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1011節
主要是張斐擔心,自己若是調查的話,會打草驚蛇,到底皇城司的偵查能力不可小覷,故此他當初只是吩咐檢察院照例調查,十分普通。 張斐笑道:“因為我知道他們肯定沒有調查其他人?!?/br> 王鞏道:“張檢控憑什么這般篤定?” 張斐道:“因為我查過相關的案件,如這種案件,要么就是擴大化,要么就是拿來立功,皇城司抓了胡長百、邱河已經好些了天了,可是連梁虞侯他們都沒有調查過,顯然就是后者,原因方才吳指揮使已經說得非常清楚?!?/br> 王鞏、齊濟皆是稍稍點頭。 這確實是非常不合理的,但是他們從來沒有想過從皇城司執行程序中找出漏洞來,然后以此翻盤。 那邊李磊很是沮喪扶著額頭,這種穩贏版的局面,竟然會被張斐逼得自己的雇主主動承認。 這真是神仙來了也救不了??! 這時候,李國忠突然將自己的手帕放到他面前。 李磊定眼一看,但見手帕上寫著一個“忠”字,他偏頭看了眼李國忠。 李國忠道:“現在主要是保住咱們的雇主?!?/br> 李磊頓時明白過來。 這時,趙抃也問道:“辯方可有問題要問?!?/br> “有!” 李磊下意識地舉了下手。 李國忠見罷,道:“冷靜下來,我早就與你說過,輸給張檢控,乃是理所當然之事,不要因此為喪失信心?!?/br> “是!” 李磊立刻深呼吸一口氣,調整了下心態,又仔細回想方才對方的問話,過得一會兒,他才站起身來,道:“劉公事?!?/br> “???” 劉仁贊似乎已經陷入半絕望,對李磊他們也是不抱任何希望,他自己都承認了,那人家還怎么救他。 可抬頭瞧了眼李磊,見李磊目光的中兀自充滿信心,頓時心中又燃起希望來。 李磊問道:“在上午的時候,那梁虞侯曾說過,這營里時常有人抱怨,可是據我所知,皇城司之前并沒有抓捕他們中任何人,我相信皇城司也應該聽說過這些抱怨,那為什么這回又會突然捉拿胡長百和邱河?” 為什么這回突然捉拿胡長百和邱河?什么為什么?劉仁贊困惑地眨了眨眼,又凝目瞧向李磊,突然面露激動之色,咳得一聲,“是是的,我們皇城司當然也聽到過營里有人抱怨,但我們皇城司可不會隨便亂抓人,主要是因為這個時機?!?/br> “這個時機?” 李磊立刻問道:“劉公事此話是什么意思?” 劉仁贊沉吟少許,道:“其實主要是因為那場關于水兵逃役的聽證會?!?/br> 李磊又問道:“這與聽證會有何關系?” 劉仁贊道:“因為在那場聽證會中,涉及到一些軍營的話題,雖然圣上仁政治國,拿出數十萬貫來貼補和賠償,但是我們皇城司也是非常擔心,有人會利用這個聽證會來圖謀不軌,因為當時很多人都在議論此事。 于是,我們皇城司派出很多探子,這才有了此案,我們皇城司當然不希望將此案擴大化,而是希望能起到震懾的作用。 因為我們皇城司的職責與警署和檢察院還是有所區別的,我們主要維護圣上,維護社稷安定,任何破壞安定的事情,我們就必須監管,且付諸行動?!?/br> 李磊是暗自松得一口氣,“非常感謝劉公事能夠如實回答我的問題?!?/br> 劉仁贊也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請你們來真心不虧啊。 而司馬光、呂公著等人則是充滿鄙視地看著李磊和劉仁贊。 真是無恥! 李磊坐下之后,趙抃又看向張斐,張斐站起身來道:“我所有的問題都已經問完了?!?/br> 李磊也表示沒有問題要問了。 趙抃道:“既然控辯雙方都沒有問題要問,就先稍作休息,待會雙方可以進行結案陳詞?!?/br> “這珥筆還真是狡詐,竟然拿著效忠官家來做文章?!?/br> 王鞏皺眉道。 張斐笑道:“算了!