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961節
難道是王安石?不應該,如果他能這么做,何必找我?張斐思索半響,問道:“之前沒有人議論此事嗎?” 李豹道:“之前倒也有,但是比較少,百姓都還是在議論此案的結果,主要是那連坐法,許多百姓又在捕風捉影,認為這里面有貓膩,但今日我就聽到許多人在談論此事,也有可能是連坐法比較敏感,讀書人不太敢說,故此才借此來轉移話題?!?/br> 張斐緊鎖眉頭,問道:“你方才說,許多百姓認同我在庭上對稅法的定義?” 李豹直點頭。 張斐皺眉道:“百姓可不一定真正能懂其中的含義,你安排人仔細去調查一番,看看是不是有人在推動此番輿論?!?/br> 李豹點點頭,“我馬上命人去調查?!?/br> 這李豹走后,張斐暗自思索起來,聽上去好像是有人在暗中制造輿論,如果是的話,到底是敵軍,還是友軍? 正當這時,屋外忽聞青梅的聲音,“姑爺,老爺回來了,讓他現在去前廳?!?/br> 張斐一怔,“好,我這就來?!?/br> 剛剛出門,就遇到許芷倩。 “爹爹找你?” 許芷倩問道。 張斐點點頭。 許芷倩一臉八卦地問道:“什么事?” “我還沒去,又怎么知道?!睆堨车溃骸白甙?,一塊過去聽聽?!?/br> 夫妻二人來到前廳。 “張三,這場官司的余震可是不小??!”許遵放下茶杯,向張斐說道。 張斐問道:“岳父大人何出此言?” 許遵道:“今兒有一些百姓上咱檢察院,打聽稅法的事?!?/br> 張斐詫異道:“打聽的稅法的事?” 許遵道:“就是他們想知道如果自己多交了稅,那我們檢察院能否為他們做主?!?/br> 一旁的許芷倩道:“濫收稅這可是違法的,檢察院理應要為他們做主?!?/br> “你懂什么?!?/br> 許遵瞪她一眼,“京城的兩稅,還是由官府掌管,稅務司只是掌管免役稅,那些稅吏收稅,又豈會事事遵循稅法,這多少都會有些問題的,這上面不改,檢察院若是尊法,必然是會陷入兩難境地!” 許芷倩道:“其實朝廷早應該將兩稅交予稅務司,如今兩套稅制并行,這遲早會出問題?!?/br> 許遵長嘆一聲,“這大家都知道,只是?!?/br> 相比起河中府,京城的權貴實在是太多,阻力之大,可想而知,他們不可能輕易答應讓各稅合一。 也沒有誰敢輕易這么干,因為你不一定做得到。 司馬光他們也都沒有提起過,即便是王安石,也不敢自己出聲,還讓張斐去制造輿論。 說著說著,許遵忽覺張斐一直沉默不語,又瞧他面色凝重,不禁問道:“張三,你怎不說話?馬上夏稅就要開始征稅,到時可能會出問題,我們可得早點想辦法應對?!?/br> 張斐一怔,道:“我認為這不是一個問題,而我們也沒得選,因為我們公檢法捍衛的是律法,律法是怎么定的,那我們就怎么干?!?/br> 許遵遲疑道:“但是,但是這可能會影響到財政收入?!?/br> 張斐道:“那是政事堂該去cao心的?!?/br> 許遵稍稍點頭。 話雖如此,但張斐心里卻是忐忑不安,這該來的終究還是要來了呀! 制置二府條例司。 “這是恩師吩咐的?” 呂惠卿驚詫道。 王安石點點頭:“因為我認為這是一個非常不錯的機會,此外,目前京城執行的是兩種稅制,此不可長久,既然他們沒有京東東路阻止稅務司,那么京城必然也是交給稅務司,何不趁此良機,先制造輿論,且看看他們的反應。 更為主要的是,如果京城能夠多收一些糧食上來,那么可緩解漕運上的壓力,以及新政在地方上的壓力?!?/br> “原來如此?!?/br> 呂惠卿點點頭,“我還以為?” 王安石問道:“你以為什么?” 呂惠卿道:“我以為是有人在暗中cao縱,其目的是挑撥更多人去對付公檢法,或者給公檢法制造困難?!?/br> 王安石稍稍一愣,沉吟少許,搖頭道:“這不大可能,他們這一挑撥,朝廷就會順勢讓稅務司接管稅務,他們是得不償失??!” 呂惠卿聽罷,卻是沉眉不語。 王安石瞧了眼呂惠卿,問道:“難道我說得不對嗎?” 呂惠卿道:“恩師,這京城可不比河中府,這里宗室、外戚、功勛遍地都是,這真的不會出問題嗎?” 王安石問道:“能出什么問題?” 呂惠卿道:“我總感覺太急了一點,且京城或許并不適合這公檢法,在地方上,公檢法是可以代表皇權,但這在天子腳下,自然是皇權至上?!?/br> 王安石道:“當初剛剛執行免役稅時,不也有這擔憂,但最終也沒有什么問題?!?/br> 呂惠卿道:“免役稅就只是一種新稅,且數目并不多,與兩稅是不可同日而語??!” 