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957節
我覺得這是目前最好的辦法?!?/br> 趙抃思索一會兒,點點頭道:“這可能也是當下唯一的辦法?!?/br> 從皇庭出來后,張斐嘴角微微揚起一抹笑意來。 忽聞旁邊有人言道:“你小子一肚子壞心眼,這半夜怎能睡得著?” 張斐嚇得一怔,偏頭看去,見王安石正狐疑地打量著他,忙行禮道:“張三見過王學士?!?/br> 王安石哼了一聲。 張斐訕訕道:“不知張三又做了什么,得罪了王學士?!?/br> 王安石道:“得罪倒是沒有,我就是看不慣你小子這般飛揚跋扈的德行?!?/br> “飛揚跋扈?”張斐欲哭無淚道:“不瞞王學士,我我現在都快愁死了?!?/br> 王安石冷笑道:“為那判決發愁?” 張斐點點頭,道:“王學士也知道了?” “知道?!?/br> 王安石道:“不過我是真沒有想到,原來你小子是打算廢除連坐法?!?/br> “我啥?” 張斐錯愕道:“廢除連坐法?冤枉??!我可絕無此意?!?/br> 王安石哼道:“事到如今,你還想瞞我?你小子精的跟猴子似得,且做任何事,都是小心謹慎,步步為營,你會想不到,如果真以謀反罪敲定此案,那會引發怎樣的后果,你肯定早就想好應對之策,廢除連坐法,就是你的應對之策?!?/br> 張斐不禁呵呵笑了起來。 王安石皺眉道:“你笑什么?” 張斐笑道:“我真的沒有想過廢除連坐法,適才我跟大庭長已經商定,準備將此案移交給大理寺?!?/br> 王安石驚詫道:“移交給大理寺?” “嗯?!?/br> 張斐點點頭道:“不可否認,我們也意識到連坐法與公檢法有些矛盾,但是沒有關系,我們可以移交給大理寺,根據制度,皇庭的判決,是可以上訴到大理寺,而大理寺就可以采取連坐法?!?/br> 王安石稍一沉吟,笑吟吟道:“你小子真是好生狡猾,你要這么干的話,朝中那些權貴定不會答應,你是要借他們的口,去廢除連坐法?!?/br> 張斐道:“但如果不廢除大理寺,就沒有必要廢除連坐法?!?/br> 王安石稍稍皺眉,心想,是呀!上面還有大理寺。 張斐眸子左右瞟了兩下,低聲道:“王學士,你看我像傻子么,我要敢廢除連坐法,官家可能就會將我給廢了?!?/br> 王安石一怔,問道:“那你這一招,圖的是什么?” 張斐道:“我也就是不想將此案做絕,牽連太多無辜進來,壞了公檢法的名聲?!?/br> 王安石道:“所以你還是殺雞儆猴?” 張斐點點頭。 王安石道:“原來如此?!?/br> 張斐又問道:“對了!王學士來找我什么事?” 王安石愣了下,道:“還能為什么,當然就是為了這連坐法?!?/br> 張斐不明所以地看著王安石。 王安石道:“不錯!連坐法的確會牽連到一些無辜,但是也有好的一面,比如說在建設軍隊方面。我那保甲法,被你小子給弄得推遲了好幾年,而我保甲法的主要內容,就是相互擔保,相互督促,與那連坐法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如果你廢除連坐法,可能會影響到我的保甲法?!?/br> “原來如此?!?/br> 張斐點點頭,又道:“不過保甲法推遲跟我有什么關系?” 王安石道:“怎么沒有關系,我推行保甲法其中一條非常重要的理由,就是維護鄉村治安,結果在河中府,你直接讓皇家警察接管鄉村的治安,這不是沖突了嗎?” 其實是因為他也看出來,趙頊在將皇家警察打造出一支全新的武裝力量,如果成功的話,保甲法就沒有那么重要。 由此可見,王安石也并非是油鹽不進,在面對張斐的時候,他還是愿意做出一定妥協的。 原因就在于,張斐是在行動,而不像司馬光,就光會說,王安石就不太愛搭理他。 “呃?!?/br> 張斐問道:“那現在怎么辦?” 王安石道:“再看看吧。到底這禁軍剛剛經歷過一輪裁軍,如果造成兵力不足,我再提出保甲法?!?/br> 張斐點點頭。 王安石又再叮囑道:“你小子可別亂來,這連坐法已經實行近千年之久,倘若廢除,這會影響到很多事情的?!?/br> 張斐道:“王學士請放心,我是絕無廢除連坐法之意,也絕不會這么做?!?/br> 王安石這才安心地點點頭。 最終,趙抃還是采納了張斐的意見,依照他的判決,公布了最終的判決書,名單上就只有受審的人,沒有提及任何親屬的名字,甚至沒有提及連坐法。 這是非常關鍵的,因為以往的判決書,都會寫明主犯及其親屬,可能不會寫到具體每個人,但一定會將連坐法的法律條文給寫上去。 但是在這份判決書上,是只字未提。 李國忠和他的雇主們是喜出望外,你連這個罪名都不提,那下面的官員也就不能追究任何人的連帶責任。 同時,以蔣之奇為首的御史立刻在朝中彈劾皇庭。 垂拱殿。 “啟稟官家,臣要彈劾汴京皇庭大庭長,罔顧律法,包庇謀逆犯?!?/br> 蔣之奇率先站出來,向趙頊言道。 