象。 或許會傷害到一些商人的權益,但這并非是官家的本意,也不是王相公所期待的,河中府許多政策,也與均輸法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但結果并不相同,可見,問題是不在于均輸法,而是在于律法上缺乏對商人的保護,從而造成誤傷,而公檢法是為求保護個人的正當權益,我相信等到公檢法去到東南六路,許多問題,都將迎刃而解?!?/br> 第七百三十一章 一清二楚 薛向用的就是一種經典辯術,大家都說,是均輸法在侵占商人的利益,但是薛向認為均輸法并無侵占商人利益的打算,只不過商人缺乏保護,故而遭受誤傷。 縱觀整個國家制度,幾乎所有的制度都是在維護皇權,其次才是文臣士大夫,唯有法制之法,是強調捍衛個人權益。 得到的結論,自然就是基于法制之法上的公檢法。 雖然這已經不是薛向第一回 夸公檢法,但上回庭審時,公檢法是在幫他申訴,他投桃報李,大家都還是能夠理解的,但這回公檢法是偏向江南商人的,允許他們上訴,你還要這么說,這就很讓人費解。 革新派覺得就很沒面子,難道咱們新政離開公檢法就不行? 漲他人士氣,滅自己威風??! 鄧綰也是一頭霧水,小聲向王安石問道:“王相公,這是怎么回事?” 王安石面如止水道:“在公檢法的庭上,說上幾句公檢法的好話,是很正常的?!?/br> 話雖如此,但眉宇間還是透著一絲不快。 這當然不是他教的,這種話,他是決計說不出口的,薛向也沒有跟他商量。 不得不說,這還真是令他有些不爽,但主要是因為薛向在這方面的一些行為,他本就不是很認同,只不過他不是那么在意,比如說,喜歡送禮,溜須拍馬,等等。 他認為薛向是在討好公檢法,乞求放過,從側面來看,就是薛向認為他王安石已經沒有足夠實力保護好自己。 然而,保守派方面也不覺很開心,尤其是御史諫官們,他們認為薛向的這一番話,就是在暗示之前的制度有問題,但他們認為,這就是你新政的問題。 新政出來的時候,可還沒有公檢法呢。 這說不通??! 張斐作為一個以細著稱的檢控官,自然也不會輕易放過這種細節的,他先是笑道:“非常感謝薛發運使對于我們公檢法的褒獎,但是據我所知,新政在頒布之初,可還沒有公檢法,也就是說制置二府條例司在設計新政時,肯定沒有考慮到公檢法,但是薛發運使卻強調,解決這些問題的辦法就是公檢法,我是不是可以認為,制置二府條例司根本就沒有想到防止這些問題發生?!?/br> 司馬光、劉述他們是一個勁地點頭。 問得好! 非常非常好! 非常公平、公正,并沒有受到薛向花言巧語的迷惑。 薛向非常淡定自如地反問道:“張檢控可能在行政方面的經驗有所欠缺?!?/br> 哎呦!還反擊了。張斐笑道:“不是有所欠缺,而是非常欠缺,還請薛發運使能夠指點一二?!?/br> “不敢!不敢!” 薛向謙虛一笑,然后從容不迫地回答:“這其實只是一個非常簡單的問題?!?/br> “是嗎?” “是的?!?/br> 薛向道:“一項新政策,往往是分兩步的,第一步,就是根據問題,來設計解決方案。 第二步,就是在執行之后,根據執行所遇到的問題,再做出相應的調整。 任何政策,到具體執行時,一定會出一些小問題的,沒有例外。 正如我方才所言,均輸法的理念沒有問題,設計也是沒有任何問題,不但節省不少支出,還能夠獲得一些盈余,來彌補運輸費用,同時還減輕百姓的負擔。一舉三得,改善了朝廷在這方面的弊政。 而我之所以提倡公檢法,是為求解決執行中所遇到的問題,如果沒有公檢法的話,制置二府條例司也是會做出調整的,王相公就曾根據河中府的情況,做出過許多調整。 如今有了公檢法,自然是不需要再另想他法。到底王相公是一心為國為君,而非是爭強好勝,既然公檢法好用,那為何不用?” 格局! 這格局大了! 但是司馬光聽著,卻是有一種想吐的沖動。 去年京東東路的混亂,是怎么造成的,不就是王安石要爭強好勝嗎? 這話你說得你不臉紅? 