他們都已經他們放棄了這場官司,在努力的保命,我們也不能強求太多,以免得不償失?!?/br> 齊濟感慨道:“唉就算咱們將他定罪,可咱們也無法處罰他們,弄到最后,還是要交給皇城司自行處置?!?/br> 這道理大家都知道,最終處置他們的還是皇帝,只要緊抱皇帝的大腿,那就不會有生命危險。 司馬光他們也趁著這個檔口,在竊竊私語,商討著下一步的計劃。 目前來說,劉仁贊已經皇城司屈打成招的事實,這就是違法得,那么就涉及到一個問題,怎么處罰劉仁贊。 他們不可能輕易放過皇城司的,所以這就涉及到下一個問題,宰相與皇帝的博弈。 這事司法已經管不了了,因為規矩是如此,司法只能是根據規矩來判。 稍作休息后,張斐率先站起身來,環目四顧,醞釀了一番情緒,才朗聲說道:“關于第一證人胡長百和第二證人邱河,他們出身平凡,也只是侍衛馬橋營中的兩個非常非常普通的士兵。 今年已經過半,可是根據我們的調查,他們就只休息不到五天,而其余的時間,他們多半都是住在河道邊上,每天五更天不到就得下河道干活,亦或者充當纖夫,拉過往船只,一直忙碌到太陽下山。 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他們是常年干著最苦最累的活,卻很少能夠拿到足額的俸錢,更別說什么獎賞??伤麄內耘f將軍營當成自己的家,始終不愿意離開,這是多么優秀的士兵。然而,他們就只是在酒興上頭的時候,隨口抱怨了那么幾句,這本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任何人都會對此抱怨。 我相信在坐各位,以及院外的觀眾,即便是在年節之時,那雇主送得禮物少了一點,都會抱怨上一整天。 然而,就是這些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抱怨,落在那些別有用心的人的耳里,卻成了謗議朝政、擾亂軍心,意圖謀逆。而他們二人也成為了別人升官發財的工具。 并且遭受到酷刑的折磨,倘若不認罪的話,可能今時今日就無法坐在這里,讓真相大白于天下。而這一切?!?/br> 說到這里,他看向那邊的劉仁贊、李知恩等人,“都是皇城司所賜。正如劉公事自己所言,皇城司的職權是維護圣上,維護社稷安定,然而,他們卻沒有將士兵們的抱怨、困難及時告知圣上,引發朝廷的重視,想辦法改善士兵們的生活環境。 反而是一心想著升官發財,且意圖用酷刑,迫使兩位優秀的士兵認罪,以此來殺雞儆猴,堵住士兵們的嘴,但這無異于掩耳盜鈴,自欺欺人。 古人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如果將士兵們對生活一點點抱怨,給堵成滔天之怨,那后果是不堪設想的。 古往今來,已經有很多案例告知我們,這不是在維護涉及安定,維護圣上,而是蓄意破壞社稷,置圣上于懸崖上。他們不但沒有盡到應有的責任,而且還在不斷給社稷、給君主制造危險。 這種情況,是決不能再繼續發生,故此,我懇請大庭長判定皇城司屈打成招,濫用刑罰,以儆效尤。以及對第一證人胡長百和第二證人邱河進行相應的賠償?!?/br> 在古代司法中,賠償條例是比較少的,尤其是涉及到官府與百姓,但是法制之法強調的是捍衛個人利益,賠償是必不可少的,這也是公檢法與舊司法一個很大的不同。 話音剛落,掌聲雷動,叫好聲震耳欲聾。 百姓也不敢罵皇城司,他們只能用這種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想法。 劉仁贊、李知恩則是滿眼惡毒地盯著張斐。 我們這都已經認錯了,你還要趕盡殺絕,今后有你好果子吃。 張斐雖然注意到他們的目光,但一點也不在乎,微微頷首,優雅地坐了下去。 