王安石稍稍皺眉,想得半響,擺擺手道:“稅務司遲早是要接管稅務,咱就不要瞻前顧后,我可不是那司馬老賊?!?/br> 正當這時,下人通報,開封府知府,曾鞏來了。 王安石趕緊出門相印。 來到屋內,坐下之后,王安石便是笑問道:“子固今兒怎有空上我這里來?!?/br> 曾鞏道:“有件事我要與商量一下?!?/br> 王安石道:“什么事?” 曾鞏道:“是關于夏稅的,京畿地各縣的稅吏都表示不敢再去收稅?!?/br> 王安石皺眉道:“這是為何不敢?” 曾鞏道:“就是前些天張檢控在庭上的那一番關于稅法的論調,導致百姓對當今稅務是議論紛紛??赡闶侵赖?,稅吏幾乎不會完全根據稅法去收稅的。那么要收到與往年一樣多的稅,其中肯定會有一些違規之舉,可能會面臨公檢法的起訴,若完全按照稅法去收,可能根本收不到多少稅。不管怎么做,他們都會面臨麻煩,他們希望朝廷先給予一個答復?!?/br> 王安石與呂惠卿對視一眼。 這一下幾乎可以確定,這可能真不是張斐安排的。 因為張斐是不可能cao縱那些稅吏的。 王安石道:“我會馬上跟官家反應此事的?!?/br> 不過張斐已經早他一步,來到皇宮,向趙頊匯報此事,因為李豹已經調查結果來。 “你急著見朕,可是為了京城稅務一事?” 趙頊向張斐問道。 張斐愣了下,“官家已經知曉?” 趙頊點點頭,“李豹已經將調查結果告知朕,有跡象表面,確實是有人在后面推動這些輿論發酵?!?/br> 頓了下,他又道:“不過,你不是也打算這么做嗎?” 張斐點點頭道:“是王學士建議我借此案,制造一些輿論,為稅務司接管京畿地一切稅務司做鋪墊?!?/br> 趙頊點點頭道:“朕知道,朕是想說,既然這與你想得不謀而合,難道不是好事嗎?” “或許不是?!?/br> 張斐搖搖頭道:“如果不是我們在這么干,這性質可就完全不一樣?!?/br> 趙頊聽得納悶,道:“有何不一樣?” 張斐道:“如果是我們所為,那就是我們要對付他們,但如果是他們所為,那就是他們要對付官家?!?/br> “對付朕?” 趙頊不禁震驚道。 張斐點點頭,道:“看來他們比我們預想中的要醒悟的更早?!?/br> 趙頊道:“你的意思是,他們是想要借公檢法來約束朕的權力?” 張斐搖搖頭道:“準確來說,他們是要借官家之手,去突破公檢法的約束。關于這一點,我之前與官家也解釋過,他們必然是會走一步的。 因為只要我們嚴格執法,以及堅持公檢法的審理制度,他們幾乎是不可能贏的,無論是在道德上,還是法律上,我們都是占盡絕對優勢。 他們唯一可以贏的機會,就是在于官家?!?/br> “朕記得,權力的籠子?!壁w頊點點頭,笑道:“唐太宗曾言,法者,非朕一人之法,乃天下之法。他們若想從朕這里突破,那他們真是癡心妄想??!” 關于這一點,很早之前張斐就跟他說過,皇帝必須要犧牲自己的部分皇權去維護朝廷的法權,否則的話,這很容易就會被人攻破。 趙頊最終是答應了,因為他是極具野心的,他要將財政恢復過來,然后去打仗,再造漢唐盛世,他的目標非常明確,為此他當然愿意犧牲部分皇權。 而且,他曾是唐太宗的小迷弟,而唐太宗其實就玩過這一招,犧牲小部分皇權,來換取朝廷法度。 張斐還是非常謹慎道:“他們可能不會選擇直接面對官家,他們也沒有這膽量,但他們也許會從官家身邊的人下手,以此來令官家陷入困境?!?/br> 趙頊稍稍皺眉,又問道:“朕該如何應對?” 張斐道:“只能是官家約束好他們,以及加強消息來源,只要能夠先一步得知對方的計劃,那我們多一分勝算?!?/br> 趙頊點點頭道:“朕知道了,你放心,朕這回是有足夠的決心,絕不會輕易動搖的?!?/br> 張斐愣了愣,只覺趙頊這回的態度,可比上回還要堅決。 趙頊似乎也看穿他所想,不禁苦笑道:“就連強盜都能羞辱朕,朕還有甚么可去計較的?!?/br> 張斐這才恍然大悟,看來上回吳天給了他極大的刺激,他心里裝著雄圖霸業,可現實偏偏是一個小太歲都能夠將他的禁軍來回羞辱。 落差太大,他也想得很清楚,沒有財政,沒有規矩,這皇權又能干什么。 雖然趙頊表現出極大的決心,但是張斐還是有些忐忑不安。這是最難過得一道坎,而且這是一場持久戰,一旦開始,將會一直進行下去,因為皇權與法權,幾乎就是無解,只能依靠皇帝的主動犧牲來換取法權落地。 為什么公檢法能夠在各地得以執行,可不是司馬光的功勞,他只是一面旗幟,真正的推動者其實是皇帝。 沒有皇帝的支持,這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