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878節
如今京東東路沒有公檢法,你看那些官吏就只顧著斂財,而不顧百姓,將來是必出問題,又怎會是公檢法離不開新政?” 錢顗也是稍稍點頭。 歐陽修瞧了眼范純仁,道:“純仁??!我且問你,若無新政,會有公檢法嗎?” 范純仁稍一沉吟,“不可否認,最初大家確實都是想利用公檢法來限制新政,但此一時彼一時,如今支持公檢法的人是越來越多,不單單為了利用公檢法來限制新政?!?/br> “不是越來越多,而是越來越少啊?!?/br> 歐陽修搖頭一嘆:“為何當初你爹變法會失敗,就因你爹想做的太多,又太急,導致反對者太多,最終是無疾而終,可是當真當時的反對者皆是貪官污吏嗎?那也不見得,或許只因新法會傷及其利益,故而反對。 同理而言,沒有多少人支持新政,也沒有多少人支持公檢法,因為大多數皆是在利益中去取舍,只有少數人是認同新政或者公檢法的。 如果二者同時存在,這大多數人就會左右不定,他們不會一味的去反對新政,也不會一味的去反對公檢法,因為他們會擔心,一方倒下,另一方會一家獨大,更多是希望二者兩敗俱傷。 反而二者受到的阻力都要小很多,如此才有成功的希望,若只有一方在,必然是難以成功?!?/br> 錢顗道:“歐陽知府此言差矣,京東東路并無公檢法,但青苗法執行的也非常好?!?/br> 歐陽修沒好氣道:“若無公檢法在,那些官員能這么盡心盡力的執行青苗法嗎?再說,純仁適才不都說了么,那些人又是在真心貫徹新法條例嗎?非也,他們是想打敗河中府,故而他們才不顧后果去斂財?!?/br> 范純仁搖搖頭道:“若在公檢法誕生之初,歐陽叔父的這一番話,晚輩倒也信服,但是此時公檢法已經完善,其優勢是無與倫比的,只要建設起來,必然是深得民心,縱有官員不愿,亦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在河中府便是如此?!?/br> 說完之后,他忽見歐陽修不語,又輕聲喊道:“歐陽叔父?!庇忠姎W陽修雙目已經合上,不禁駭然。 “二位官人勿憂?!?/br> 一旁的老仆趕忙上前來,“我家老爺只是近日精神不佳,比較容易犯困?!?/br> 這是容易犯困嗎?范純仁不禁暗自嘀咕一句,又關心的觀察了一番,但見歐陽修好似真的無恙,便也放下心來,立刻便與錢顗起身告辭。 二人剛走,歐陽修便睜開眼來,“這個純仁啊,跟我那范兄真是一模一樣??!不行,我得趕緊寫一封信給彥國,快去準備紙墨?!?/br> “是?!?/br> 在慶歷四君子中,歐陽修的能力或許不及其余三人,但卻是最具遠見的,他往往能夠看透事情的本質,當然,他也是受到時代局限,肯定沒有張斐看得透徹,但也很了不得。 雖然他最近常年在外為官,其實可以說是閑賦,半退休狀態,基本上是不太管事,除非是什么大事,但是他卻能夠洞悉公檢法成功之因。 那邊錢顗、范純仁出得歐陽府,情緒稍顯低落,他們原本以為能夠得到歐陽修的支持,不曾想歐陽修竟然會給他們一潑冷水,要知道范純仁是憋了兩年的怨氣來此,而且之前他就認為,在登州失敗,那是因為司馬光沒有給予他足夠的支持,如今司馬光是全力以赴,他自然是再無借口。 “純仁,你如何看歐陽知府所憂?”錢顗突然問道。 范純仁點點頭道:“不可否認,歐陽叔父所憂卻有道理,我其實早意識到這個問題,但歐陽叔父也忽略了一點,方才我正準備與他說這一點,不曾想,他竟睡著了?!?/br> 錢顗問道:“忽略了哪一點?” “就是張三?!?/br> 范純仁道:“歐陽叔父忽略了張三與司馬君實和王介甫的關系都非常不錯,故而張三可借此關系,去維持其中平衡,同時得到兩方相助,那自然是事半功倍,但我們憑什么這么做,那王介甫又豈會支持我們?當然,我也不稀罕他的支持?!?