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980節
富弼小聲向韓琦道:“你沒有份吧?” 韓琦哼道:“我需要嗎?” 第六百九十四章 聽證會(四) 聽證會進行到此,許多官員都是滿心困惑。 這到底在干什么? 因為在很多官員看來,不管是聽證會,還是庭審,肯定是有目的,要么就是偏向程昉,要么就是偏向程頤。 可張斐這一上來,要么就是各打五十大板,要么就是打一大棒,給一大棗。 搞得是撲朔迷離。 這么問下去,到時大家爭都不知道該怎么去爭。 無法得到一個結果。 大多數官員都看不明白張斐是意欲何為。 這劉恩下去之后,王鞏再傳隨州判官盛陶出席。 程昉見得此人,眼中不禁閃過一抹厲色。 “盛判官,聽聞在程都監開漳河時,你正好擔任監察御史,巡視河北一道?” 張斐問道。 盛陶點點頭:“是的?!?/br> 張斐道:“你有何見聞?” 盛陶立刻道:“我看到的是,勞民傷財,誤國誤民?!?/br> 張斐問道:“能否具體說說?!?/br> 盛陶道:“逼人夫夜役,踐蹂田苗,發掘墳墓,占田毀屋,不知其數。愁怨之聲,散播于道?!?/br> 張斐問道:“此乃你親眼所見嗎?” 盛陶點點頭道:“我親眼所見?!?/br> 張斐道:“那你當時可有勸阻過程都監?” 盛陶道:“當然是有,但程都監卻以河防工事相威脅,如果我膽敢阻止河防工事,倘若發生水患,定將由我來負責。但我并非是意圖阻礙河防工事,而是認為他們做,只會勞民傷財,消耗國力,勸其莫要這般激進?!?/br> 張斐道:“你可有對程都監個人進行監察?” 盛陶似乎明白張斐之意,點點頭道:“有的,但我沒有發現程都監有借水利之事斂財?!?/br> 張斐道:“你可有將此上報朝廷?” 盛陶點點頭,“在勸說無果后,我便立刻上奏彈劾程都監,然后我就被調去隨州擔任判官?!?/br> “是嗎?” 張斐愣了下,問道:“你認為這屬于程都監的報復嗎?” 盛陶瞄了眼王安石,然后搖搖頭道:“這我不清楚?!?/br> 張斐又問道:“那你此次回京?” 盛陶道:“我是來參加去年年末的立法會,原本我都已經在回程的路上,又被檢察院追回?!?/br> “原來如此?!?/br> 張斐突然沖著王鞏點點頭。 王鞏立刻傳河北提點刑獄司王廣廉。 王廣廉來到程昉身旁坐下。 張斐微笑地問道:“王提刑,據我們所知,開漳河時,朝廷就是命你與程都監前去視察,制定相關計劃,不知是否?” 王廣廉點點頭道:“是的?!?/br> 提點刑獄司和轉運司都有治理河道的職權,因為這些官職,都是使臣,他們的權力更能代表中央。 張斐道:“也就說你是全程參與漳河之役?” 王廣廉點頭道:“是的?!?/br> 張斐伸手引向對面的盛陶,“方才盛御史之言,你應該也聽說了,真是情況是否如他所言?” 王廣廉道:“漳河之役,征召十萬役夫,延綿兩百余里,其工程之大,非你我一眼就可言盡。 有沒有發掘墳墓,這是有得,有沒有占田毀屋,也是有得,但這都是不可避免的,而且,這只是少數。 他們御史為求爭功,是刻薄寡恩,專愛搜根剔齒,而那些利于百姓之事,他們就只字不提,如方才劉通判所言,洺州許多百姓樂于工役,他們就視而不見。倘若其所言,是廣泛存在,河北早就亂了,事實證明,絕非如此?!?/br> 張斐點點頭,道:“但既然這些事情確實有發生,那王提刑可有為他們伸冤?” 王廣廉道:“當時我忙于治水,實難顧忌?!?/br> 張斐又問道:“王提刑認為這些事是否屬于違法行為?” 王廣廉搖搖頭道:“我并不認為,因拓寬河道,而拆除民屋,乃是百姓著想,乃是為國家著想,而非是我們將那些田屋斂入錢袋,若不治理好河道,任由水患蔓延,河邊的田屋,焉能幸存?!?/br> 張斐又道:“關于拆除民屋、占據民田,官府可有補償措施?” 王廣廉道:“可能也會遺漏一些,但多半還是記錄在案的,我朝允許百姓對此進行申訴,但目前估計拿不出錢和地來補償?!?/br> 張斐道:“在你們計劃開掘漳河時,可有將事先這些補償算入支出之內?” 王廣廉搖搖頭道:“那倒沒有,如果要統計出這些,需要耗費太多時日,這會延誤工事?!?/br> 張斐點點頭,道:“多謝二位能夠出席作證?!?/br> 隨后,王鞏站起身來,邀請富弼出席作證。 眾人精神一振,富弼德高望重,他的證詞,必然會是影響重大。 等到富弼坐下之后,張斐笑道:“今日請富公出席作證,并非是因為富公與此事有關聯,而是我們知曉富公通曉律法,對此是有很高的造詣,且經驗豐富,我們希望能夠聽取一些專業的建議?!?