趙頊問道:“蔣御史何出此言?” 蔣之奇道:“關于齊州謀反一案的最終判決書,趙大庭長刻意忽略連坐法,只將受審之人問罪,這顯然有意包庇那些謀反犯?!?/br> 趙頊眉頭一皺,看向趙抃,“趙相公,可有此事?” 趙抃站出來道:“回稟陛下,確實有此事,但不是臣有意包庇他們,而是根據公檢法的制度,臣無法將那些犯人的親屬定罪?!?/br> 趙頊好奇道:“律法有明文規定,為何不能定罪?” 趙抃道:“這是因為公檢法是有起訴制度,而起訴制度又是要憑借證據,連坐法看得是血緣和關系,二者是難以兼容,否則的話,這將會破壞公檢法的制度?!?/br> 蔣之奇立刻反駁道:“也就是說你們公檢法的制度,要大于國家律法?” “并非如此?!?/br> 趙抃搖搖頭道:“但我到底只是皇庭庭長,首先必須得遵守職權,而連坐法已經超越皇庭的職權,皇庭只能根據檢察院的起訴狀進行判決?!?/br> 蔣之奇聞言,不禁眉頭一皺。 職權也是一個極大的限制,什么級別的官員,處理什么級別的問題,這是理所當然的。 趙頊稍稍點頭,問道:“那依趙相公之言,如果根據皇庭的判決書,只能懲罰主犯?” “是的?!?/br> 趙抃點點頭,旋即又道:“還有那些參與此事的仆從、家丁,檢察院方面已經掌握那些人的相關證據,只不過那些人是在齊州待審,只要京城判了之后,齊州皇庭便會依法處置他們。 但稅務司沒有查到證據的人,即便是他們的妻兒,皇庭也無法給予他們懲罰?!?/br> 趙頊哼道:“這如何能行?!?/br> 權貴們面色一緊,小心肝是撲通撲通地跳。 現在很多人猜測,皇帝是要整他們。 皇帝的態度,令他們很是害怕。 趙抃道:“臣的職權如此,若陛下想要給予進一步處罰,可以讓御史臺、大理寺接手此案,因為根據制度,最高是可以上訴到大理寺、御史臺、審刑院。 皇庭未有完全遵循律法,這個理由也足以上訴到大理寺,或者審刑院、御史臺?!?/br> 他這一說,蔣之奇他們頓時不知如何反駁。 咱也不強調這個結果,你們不服,你們自己去審。 趙頊點點頭,又問道:“不知誰愿意接審此案?” 無人回應。 趙頊不禁納悶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罪名已定的案件,為何都無人敢接手?” 文彥博就站出來道:“回稟陛下,如今皇庭都已經給出判決,倘若再審的話,稍有疏忽,牽連到無辜之人,到時必會遭人非議?!?/br> 趙頊問道:“你們若仔細去審,又怎會牽連無辜?” 文彥博道:“連坐法是根據親疏遠近來定,而非是證據,不管怎么處理,都難以令所有人信服?!?/br> 不少官員紛紛點頭。 你們將該判的都給判了,不該判的,得罪人的活,就讓我們來做,若是這樣的話,那我們何不一早就接下來。 這時,孟乾生突然站出來道:“陛下,之前朝廷在京東東路大力推行司法改革,意圖解決京東東路的混亂,其中不乏對公檢法的贊美之言,可如今卻又推翻皇庭的判決,這會嚴重影響公檢法在京東東路的實行情況?!?/br> 趙文政也立刻站出來道:“孟知院言之有理,而且臣認為公檢法的判決是非常公允的,既然沒有證據證明他們的親屬有參與謀反,那么就足以證明他們的親屬并未參與其中,倘若再追加懲罰,雖是遵循了律法,但是在百姓眼里,可能就變成羅織冤獄,也會影響到的朝廷威信?!?/br> 立刻,一大批權貴、官僚站出來,堅決擁護皇庭的判決。 富弼、司馬光他們見罷,都覺得好笑,原來你們是懂這些道理的,虧你們之前彈劾公檢法時,還能說得是言之鑿鑿。 真是! 趙頊還是顯得猶豫不決,于是又向司馬光問道:“司馬學士怎么看?” 司馬光站出來道:“陛下,在隋煬帝時期,齊州曾發生一起盜竊案,那于士澄前去抓捕,只要稍有嫌疑,就抓起來嚴刑拷打。重刑之下,竟然有兩千多人被迫承認自己是盜賊,隋煬帝大筆一揮,便將這兩千多百姓,活活打死。 而就在十幾年后的貞觀元年,青州發生一起謀反案,唐太宗命崔仁師前去調查,此案受到朝野上下的關注,十幾年前隋朝一起盜竊案,就殺了兩千多人,這謀反大案,又能殺多少人? 可崔仁師到青州后,不是對案犯大刑伺候,而是去掉鐐銬鎖鏈,讓他們洗澡換衣服,吃上好飯好菜,安慰大家不要恐懼,表示朝廷一定既不放過一個壞人,更不冤枉一個好人。 最終,崔仁師經過詳細審訊,走訪查問,只將為首的十來個人判處死刑,其他人犯全部無罪釋放。 當時就有很多官員勸說崔仁師,其中包括大理寺少卿孫伏伽,他認為青州這個案子牽涉的人太多,而你將大部分人釋放,就只給十來個人定罪。問題是人們都是貪生怕死的,那些被你定罪處決的人就甘心受死嗎?如果刑場之上當場翻供說你判案不公,你的仕途就終結了。 可崔仁師卻回答,一身易十囚之死,亦所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