/br> 錢顗點點頭:“這倒也是。河中府不好說,但是在京城時,王介甫和司馬君實都給予張三許多幫助?!?/br> 范純仁又道:“雖然在這一點上,我們不及張三,但我們也有優勢。就是如今張三已經為公檢法打下基礎,是深得民心,這青州百姓皆已聽聞公檢法,且又有法制之法的學問來給予支持,我們只需要蕭規曹隨便可,我還不信那些官員敢公然與司法作對,畢竟朝廷都已經認同張三的判決,不可能不給于我們支持?!?/br> 東京汴梁。 開封府。 “介甫啊介甫,你這是在戲弄我吧?!?/br> 曾鞏見到王安石,不禁郁悶道:“當初你舉薦我出任開封府知府,我剛上任就忙著要將這司法權讓渡給公檢法,可這才一年不到,你這又讓我去重振舊司法制度,你這?!?/br> 閑著沒事可干,翻來覆去。 好玩嗎? “抱歉!抱歉!” 王安石自知理虧,是連連拱手:“這人在朝中,身不由己,我也是被迫而為。不過這點小事,自也難不倒子固兄的?!?/br> 曾鞏瞪他一眼。 “子固兄,息怒,息怒?!蓖醢彩翘笾δ樀?。 這必須哄著,確實難為了曾鞏。 曾鞏無奈地搖搖頭,道:“其實照理來說,公檢法確實要優于現在的司法制度,但是缺點也很明顯,那就是需要更多的財政支持,以及過于繁瑣,若沒有跟張三學過得,哪怕如介甫你一樣,通曉律法,也是難以勝任??!” 王安石聽罷,略有不服道:“可不一定,法制之法我也懂,只是更要求證據的重要性?!?/br> 曾鞏瞧他一眼,知他性格要強,趕緊轉移話題道:“既然你要重振舊制,只怕也需要進行改變,否則的話,難以服眾?!?/br> 王安石頓時喜上眉梢,“我就知道子固你是有辦法,快說,如何變?” 曾鞏道:“首先,必須也要政法分離,這是公檢法最大的優點,我們不能棄之不用,我們可以圍繞著提點刑獄司來進行政法分離的改革,將司法大權歸于提點刑獄司,同時要加派人手給他們,擴充提點刑獄司?!?/br> 王安石皺眉道:“政法分離,這確實是一大創舉,但是這也是許多官員反對公檢法的原因,正是因為政法分離,才導致他們受縛于司法?!?/br> “介甫所言不假?!痹桙c點頭道:“但是這事不用明著干,根據我所了解,各地官府是累積了大量的舊案未有處理,我們可以安排許多司法人才,去清空牢獄,自古以來,這種政策都是非常常見的,是不會引人懷疑,但如此一來,既可以重振舊制,又能夠悄無聲息地將司法權力集中在提舉刑獄司,是一舉兩得?!?/br> “妙哉!妙哉!” 王安石面色一喜,不禁是連連點頭,又問道:“那如此一來,舊制可勝公檢法否?” 曾鞏略顯遲疑。 王安石忙道:“這里就你我二人,子固有話但說無妨?!?/br> 曾鞏道:“政法分離也只能讓那些官員心生忌憚,但無法向公檢法一樣,整頓吏治,肅清官場。 原因就在于皇庭、檢察院、警署是互不統屬,且又互相制衡,檢察院失職,皇庭可問其罪,反之亦然。 不但如此,他們又只是負責整個審判過程中的部分職權,偵查、抓人是警署,起訴、調查是檢察院,判決是皇庭。這讓人都不知道該去怪誰,也會增加賄賂的成本。 而提舉刑獄司到底只是一個官署,且只受御史監督,長官亦是朝臣擔任,這人情難免,若讓他們去抓捕官員,必然會引來仇恨和報復,誰也不愿意做這個壞人,公檢法是能在無形中整頓吏治,而提舉刑獄司是無法做到這一點。 即便就是政法分離,亦不能做到如公檢法那么徹底?!?/br> 王安石聽罷,不禁愁容滿面,“也就是說,舊制始終不及公檢法?!?/br> 曾鞏點點頭:“公檢法的制度,確實是要更為完善、合理?!?/br> 王安石點點頭,突然瞧了眼曾鞏,道:“子固方才所言,可有對他人說過?” 曾鞏一怔,搖搖頭:“未來得及!” 王安石點點頭,又道:“那就當沒有說過?!?/br> 曾鞏頓時不明所以地看著王安石。 