就算你不臉紅,王安石應該會臉紅吧。 司馬光抬頭看去,只見王安石臉上依舊保持著低調的微笑,稍微夸張一點地說,那就是王者的微笑。 這直接令司馬光感到有些生理不適。 哇,真是不要臉。 殊不知,王安石就裝出來氣司馬光的。 成心的。 其實在這一點上,王安石和薛向是有所不同的,王安石內心還是抗拒過公檢法的,倒不是說不認同,只是覺得沒有那么重要,不是說,沒了公檢法,新政就會失敗。 但薛向是真的認同,而不是說為了討好,乞求公檢法放過,或者說為了捧殺。 這就是為什么他三番五次,推崇公檢法,真不是昧著良心,去溜須拍馬。 因為從他個人角度來看,公檢法是完全符合他的理念,他是比較務實的,更在意利益,而非是道德,這與儒家思想是格格不入。 在朝廷中,薛向就是一個另類,故此一直以來,都遭受到排擠。 公檢法就不講這些,著重于證據,而證據就是務實的結果。 從政策方面來說,薛向的理念也是理財,可以說是商人那套邏輯,公檢法是有益于商人,當然也有益于他的理念。 他是真的認為,公檢法就是新政的最后一塊補充。 同時,他確實是有站隊公檢法的打算,但不是說他投降保守派,而是他認為公檢法能保護自己,以及讓他的能力得到充分的發揮。 因為他是非常務實的,自然也不會因為黨爭,而做出不利于自己的決定。 “多謝薛發運使地指教?!?/br> 張斐笑著點點頭,“還有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就是荊湖南路等地的錢荒問題。不知薛發運使是如何看待這個問題的?” 薛向微微皺了下眉頭,道:“關于那些地方的錢荒問題,我承認,這是我們發運司的疏忽,但是我們會盡快做出調整,避免當地錢荒進一步加重?!?/br> 張斐問道:“但不知薛發運使是否有具體的調整策略?” 薛向沉吟少許,道:“這倒不是一個非常難的問題,在我們面前有著很多選擇,比如說,可以投入一些錢幣從荊湖南路等地購買一些京城所需的輕貨,方才那商人也說了,這些錢荒的地區,物價相對比較便宜,朝廷可以通過購買來抬高物價,以及給當地投入錢幣,同時朝廷也不會因此虧損。 還有,就是可以效仿河中府的鹽鈔,我仔細研究過河中府的鹽鈔鹽債政策,之所以能夠取得如此成功,關鍵就在于,當地官府是允許百姓用鹽鈔交稅。 但這個還需要朝廷的決策,不過我可以保證,無論如何,明年那些地區的情況將會有所改善?!?/br> 坐在內堂的趙頊,不由得稍稍點頭,如今他臉上已經沒有方才那種充滿戲劇性的表情,而是與富弼、韓琦一樣,沉浸其中,也在思考這些問題,以及朝廷該如何應對。 “真是非常期待?!?/br> 張斐又問道:“此外,從目前的賬目上看,均輸法似乎取得巨大的成功,但是方才余員外、何判官,薛副使,他們都有提到一個問題,就是均輸法導致各地商稅降低不少。 那么這里面是不是存在美化均輸法的因素,其實實際上就只是將商稅挪用到均輸法的利潤中去了?!?/br> 這個問題,再一次是博得保守派官員的一致認同。 問得非常非常不錯。 而且問得這么直接,是向著我們的。 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薛向。 他們也想知道這個答案。 “當然不是?!?/br> 薛向搖搖頭,又非??隙ǖ卣f道:“這是一種錯誤的認識?!?/br> 別說保守派,就連革新派的官員,聽得都有些心虛。 包括王安石自己都認為,均輸法肯定是將一部分商稅給挪到自己的利潤中,因為均輸法是不用交稅的,同時均輸法又在搶奪商人的買賣。 張斐問道:“薛發運使能否詳細地解釋一下?!?/br> 薛向回答道:“方才我是一再強調,均輸法并不是針對商人的,主要是朝廷調整供應制度,以此來節省朝廷開支,這才是均輸法的主要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