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1005節
“你們少拿這么多錢,就沒有向上級反映嗎?” “有人去抱怨過,但是沒有什么用?!?/br> “為何?” “因為上級都會找各種理由,說咱們沒有努力干活,就減扣咱們的俸錢?!?/br> “是不是你們真的沒有努力干活?” “當然不是?!?/br> “你可有證明?” “祥符縣有上萬名廂兵,可就沒幾個可以領到足額的俸錢?!?/br> “那這些錢,可以滿足你的生活所需嗎?” “在京城這點錢根本不夠用,咱們平日里還在營里做一些手藝活,賺點小錢貼補家用?!?/br> “反對?!?/br> 李磊突然站起身來,神情激動道:“檢控方問得這些,都與此案無關,他們只是想博取大家同情,其行為十分卑劣?!?/br> 全場就程頤嚇得一驚,他就沒有見過這么兇殘的珥筆,庭審錄可不會記錄他們的語氣。 張斐是據理以爭道:“這些問題都關乎他們為什么會酒館里說出那些話,乃是此案的起因所在,至關重要?!?/br> 說罷,他還不忘諷刺一句,“我們檢察院可不會如某些人一樣,就喜歡掐頭去尾?!?/br> 李磊也是陰陽怪氣道:“如果這頭是裝可憐,而尾是博同情,那吾等確實自愧不如??!” 趙抃瞧他們二人一眼,問道:“要不要騰出空來,讓你們先吵上一架?!?/br> 二人不語。 趙抃威嚴十足地哼了一聲,旋即道:“本庭長也希望弄清楚此案的前因后果,反對無效,檢控可繼續詢問?!?/br> 李磊很是不爽地坐了下去。 程頤小聲問道:“大庭長,他們這種反對,到底有何意義?” 之前趙抃就跟他說過,有什么不明白,可以馬上詢問,這樣有助于他理解,到底是臨時抱佛腳,得用非常手段,而且在庭審的過程中,大庭長還算是比較輕松的。 趙抃回答道:“他只是為求提醒大家,對方是在博同情,以此來減輕大家對于二位證人的同情?!?/br> “原來如此?!?/br> 程頤稍稍點頭,心里就更是不安,這些人都這么狡猾,大庭長卻只能照規矩跟他們交涉,自己能審得了嗎? 他可是非常推崇德治,就以道德育人,跟司馬光的理念非常相近,可這庭審,一上來全都是手段,都不講武德,這一不小心,就會陷進去,要是以道德來看,基本上都會看歪的。 如果讓他來審,他肯定會訓斥李磊,憑什么不讓人家說,那等于就是著了張斐的道,這大庭長就是他們攻克的目標。 張斐趁著這個檔口,喝一口茶水,稍稍調整一下,然后繼續向胡長百問道:“你可知道,為什么上個月,給你們發足額的月俸?” 胡長百回答道:“具體是啥原因,上面也沒有說,倒是營里有傳言,是因為前些天的那場聽證會?!?/br> “是關于大名河防的聽證會嗎?” “是的?!?/br> “可這跟你們月俸有何關系?” “因為咱營里最近也在修河道,說是上面怕被查,所以當月就給咱們發了足額的月俸?!?/br> “原來如此?!?/br> 張斐低頭看了眼文案,然后又抬起頭來,問道:“不管原因如何,你們上個月到底是拿到足額的俸錢,這酒喝得一定是非常開心吧?” “倒是沒有?!?/br> 胡長百是委屈巴巴地說道。 張斐問道:“為何?” 胡長百道:“因為我們知道,等這風聲一過,又會回到原樣,而且我認為,上面是有錢發足額的俸錢,借著酒興上頭,我我還抱怨了幾句?!?/br> 張斐問道:“你還記得你說了什么嗎?” 胡長百道:“因為當時喝得有些多,我真是只是大概記得一些?!?/br> 張斐問道:“你大概說了什么?” “我?!?/br> 胡長百忐忑地左右看了看,猶豫好一會兒,才鼓足勇氣道:“我們先是在說那場聽證會上的事,大冬天不給水兵衣糧,這上面根本不把咱廂兵當人看,每天都是起早貪黑,干得活比誰都多,比誰都累,可拿到的比誰還少,這稍微歇口氣,可能都會被鞭子抽打,經常有人活活累死,卻只拿這么一點錢,還不能拿足額的俸錢,可真是不公平?!?