因為他知道,此案過后,皇城司將會進行改革。 張斐坐下之后,李磊便站起身來,他也環目四顧,朗聲道:“置身事外,總是能夠談笑風生,也許此案存在一些疑點,一些爭議,但是身在皇城司,他們的責任是如此重大,張檢控也說了,他們是要維護圣上,維護皇城,維護社稷,這其中的壓力是旁人無法想象的。 而在那場聽證會上面,澶州水兵的行為,也許在我們看來,是情有可原,但是在皇城司在看,這就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信號。 他們必須要非常認真的對待此事,不能有絲毫的紕漏,因為一個小小的疏忽,就有可能會釀成大禍。 雖然對方一再強調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但是諸位不要忘記,在平時,皇城司并沒有這般抓人,只因這個時候非常特殊,而胡長百、邱河的那一番話,不僅僅是抱怨,他們還在宣揚一種不實言論,就是指責朝廷委派一個不懂得治水的宦官去治水。 但事實大家都知道,程都監是非常懂得治水的,并且立下大功,那場聽證會可也沒有否定這一點,基于這種種原因,皇城司才會選擇激進的手段?!?/br> 在之前的詢問過程中,他沒有提到程昉,就是怕節外生枝,關鍵他認為也沒有必要,皇城司只要不承認,這官司就很難輸。 可事到如今,他是不得不提。 但這又惹得百姓陣陣噓聲。 不過沒有關系,因為李磊這一番話,不是說給百姓聽得,而是說給皇庭聽得。 “肅靜!” 趙抃敲了下木槌,喝止道。 等到院外的百姓,漸漸安靜下來后,李磊才繼續言道:“皇城司的目的始終還是希望能夠維護社稷安定,雖然其中劉公事可能有立功心切的想法,但這又何嘗不是人之常情。故此,我希望皇庭在進行判決時,應該充分考慮,當時的輿論和環境,以及設身處地地站在皇城司的角度想想。謝謝?!?/br> 說罷,他便坐了下去。 噓聲再度從四面八方襲來。 在百姓看來,李磊就是死鴨子嘴硬,你的雇主都已經認罪,你還在這里死撐,真是不要臉。 趙抃也沒有理會百姓,讓他們先噓一會兒,自己則是仔細翻閱他們方才遞上來的證供。 司馬光他們的目光現在也都全部鎖定在趙抃身上。 過得好一會兒,百姓也噓累了,漸漸安靜了下來。 趙抃這才抬起頭來,先是拿著木槌一敲,然后朗聲道:“首先,本庭長非常感謝控辯雙方對于此案的精彩辯論。 其次,由于檢控方在辯論的過程中,提出了一項關于‘謗議朝政’的全新論證,這在其它案例中,是從未出現過的,是否能夠成立,還是有待商榷的。 而此論證,對于此案而言,是至關重要,皇庭還需對此進行商議,故此,今日暫不判決,等討論清楚這個論證,皇庭再做出明文判決。今日審理就到此為止,退庭?!?/br> 百姓們當即都傻眼了。 都打成這樣,還不能立刻判決? 你會不會審案??! 他們可不懂什么全新論證,就單純的認為張斐說得很有道理,完全沒有必要擇日再判,會不會其中有貓膩? 趙抃也不會理會他們的抱怨,讓人收拾好的文案,準備走人了。 “走了!” 富弼雙手撐著膝蓋,緩緩站起身來,但臉上猶如掛著一副痛苦面具,身旁的老仆,本想過來攙扶,卻被他用余光制止。 老仆愣了下,這是什么情況? 殊不知在韓琦面前,富弼還是有些要強的,政治上雖然輸給你了,但身體上還是贏你一回。 韓琦似乎在想別得事情,并沒有注意到富弼這小心思,趕忙叫住富弼,“彥國,對方都已經認罪,為何閱道不立刻判決?” 富弼稍稍活動了下筋骨,道:“閱道方才都已經說得那么清楚,你沒有聽明白么?” 韓琦道:“那不是借口嗎?” “當然不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