/br> 王安石、司馬光聽罷,頓時心生不爽,我們也是專業的呀! 富弼謙虛道:“若論律法造詣,老朽可遠不如張檢控?!?/br> 張斐忙道:“不敢!不敢!在下對于律法研究,以及經驗方面,都是遠不如富公?!?/br> 一番相互推讓后,張斐便問道:“適才各位官員所言,富公也應該聽到了?!?/br> 富弼點點頭。 張斐道:“我想知道,在富公看來,這其中是否存有違法行為?” 富弼捋了捋胡須,道:“關于濫用民力,這的確不好判斷,但是老拙認為還是應該顧忌民生,否則的話,這官逼民反,反倒會釀成大禍,這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再來就是強征勞役,依照我朝規定,官員不能擅自征發勞役,這需要朝廷的批文,但是關于河北河防工事,朝廷是下達了政令,只是政令上,并未寫明一個具體數目,也不好判斷是否存有強征。 唯一值得商榷的是,也就是強征民田,拆除民屋?!?/br> 張斐問道:“這有明文規定嗎?” 富弼道:“據老拙所知,以前有幾個征用民田、民屋的例子。 在大中祥符七年,朝廷修建恭謝天地壇,占用十八戶民田,之后真宗皇帝下詔,給予這十八戶百姓補償,不但照市價賠償,而且還多補三百余貫,每戶可多拿十六余貫。 而在天圣元年修建永定陵,占用杜彥珪田十八頃,估價總共需要700貫。仁宗皇帝下詔增加為1000貫?!?/br> 雖說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是北宋的特殊國情,導致私有制思想還是比較強烈的,可能北宋皇帝自己都不認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而歷史上第一部 拆遷法案,還就是宋神宗在元豐年頒布的,但古代你不能被這種法案迷惑,執行才是關鍵。 富弼似乎又想起什么來,又繼續言道:“哦,其中還有一個最為突出的例子,也就是在慶歷元年,當時我朝正在與西夏作戰,朝廷擔憂邊境戰士因修建防御工事,而毀壞民屋,激起民怨,故由中書省起草詔令,規定不得因修建防御工事,而強拆民屋。 而在第二年范文正公在西線巡視,經邠州時,遇到百姓攔路告狀,說是‘官中修營,占卻園地,拆了屋舍’,范文正公當時就引用這條規定,要求官府立刻給予百姓補償。 不過在補償的過程中,也是一波三折,原本范文正公是要求官府賠地賠屋給百姓,但由于官府無空閑之地,于是又折價賠錢,可是,由于當地轉運司也有相關規定,應該是賠地給百姓,但又無人告知轉運司,官府無地可賠,可官府又根據此規,向百姓要回賠付的錢財。 范文正公得知此事后,責令官府立刻退還所有已經賠付的錢財,至此,此事才了?!?/br> 司馬光聽罷,欣喜之余,又是一拍大腿,懊惱道:“我怎將這些給忘了。雖無條例,但有判例??!” 王安石、呂惠卿則是緊鎖眉頭,就連程昉都變得惶恐不安。 氣氛陡然變得緊張起來。 之前那些供詞,只是道出程昉濫用民力,但無法令可循,但富弼拿出法規和判例。 輸了呀! 張斐問道:“富公可還記得當初中書省這條規定?” 富弼點點頭,背誦道:“陜西軍州如有因修展城郭、倉庫、草場、營房等,但系侵占人戶地土去處,并令將系官空閑地,許人戶請愿指射,官司給還。若無地土,即取索本主元買契,比類鄰近地段買置價例,支還本錢?!?/br> 非常詳細,先賠償土地,并且戶主指定的地段,不能拿荒郊野外的地段來賠,若無土地,必須以近鄰地段的比價,以錢幣償還。 張斐又問道:“這條政令,是有寫明陜西軍州?” 富弼眼中閃過一抹贊色,點頭道:“是的?!?/br> 張斐又問道:“富公所言真宗朝和仁宗朝時期的補償例子,是真宗皇帝和仁宗皇帝親自下詔對民戶進行賠償嗎?” 富弼點點頭道:“是的?!?/br> 張斐問道:“富公認為,河北諸州應該遵循此例嗎?” “不能?!?/br> 富弼搖搖頭道:“我舉此三例,就是想證明一點,朝廷在這方面,其實并無明文律法。否則的話,又何須皇帝下詔,又何須中書令下達規定,且也只是指明陜西軍州?!?/br> 這個兩級反轉,令在場所有人都看傻了。 但回過頭來一想,好像又很有道理,如果有法律規定,那還需要皇帝下令,依法行事就行。 尤其是范仲淹這個例子,指明是陜西軍州,為得也是怕激起民怨,耽誤戰事,也就是說這不涉及其它地方,甚至可以說明,沒有相關法律,要有的話,中書省何必多此一舉。 王安石、呂惠卿、程昉是長出一口氣。 嚇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