/br> 張斐點點頭,又向邱河問問道:“邱河,在胡長百說這話的時候,你當時是什么反應?” 邱河哭喪著臉道:“我當時也喝多了,所以,所以就附和了幾句?!?/br> 張斐道:“所以你也認同他說得?” 邱河道:“那些水兵遇到的情況,咱們廂兵可是經常遇到,甚至比他們更慘,可也沒誰為咱們廂兵做主,所以就跟著抱怨了起來?!?/br> 張斐道:“所以你們只是在抱怨,自己的境遇,以及所遇到的不公?!?/br> 邱河直點頭。 “我暫時沒有問題了?!?/br> 張斐坐了下來。 趙抃又示意辯方可以進行詢問了。 李磊站起身來,“胡長百,你是哪里人?” 胡長百道:“我是徐州人?!?/br> 李磊道:“你在入伍之前,是干什么的,又為什么會入伍?” 王鞏聞言,立刻找出一份文案放在張斐面前,“這事可不好反駁?!?/br> 張斐瞧他一眼,又拿起那份文案看了起來。 那胡長百回道:“之前我是一個農夫,十年前,我家鄉遇到水患,田屋盡被沖毀,恰好遇到官府征召廂兵,我就入伍了?!?/br> 李磊問道:“根據你所言,這水患和官府征召廂兵,只是一個巧合?” 胡長百搖搖頭道:“那倒不是,因為那場水患,導致徐州遍地流民,官府才決定征召廂兵?!?/br> 李磊繼續問道:“如果朝廷不將你們征召進軍營,你認為你會過得怎么樣?” “我反對?!?/br> 張斐站起身來,“對方引導證人對沒有發生過的事,進行推測,做出不利于證人的供詞,這如何讓人信服?!?/br> “我收回這個問題?!?/br> 都不用趙抃開口,李磊就搶先說道,然后又向胡長百問道:“在被征召入伍之前,你是怎么維持生計的?” 胡長百道:“我我是靠乞討去維持生計?!?/br> 李磊道:“這乞討能否幫你維持生計?” 胡長百道:“當然不能?!?/br> 李磊道:“你身邊可有百姓因乞討不到糧食,而活活餓死?” 胡長百點點頭道:“有的?!?/br> 李磊問道:“多不多?” 胡長百道:“不少?!?/br> 李磊道:“你被征召入營后,是否感到高興?” 胡長百點點頭,“當時是很高興?!?/br> 李磊道:“你的妻兒有沒有因此得到溫飽?!?/br> 胡長百道:“有的?!?/br> 李磊又問道:“如果我說當時的這個政策,救了你們一家人,你是否認同?” 胡長百道:“認同?!?/br> 李磊道:“在這十年間,你有沒有機會離開軍營?” 胡長百道:“我我沒有想過?!?/br> “為什么?” 李磊道:“你在軍營里過得如此艱苦,為什么不想著離開?!?/br> 胡長百道:“我家現在連一畝田地都沒有,一間屋子都沒有,我也早早離開家鄉,如果離開軍營的話,又得過場顛沛流離的生活?!?/br> 李磊道:“所以軍營給你們一家人活下去的機會,并且還給予你遮風擋雨,你卻在抱怨軍營待你不公?” “我反對!” “我收回這句話?!?/br> 都不等張斐起身,李磊就趕緊收回,然后又向邱河問道:“邱河,你是哪里人,又為何入伍?” 邱河道:“我跟胡老哥是同鄉,也是因為那場水患入伍的?!?/br> 李磊又問道:“在這十年間,你可有想過離開軍營?” 邱河搖搖頭,“我跟胡老哥的情況差不多,而且而且我的妻子在那場洪水中沒了性命,我連個家都沒有,只能待在軍營里面?!?/br> “所以,” “我反對?!?/br> 李磊剛開口,張斐就直接舉手。 李磊郁悶道:“我都還沒說,張檢控反對什么?!?/br> 張斐理直氣壯道:“反對你接下來要說的話?!?/br> 趙抃也是忍俊不禁,只覺這張三當了大庭長,檢控官,卻還是跟當初那個珥筆一樣,檔次是一點也沒有提高,咳得一聲,“反對無效,辯方繼續詢問?!?/br> 李磊糾結片刻,想想還是算了,自己要是說出來,還是會被張斐反對的,可能還會引來嘲笑聲,轉而道:“我要傳陳家酒館的掌柜陳亭出庭作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