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959節
張斐理直氣壯道:“如果朝廷要在大理寺重審,我也沒有問題,這是規矩,規矩是怎么定的,就這么做。 反倒是司馬學士!” 說著,他嘆了口氣。 司馬光一愣,“我什么?” 張斐委屈道:“不太敢說?!?/br> “少來這一套?!?/br> 司馬光哼道:“還有你張三不敢說的。說,拿出你那三寸不爛之舌來,我倒要看看,你又是如何將這指責給推到我身上來?!?/br> 張斐訕訕道:“不是推,我只是闡述事實?!?/br> 司馬光不耐煩道:“愿聞高見,愿聞高見?!?/br> 張斐道:“我只是覺得,不是我藏著掖著,不相信司馬學士。恰恰相反,是司馬學士不相信我,總是認為我在玩什么歪門邪道,認為我做得每一件事都是有陰謀的。 但其實我入仕以來,做得每一件事都是遵循規則,從來就沒有玩什么陰謀詭計。 如果司馬學士,你真的相信我,完全是可以預見到這個結果,有罪的人,是一個也逃不掉,那無辜的人,我也一個都不會傷害?!?/br> 這一番話下來,司馬光不禁有些懵,皺眉思索起來。 還真別說,好像真就是如此,其實一直以來,張斐都在遵守規則,也在強調規則,而結果之所以出乎意外,就是因為這結果是規則引導出來,而不是他們所習慣的人來引導。 這么一想的話,好像還真是自己不相信他,認為他用什么陰謀詭計。 但司馬光怎么可能輕易認慫,突然道:“吳天、羅海等人到底有沒有謀反之心,你心里應該清楚?!?/br> 張斐搖頭道:“我不清楚,我只看證據的,身為檢控官是不會去妄自揣測,別人到底是好是壞,因為這樣會顯得很不專業,我們只會分析證據。根據證據顯示,我們檢察院是可以給他們定謀反罪的,那我們當然是往這方面努力?!?/br> 司馬光捋了捋胡須,突然老臉一紅,坐了回去,“真不愧是張大珥筆,這張嘴可真是能說?!?/br> 張斐打量道:“司馬學士也喝了酒嗎?” 司馬光雙目一瞪,咳得一聲,又道:“可不是我一個人這么想,大家可都這么想?!?/br> 張斐道:“那是因為大家都將目光集中在我身上,好像我能左右什么似得,但其實我什么都不是,我真正依仗的是規矩,是法度,而非是權力,所以,這完全是!” 司馬光瞧他一眼,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張斐忙道:“我可沒這么說?!?/br> “但你就這么想的?!?/br> 司馬光哼了一聲,又道:“不過也有幾分道理。我確實一直在想,你到底在盤算什么,而沒有想到你只不過是在遵循規則?!?/br> 說到這里,他突然點了點頭,“如今想來,這也是你的成功之道,因為你總是站在規則這一邊,故此,我們都拿你是束手無策,到底根據朝廷律法,我們都得遵守規則?!?/br> 張斐笑道:“這也是公檢法的精髓所在,不能輕易破壞規則,哪怕是為了正義?!?/br> “哪怕是為了正義?” 司馬光稍稍點頭,“流云寺通jian一案,亦是如此,大家都認為你是在幫助柳青,以及要嚴懲妙空和尚,可實際上你只是在捍衛jian從夫捕的原則,故此妙空和尚刑罰都還減輕了大半?!?/br> 說到這里,他稍稍一頓,又道:“可說到這規矩,你在此案中可沒有遵守連坐法?!?/br> 張斐道:“如果檢察院遵循連坐法,檢察院的制度將被徹底破壞,也可見連坐法已經超越了公檢法的職權,但有人不滿的話,是可以上訴大理寺,我們也是支持的,在那里就可以執行連坐法。只是上面不愿意上訴大理寺罷了,與我無關?!?/br> 司馬光皺眉道:“但這始終是一個問題,將來公檢法成為我大宋唯一的司法制度,大理寺也得跟著改變,這個問題又該如何解決?” 張斐道:“要么就是政事堂改變公檢法的制度,要么就是立法會修改相關法律?!?/br> 司馬光問道:“你認為是該修改制度,還是該修改法律?” 張斐笑道:“我認為時機尚不成熟,無法做出抉擇。但是當下這種情況,也還不錯,如果能夠打到大理寺去,那一定是非常嚴重的案子,至于那些小案,即便涉及到連坐法,但其實也可以適當的給予一些寬容?!?/br> 司馬光點點頭,這倒是符合他的想法,這種事千萬不能急,得一步步來。 又與張斐聊得一會兒,司馬光就起身告辭了,他其實也就是發發牢sao,對于這結果,他其實挺滿意的。 可不曾想,剛出張家,在拐角處,就遇到一個他最不想遇到的人。 王安石。 當然,對于王安石而言,亦是如此。 二人四目相對,彼此眼中都只有一詞-——晦氣。 王安石目光往張家門口一瞥,笑道:“剛教訓人出來??!” 司馬光心念一動,問道:“教訓什么人?” 