王安石心虛地瞧了眼曾鞏,然后故作嚴肅道:“我變法乃是為富民強國,既然公檢法也有利于這一點,那我為何又要破壞它,只是有些事,我也是身不由己??!” 曾鞏聽得都糊涂了,感情我說這么多,是白說了呀,問道:“那你到底是何意?” 王安石道:“這政法分離,暫且不提,以免節外生枝,你就安排一下人事,且先看他們能否處理妥當?!?/br> 曾鞏瞅著王安石不語。 你這顯然是有事隱瞞我??! 王安石又解釋道:“此事非常復雜,我這一時半會也解釋不清,待我理清之后,自會登門謝罪?!?/br> “你!”曾鞏無奈一嘆,點點頭道:“好罷!” 富府。 “想不到晦叔雖身在青州,還是能夠洞悉當下的局勢?!?/br> 看過歐陽修的信后,富弼不禁笑著點點頭。 文彥博瞧了眼富弼,“難怪富公之前堅持與對方斗下去,想必也是此意吧?” 富弼點點頭,嘆道:“其實不管是新政,還是司法改革,都非大多人所愿,雖然目前兩方斗得是你死我活,但若任何失去一方,那所有的反對勢力,便會立刻會聯合在一起,而剩余的一方,也只有死路一條?!?/br> 說到這里,他稍稍一頓,“當然,最為主要的是,制置二府條例司管得是行政,而公檢法則是掌管司法,此時之爭,不同于慶歷之時,兩方在利益上,并不存在尖銳的矛盾,這都是人為所致,故此在關鍵時刻,雙方還是有回旋的余地?!?/br> 要知道他們這些保守派,內心其實也是改革派,認為北宋的問題,必須是要改革,否則的話,是根本堅決不了,只不過他們認為目前時機尚不成熟,同時又反對王安石新法中的一些主張,如果公檢法能夠彌補新政的缺點,那他們當然也支持,河中府的成功,令他們也看到希望。 文彥博道:“但如真如晦叔所言,純仁他們在青州可能不會成功?!?/br> “不打緊,即便不成,也不會影響青州的治理?!?/br> 富弼呵呵笑道:“但是京東東路就不一樣,那邊肯定會更早出問題,當地官府所為,非長久之計,他們也是要賭公檢法先支撐不住?!?/br> 文彥博捋了捋胡須,“那我們得將此事告知君實?!?/br> “不用!” 富弼擺擺手道:“只怕他比我們更清楚?!?/br> 文彥博忙道:“是嗎?” 富弼道:“你是否有印象,有一件事,他一直都沒有提起過?!?/br> 文彥博愣了愣,“什么事?” 富弼道:“就是張三的來信,這么大的事,張三是不可能不給他寫信,匯報河中府的情況,但是君實卻從未提及過,顯然他是有所隱瞞的?!?/br> 文彥博如夢初醒,不禁大怒,“好你個司馬君實,這么大的事,竟然還瞞著我們?!?/br> 富弼呵呵笑道:“你還不了解他么,那信上肯定說了什么秘密,倘若告知我們,他會認為自己出賣了張三?!?/br> “這人真是?!?/br> 文彥博只是無奈地搖搖頭,他們也不是第一天認識司馬光,就這么個人,一點辦法都沒有。 富弼連問都懶得去問。 第六百四十四章 珠玉在前 這富弼料想的是一點沒錯,司馬光至今都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那封密信,倒不是說他不相信富弼、文彥博,只不過他認為張斐到底算是一個臥底,如果說出去的話,那就是失信于張斐,此非君子所為。 其實司馬光跟王安石一樣,都是原則性極強。 但是二者的區別,就在于身邊的人,如保守派這邊,文彥博、富弼即便知道司馬光隱瞞了一些事,也不會怪司馬光的,這就是君子之交。 就如同慶歷之時,歐陽修一道奏章,令革新派直接崩潰,妥妥的豬隊友,但范仲淹也只能接受,他也不會因此去跟歐陽修斷交,因為歐陽修本意也不是害他們,只是想點破黨派的本質,不是只有小人才結黨,君子也結黨,這是必然現象。 換而言之,歐陽修自己也認為他們慶歷君子,就是朋黨關系,我們在政治上相互支持,相互團結,這不是朋黨是什么。 但對于皇帝而言,不管是君子,還是小人,你們結黨,那我就完了呀,我特么孤家寡人一個,怎么拿捏你們。