王安石道:“當然是張三那小子,他上檢察院才多久,就弄得滿城風雨,差點就刮起一陣腥風血雨,這你不得好好教訓他一番?!?/br> 司馬光笑道:“我夸他都來不及,何來的教訓?” 王安石詫異道:“司馬君實,你這是轉性了么?” 司馬光道:“我這都這把年紀了,還轉什么性?” 王安石神色很是不爽道:“那你就是在針對我,他做得比我做得,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事要換成是我,你不得天天拽著我罵?!?/br> 司馬光點頭道:“這要換成是你來審,那就是天下之大不幸??!” 王安石怒了,不顧禮節,指著司馬光道:“你說道說道,是怎么個大不幸?!?/br> 司馬光道:“說到底,此案也是源于稅收,稅收就關乎財政,要換成是你,都已經定了謀反罪,你就不會在乎那連坐法,對于你而言,是可執行,亦可不執行,且多半都會執行?!?/br> 王安石倒也沒有否認,問道:“何錯之有?” 司馬光道:“這就是你與張三的差距,他這一步妙就妙在不執行這連坐法,如果執行連坐法,必然反噬自身,而這就是你經常犯的錯?!?/br> 王安石道:“愿聞其詳?” 司馬光道:“一旦執行連坐法,必會有人推波助瀾,栽贓嫁禍,將那些無辜之人統統都給牽連進來,哪怕只有一個,朝中也定會有人借此大做文章,然后再反戈一擊,以至于你之前的努力前功盡棄?!?/br> 王安石道:“你真是奇怪,你都知道是有人推波助瀾,栽贓嫁禍,你不去怪他們那些人,反倒是怪依法判決之人?!?/br> 司馬光道:“我怪他們也解決不了問題。我都已經告訴你,你這么做,必然會出現一個更壞的結果,你卻還要這么做,這不怪你怪誰?!?/br> 王安石被懟的有些難受,忽然靈機一動,道:“可不是我剛愎自用,而是我不愿聽你司馬君實的廢話,在河中府,我的新政沒有做出妥協嗎?可為什么我在京東東路不愿意妥協,你就不想想自個的原因嗎?” 司馬光惱怒道:“我到底做了什么事,讓你這般記恨于我?!?/br> 王安石笑道:“你若做了什么,那我倒不會怪你,偏偏就是你什么都不做,就光會說。我為何愿意在河中府妥協,不就是因為張三那小子敢作敢為,他能夠提出一個解決或者替代的計劃,若有道理,若能改善財政,那我為何不聽。 你司馬君實呢?就光會說我的新政不行,又拿不出替代計劃,我為什么要聽你的。方才你說張斐妙就妙在不執行連坐法,這要換成是你,我王安石敢用名譽擔保,你都不敢告他們謀反罪?!?/br> “你你這是強詞奪理,簡直是無可救藥?!?/br> “你就不是那味藥?!?/br> 王安石哼了一聲,“我找藥去了。告辭!” 司馬光咬著牙道:“但愿那味藥能治好你這死腦筋?!?/br> 那邊張斐剛剛送走司馬光,本還想去后院看看兩位孕婦,結果這王安石又來了。 沒有辦法,只能趕緊命人備上茶水。 “方才我過來時,正好遇見君實,你這又挨訓了吧?” 王安石故作打趣道。 張斐倒也沒有瞞著,只道:“司馬學士既是長輩,又是上司,挨訓也是應該的?!?/br> 砰! 王安石猛地一拍桌子,“我就知道那老賊沒有說實話,依他的個性,他怎么可能會夸你?!?/br> “???” 張斐只覺是莫名其妙,“王學士,你在說什么?” 王安石神色一斂,咳得兩聲,“恭喜你贏得這場官司?!?/br> “多謝!多謝!” 張斐趕忙拱手道。 王安石道:“下回司馬老兒問你,我為何找你,你就說我是來夸你的?!?/br> “?” 張斐一頭霧水地看著王安石。 王安石道:“我是不是恭喜了你?” “是?!?/br> “那就行了?!?/br> 王安石咳得一聲,又轉移話題道:“雖然此案已經完結,但是京東東路的問題尚未解決,你可別麻痹大意?!?/br> 張斐忙道:“王學士放心,我會時刻關注那邊的情況?!?/br> “還有!” 王安石將幾份文稿,遞給張斐。 張斐問道:“這是什么?” 王安石嘖了一聲,“事業法的文章,我都是按照你的想法去寫得,你看看能不能行?” “哦?!?/br> 張斐這才想起來,趕緊接過來,草草看得幾眼,便點點頭道:“非常好?!?/br> 王安石納悶道:“你這么看兩眼就能知曉?” 張斐一本正經道:“如這種文章,需要的是一眼就能夠吸引眼球,而不需要仔細鑒賞?!?/br> “是嗎?” “當然是的?!?/br> “那你打算何時發?” 王安石又問道。 張斐道:“等過些天,因為近日大家是在議論這謀反案,等此風波過去再說?!?/br> 王安石神色一動,“你就沒有打算推波助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